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日跌,太阳偏西。

崔慕礼与周念南拾级而下,未到门口,便听见一阵吵闹喧哗。

“张公子,您真的不能进去,咱们这有规矩,必须要破解棋局才能登楼望云——”

“规矩?小爷愿意听的那叫规矩,小爷不愿意听,那就是狗屁!你给我滚开!”

“张公子,规矩是咱们阁主定下的,小的不过是个管事,做不得主——”

“你今天要是不让我进去,我就把你这楼给烧咯!”

“万万使不得,张公子,左相克己奉公,如若知晓您这般行事——”

“狗东西,竟敢拿我爹来压我,你算个什么玩意!”身着吉金色竹叶纹锦袍的年轻男子相貌算得上英挺,奈何颧骨过高,看上去甚为刻薄。他身形瘦长,瞳孔浑浊,眼袋发青,一副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委顿样。此刻火气上头,正咬牙切齿地忿詈:“阿猫阿狗的也敢在小爷面前逞能,好啊,小爷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祸从口出!”

气氛到位,走狗们撸着袖子,熟门熟路地开始仗势欺人。

登云阁的护卫连忙上前阻拦,奈何对方人数势众,很快便落了下风。管事被人一左一右架住身子,无法动弹。他人近中年,态度谦卑却不低微,仍稳声道:“张公子,万事三思而后行!”

张明畅阴阳怪气地笑了几声,“我就欣赏有骨气的人,来啊,将他的牙齿给我拔光,再让他一颗颗地吞下去!”

走狗闻言,从随身布袋中掏出短钳,在手里颠了颠,步步逼近管事。

张明畅回过身,朝立在马车旁的娇小人影勾了勾手指,抬着下颚,神情无比自得,“娇娇儿,快过来,我这就带你上登云阁看风景。”

关月照掩唇一笑,婀娜行至他身侧,纤手勾笼他的臂弯,柔声道:“公子果然一言九鼎。”

来登云阁是她的主意。

听闻此处能望尽京城美景,可惜,要解开门口的棋局方可入内。关月照擅琴通舞,艳辞俚曲也略知一二,独独不善棋道。

既然如此,便只好另辟蹊径。

管事被迫张开嘴,瞳孔映入对方逞凶快活的脸,登时心如死灰。

走狗将短钳粗暴地捣进他嘴里,极其歹毒地对准门牙,正待用劲往外拔时,脸上忽被飞来的硬物击中,齿间一阵剧痛,连声惨叫后栽倒在地。

与此同时,后方传来清脆的鼓掌声。

“啪啪啪。”

周念南慢悠悠地踱步走出,一脸钦佩之色,“张大公子,你真是好大的威风,不愧是左相之子,在下佩服,佩服。”

“周念南。”张明畅磨了磨牙,恨恨道:“你怎么在这里?”

周念南抬手,指向一旁摆着的桌案棋局,故意道:“自是解了棋局才在这里,难道你不是吗?”

废话,他当然不是!

正待反唇相讥,张明畅瞥见他身侧的俊美男子,满腔斗志瞬时哑火。他心虚地挪步挡住关月照,干巴巴地道:“崔、崔二公子也在啊。”

崔慕礼朝他略一颔首,“张公子。”

他看向地上满口鲜血的男子,又看向被人擒制的登云阁管事,眸光浸冷,“不知此地发生了何事,可要报案?”

周念南抚掌而笑,“张明畅,现成的官就在这里,你可有案子要报?”

倒霉催的,竟然遇到这两人!

