“呵，醒了？小哥儿的命可真大呀，都快成马蜂窝了，还能从地底下爬上来……”

恍如隔世。

吕布醒过来以后，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周身散着光晕的，四十来岁的军爷。

窗口的盖帘被卷起固定在一边，斜射进来的阳光很是刺眼，好一会儿，他才适应。

环顾四周，完全是一副陌生的环境——

宽敞的大帐里还蹲坐着几个官兵，不见床榻，厚重的草垫连成一排，靠里整齐的摆放着叠好的被褥衣物，地面平整干爽，铺垫用的干草零星可见，倚壁放置着的几柄战戈，颇为醒目。

这里是一座军营。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缓过神来，吕布忙挣扎坐起，俯身欲拜，牵动的伤势让他嘶嘶的吸着凉气。

“伤没好就别乱动！恩公咱可不敢当，叫咱老王就成。”老王从一侧拽过一床被褥让他靠上，自己也顺势坐在了旁边。

听罢吕布简单的自我介绍，老王的评书便开场了。

他的为人很爽朗，话匣子一打开就劲头十足，讲个没完：

“驮你回来的是曹头儿，救你的是营里的大夫。

“大夫说幸好现在天冷，不然你这一身伤口化了脓，就算扁鹊在世，也没那个本事医你！

“知道你躺了几天吗？七天！啊不，到了今晚就整整八天啦！

“这八天从头到尾，只是给你灌了点儿米汤，小哥儿你这身板可不是一般的结实啊！

“那天把你送过来的时候，那高烧发的，烫得能摊鸡蛋，换个一般人，早烧成傻子了！

“你看你现在，刚醒过来就能动弹……你莫不是仙家转世？

“小哥儿真是个实在人，咱就是随口一说，又不是要跟你求个啥……

“哈哈，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七处箭创，箭箭飙血！

十六道刀伤，刀刀见骨！

那一阵的惨烈，略忆之，吕布已然冷汗浃背。

幸好老王的口沫横飞，没有让他在痛苦的回忆里越陷越深。

从这些话里，他得知，此处，乃是雁门关军营。

雁门关位于勾注山山脊，北拒塞外高原、南屏忻定盆地，素以关山雄固、军事要冲闻名。

《吕氏春秋》中称：“天下九塞，雁门为首。”

相传每年春来，南雁北飞，口衔芦叶，飞至此地盘旋半晌，直到叶落方可过关。

雁门关，大抵因此而得名。

关中守将高顺，年初从州城晋阳调来。

曹性，即是老王口中的“曹头儿”，也是那个时候投的军，因能驰善射，而被破格提拔为都伯。

那天，守将高顺得知鲜卑部落入境骚扰，遂命曹性带了一队骑兵前去围剿。

双方一场厮杀，死的死，伤的伤……

不过最后好歹还是将贼寇赶出了汉境。

并且在回营的路上，捡了吕布一条命。

“咱从军也有二十来年了，托弟兄们的映衬，当上了个什长，喏——”老王指了指帐内休息的那几个士卒，“都是咱老王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吕布略微欠身和他们打了声招呼。

“虚的就免了吧，等你身上的伤好利索了，这帮臭小子可有得你烦的……”老王讲到这里，帐内一众袍泽对他这般贼喊捉贼的说法，纷纷表现出各种鄙夷、不屑、羞与为伍的情绪和动作。

老王朝着他们硬挤出了一副威严的模样，随后又对吕布说道：

“说到哪了？哦对，咱当了二十多年的兵，将军也见过不少，可那里面没一个像现在咱们高将军这样的……

“以前高将军啥样咱不知道，可自打他来了咱雁门关以后，饷钱月月发，伙食就没对付过！

“他还不喝酒，跟外敌打仗缴下的酒食，全都会赏给咱们这些个小卒子！

“以前上头那帮家伙在的时候，别说是饷钱，肚子都填不饱啊……”

“高顺，高将军……应该是村里长辈近来经常夸耀的那个吧……不过是徒有虚名之辈……”吕布暗暗的腹诽着。

母亲和村中的父老乡亲那些凄惨的死状，仍历历在目，边关守将高顺高将军，本该保护好他们的……

所以，尽管下属们爱戴他，周遭百姓们夸赞他，但作为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属的吕布，就是要迁怒于他！

吕布脸上显露出的怒意，老王只当是冲着真凶去的，这样的悲剧他见得多了，也不多问，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继续侃着：

“就是训练苦了点，不过咱也知道，平时多出汗，战时少流血……

“这几年鲜卑贼闹得挺凶，附近州县不少村子都遭了灾，那个惨啊，抢了不说，见到能动的就是一刀，孩子也不放过，走的时候还不忘点把火……

“可咱关内的百姓还能安生，为啥？因为有高将军在啊！

“有过几次，几个不长眼的部落想叩关，结果连城门都没摸着，就被高将军带着咱们在野外灭掉啦！

“从前当兵，那可真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玩儿命哦……

“每次上阵，都不敢想能活着回来，攒下了点儿铜钱的，先得托熟人给家里捎回去。

“可自打跟了咱们高将军，打起仗来那叫个轻巧！

“明明两边儿人数看起来差不离，可经高将军这么一调配，诶？你说怎么就那么神？总是咱们的人好几个一起上，围殴他们那些个落单的！

“而且你别看他年纪轻轻，要是真拼起来，像咱这样的老卒，三五个摞在一堆儿都胡抡不过他！

“不过也没啥机会见他冲杀，只要他在队伍里边儿……那个词儿是啥来着……对，运筹帷幄，咱们这些小卒，照样能把对面的大将砍下马！

“这有差不多一年了吧，咱们关上守军和鲜卑贼接过不少仗，没有一次不是打得他们哭爹喊娘找不着北！

“你猜眼下，咱们关上缴获的战马有多少？足足有上千匹！

“再看咱们这边儿的伤亡……虽说比以前是少了，可也还是有啊，唉，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关上的这点儿人马，又要挡住外边儿的鲜卑贼，又要清剿里边儿山匪强盗，实在是难啊……

“可朝廷就是不给增兵，运来的粮秣也是少得可怜，要不是还能时不时的，从鲜卑贼的狗嘴里抢点儿出来，营里的吃喝都不够……

“听说刺史大人，已经写过了几次折子，求朝廷准许咱们扩编，可你猜那些大官儿怎么说？

“边将~不可~拥兵自重~~~狗屁！依咱看，他们就是怕被抢了风头！

“要是能再给咱高将军万八千儿的人手，保准能打到鲜卑贼的老巢里去！

“可惜呀，现如今看着是咱们回回都胜了，但说到底，也还是太屈着了，他们可以过来打咱们，咱么却不能去打他们……

“关内的百姓倒是安生了，咱们只要关上城门，任他鲜卑几万铁蹄杀将过来，也得给爷爷灰头土脸的滚回去！

“可怜就可怜在关外的那些村子了……

“鲜卑贼都是一小股一小股的偷着过来抢，他们的骑队跑得又快，连高将军也没法儿判断他们要抢哪里……

“等咱们这边儿得到消息再赶过去，村子里面只剩下拆烂的墙，烧尽的灰喽……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