张明畅暗啐了一声,硬挤出笑容,拱手道:“不过是跟管事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而已。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崔二公子,改日有空,不妨一起出来喝茶看戏。”

走狗们训练有素,见情况有变,麻利地赔笑走人。

唯独那抹娉婷袅娜的身影,一步三回头地望着他们,眼波潋滟,欲说还休,似有万般情愫溶在眸里。

这两位站在一起,真当是日月交辉,天地失色。

关月照曾与他们有过短暂会面,均未发展出风流韵事,实乃人生憾也。

若能与这样的绝世公子共度**,其中滋味,想必……

关月照轻勾红唇,笑了。

也不知,他们心悦哪般女子——

她都可以变啊。

*

周念南的马车出了故障,劳烦崔慕礼送他一程。

马车里,周念南无甚形象地歪靠在车壁,右手抚着下巴,似在思量,“不对劲。”

不算短的路程,崔慕礼手中握书在看,眼皮未抬半点,“何事不对劲?”

周念南动了动身子,用掌心揉揉发痒的大腿伤处,“张明畅不对劲。”

他与张明畅是针锋相对的老对头,崔家与张家也有过旧怨,以往见面,互相都不会给好脸色。但刚才张明畅见到崔慕礼,怎么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毫无挣扎就举手投降了?

“你背后整他了?”周念南问。

“……”崔慕礼道:“我很闲?”

周念南讪讪然一笑,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一下下地晃悠。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有了!”周念南诈尸般地坐起身,瞪着眼道:“他约你喝茶!”

崔慕礼扫了他一眼,没搭理。

周念南想到一个可能,“崔二,他该不会真对你妹妹有意思吧?”

见崔慕礼不动如山,毫不惊讶的样子,周念南脑中灵光一现,“你早就知道了!”

崔慕礼总算给了点反应,“嗯。”

周念南“啧”了一声,嫌弃地撇嘴,“就他?”恨不得长在女人身上的倒霉玩意儿,就也敢妄想崔二的妹妹。

崔慕礼道:“无需搭理。”

经过周念南的点拨,再看张明畅,有些东西便呼之欲出。

谁会将真正心爱的儿子养成浅薄嚣戾的模样?如他,如念南,又如世上千千万万被父母期许的孩童。

宠溺是假,捧杀恐怕才是真。

*

马车驶入闹市,丰富多杂的声音闯进耳里。

周念南逗了会鹦鹉,又觉得无聊,以手指挑开车帘,目光随意的在街上游离。

天气好,街上行人不少。有哭喊着要父亲买糖葫芦的小女娃,也有满头大汗叫卖商品的小贩,还有胆子忒大,光天化日下就敢搂搂抱抱的青年男女——

唇边噙着抹玩味笑容,他的黑眸却凉得结冰,“崔二,你帮我看看,那边的姑娘是不是有些眼熟?”

崔慕礼探过身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到不远处一家铺子前,谢渺与一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正动作亲密地依靠在一起。

崔慕礼的眼神同样冷下。

*

谢渺和孙慎元聊完正事,出茶馆去寻巧姑几人。茶馆前设有台阶,谢渺脚下未曾注意,不期然踩空了一脚。

孙慎元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待她站稳后立即松手,“谢小姐,你还好吗?”

谢渺试着将右脚着地,脚踝处传来一阵疼痛,忍不住轻轻蹙眉。

孙慎元伸手虚扶一把,“可是扭伤了?附近有家医馆,我这就带你过去。”

谢渺轻踮着脚,勉强站稳身子,“不必,普通扭伤而已,我找个地方坐会就好。劳烦你去通知——”

“谢渺!”

悦耳却暗透危险感的嗓音响起,谢渺循声抬头,见到了两张熟悉的出色面孔。

哦,是他们。

她收回目光,礼貌地喊:“崔表哥,周三公子。”

崔慕礼语气如常,笑容却稍显寡淡,“谢表妹。”

两道迥然不同的视线,一道克制内敛,一道隐含敌意,同时落在孙慎元单薄的身躯上。

孙慎元莫名背后发凉,将扶过谢渺的手藏到身后。谢渺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安抚性地投去一眼。

不要怕,我与他们不熟。

周念南撞见二人的“眉来眼去”,手心隐约掠过拥抱她时的温度,强自压抑的怒火如凶浪般节节升高。

她就这么想嫁人吗?不仅是崔二,其他乱七八糟的男子也可以,让她假模假样的装伤靠过去?!

“谢渺。”他双手抱胸,眉梢挂着讥讽,“你脚崴到了?”

谢渺没搭理,她有预感,这张破嘴里吐不出好话。

果然听他道:“同样的招数你要用上几次才够?从前是在崔二面前装柔弱,如今换了个穷书生,也值得你煞费苦心?”

孙慎元一听,不对劲啊,这位公子想歪了!连忙解释:“在下孙慎元,与谢小姐——”

周念南用瞧蝼蚁般的眼神瞧他,“我在跟谢渺说话,你插什么嘴?”

孙慎元的脸庞倏然胀红,尴尬又气恼。

周念南冷笑一声,转向崔慕礼,“崔二,你这位便宜表妹心性了得,攀不上你这枚高枝,转头就能勾搭其他人,能屈能伸的很——”

崔慕礼脸色微沉,“念南,够了,向她道歉。”

周念南的胸膛急促起伏着,笑意不变,“为何要道歉?我说得都是实话,她前几年痴缠你无果,眼下幡然醒悟,倒是找了个与她相配的。”

他用眼角扫向孙慎元半旧的衣裳与头巾,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蔑道:“只是谢渺,你习惯了崔府的锦衣玉食,确定能跟着这穷书生吃苦?他全身上下的家当,估计都不够你头上的一根簪子值钱。”

“这位公子!”孙慎元为人和气,此时难得上了火,正容亢色道:“谢小姐是在下的恩人,在下与她清清白白,绝不是你口里所说的那种关系,你必须向她道歉!”

周念南不怒反笑,“这就护上了?书生,你要想想清楚,凭你的出身,供得起她的衣食住行吗?她在崔府吃穿皆是精品,跟着你,你能给她什么样的生活?”

孙慎元怒问:“我瞧公子气度不凡,想来出身不低,不料出言无礼至此!谢小姐心善敦厚,岂容你随口诋毁!”

周念南与孙慎元一来一往,争得面红耳赤。另外两人却默不作声,即便站在漩涡中央,面上仍显平静。

崔慕礼注意到她轻踮右脚,唇瓣紧抿,眸中跃动着两簇愤懑,然而转瞬间,便如浓墨点水般悄然渲散,化作一片木然。

她似习以为常,熟练的将那些负面情绪处理得妥妥帖帖,挣扎全无地将它们沉进眼底深处,仿佛沙漠里的墙垒,在长年累月的风沙肆虐中,早已习惯自我磨砺。

一如上回杀狼受伤,不喊痛,不叫委屈,默默握紧掌心,不愿让人瞧见伤口。

不该这样。

她该生气,该反驳,该与念南舌枪唇剑,哓哓不休,而不是麻木接受,漠然待之。

崔慕礼的心间腾起一股细微隐匿,却又叫嚣难耐的陌生情绪,英俊的眉眼染上薄愠。

“少辞。”崔慕礼抬手压上他的肩,五指微拢,气势沉蓄而凛人,“道歉。”

周念南肩上一痛,理智徐徐回笼,闭了闭眼道:“行,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道——”

“不需要。”一直未说话的谢渺终于有了反应,疏冷地看着他们,自嘲一笑,“周三公子说得没错,我就是这般虚伪造作、三心二意之人,你们看清楚了,今后便离我远些,再远些,省得我又缠上你们。”

说完,谢渺不再看谁,颠着右脚,一瘸一拐地离开。孙慎元怒气冲冲地瞪了周念南一眼,又朝崔慕礼客气地点点头后,速即追上谢渺。

周念南死死盯着谢渺的背影,攥紧双拳,心中五味杂陈。

她这话什么意思?承认对这穷书生有意思?她怎能变得那样快,先是崔二,再是穷书生,下一个呢,还会有谁?

他们都可以,凭什么他……

“少辞。”崔慕礼负手看他,冷冷呵斥:“你失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