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南柯一梦

羽生白哉没有和遣唐使团其他人住在一起,他在长安城单独有一座不大的小宅,质朴的房间虽小却被收拾的井然有序,秦无衣面色苍白虚弱不堪躺在羽生白哉整洁的床上,从伤口涌出的鲜血在洁白的床被上盛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花。

秦无衣大口大口喝着烧酒,以此来让自己保持清醒,羽生白哉端来清水,帮秦无衣脱去衣服时见到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愣了一下却没开口问。

“箭头还在身体里,我得帮你拔出来。”

“你不想问我这些伤疤的来历?”秦无衣抹去嘴角酒渍笑问。

羽生白哉终于帮他止住血,小心翼翼清理出伤口,却没继续这个话题,面色暗沉略带责难:“粉巷地势狭窄,又人潮拥挤,你为什么不及时退出去?”

“退过。”酒壶悬停在嘴边,腰间血肉模糊的伤口没有让他痛楚,反而是羽生白哉的话让他莫名伤悲,“六年前我退过,这一次,这一次不想退了。”

“就为了一盏花灯?”羽生白哉不解。

绿豆爬到秦无衣肩膀上,像是知道他受了伤,也不叫唤,眨动着眼睛安静的陪在旁边,羽生白哉很讨厌这毛茸茸的东西,始终不明白秦无衣为什么会与一只仓鼠交朋友,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全在秦无衣伤势上。

“我最开始时也不喜欢它。”秦无衣轻易就看穿羽生白哉的想法,抚摸绿豆的脑袋说道,“这五年我被关在大理寺狱。”

羽生白哉再次愣住,他奇怪的是居然还有地方能关住秦无衣。

“我和绿豆是在死牢认识的,它每天都会来烦我,要么是偷些残羹冷炙果腹,要么就是静静看着我,起初我还会驱赶它,但绿豆好像一点也不怕我,每天都会出现,我猜它一定和我一样无聊。”秦无衣说道这里淡淡一笑,吃力坐起身子,“后来我发现它远比我要强大,因为它永远对明天充满了希望,还对将来抱有憧憬的人,总是能看到这世间的美好。”

“洛雪在你眼里就是第二个绿豆。”羽生白哉固执却并不愚笨,苦笑一声说道,“所以你才会护她过粉巷,她眼里只有这盛唐的繁华和美好,你不是为了一盏花灯,而是为了让她的希望的延续,但有光明的地方势必会有阴影,你能为她做的就是驱散这些阴影。”

“我注定是站在黑暗里的人,能看见的只有藏污纳垢的阴暗,以及血腥和对死亡的习以为常,永远也看不见她眼中的美好。”秦无衣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我曾经也短暂拥有过希望,后来失去,才知道那是值得去守护的东西。”

“难得见你坦诚一次,我本应该很感动才对,可惜你只对我说了一半。”羽生白哉将烧酒浇淋在短刀上,抬头一本正经问,“一盏花灯而已,早晚都可以拿,你执意护她过粉巷还有其他原因。”

“动手吧。”秦无衣没有再说下去,转过身等他拔出断箭。

“忍着点。”

羽生白哉也不继续这个话题,短刀在伤口上切开一道,露出陷入身体的箭柄,刚稍微用力,就发现秦无衣直挺的身子抽搐一下,在粉巷身中弩箭他都能面不改色,身上留有这么多伤疤的人,应该对伤痛早习以为常才对,绝对不会对这点疼痛有反应,羽生白哉连忙重新查看伤口,很快神色惊诧怔住不动。

秦无衣:“怎么了?”

“箭头有倒钩,不能拔出来。”

羽生白哉声音低沉,这意味着必须将箭头穿过秦无衣的身体。

秦无衣仰头又是一口酒,拿起旁边的木棍咬在口中,也不言语,只背对他点点头,羽生白哉握住断箭,他似乎比秦无衣更加艰难,迟疑了少许,突然发力将断箭刺透秦无衣腰间。

咔!

木棍被秦无衣硬生生咬断,健硕的脊背紧绷如铁,曲拳的手臂上青筋暴露,但自始至终羽生白哉都没听到他口中发出丝毫声音。

锋利的箭头刺穿前腰,箭身上有参差不齐形如犬牙的倒钩,这是犬齿倒钩箭,极为阴毒的利器,真正致命的不是箭尖,而是箭身上那些倒钩,强行拔取会伤及内脏和血脉。

秦无衣咬断了木棍,也握碎了手中酒壶,被割伤的手鲜血淋漓,苍白如纸的脸上却无丁点惧色,亲手从腰间拔出箭头,看了一眼后丢在地上。

羽生白哉一脸惊慌,手忙脚乱将整整一瓶止血药粉倒在伤口上,顷刻间就被涌出的鲜血冲散,脱下自己衣衫紧紧按在他伤口上,也在片刻间变的潮湿。

羽生白泽表情愤恨,嘴里喊叫着秦无衣听不懂的异邦语言。

秦无衣吐出口中木屑,急促的喘息,即便虚弱无力还是挤出一丝笑意:“你好像在骂我。”

羽生白哉嘴里始终重复异乡话,但手上动作却未停,拿起任何可以用的东西试图帮秦无衣止血,触碰在秦无衣裸露的身体上,感觉他的体温正在慢慢流逝。

秦无衣连说话都变的吃力,到最后声音断断续续,“我,我想先睡一会。”

羽生白哉惶恐,知道秦无衣现在睡下去很有可能再醒不来,用力摇晃他身体,试图让他清醒,可最终秦无衣还是昏厥在床上。

羽生白哉的呼喊声在耳边渐渐模糊,失血导致的冰冷和伤口剧痛也仿佛在慢慢消失,已经许久没有感觉到这般惬意和轻松,耳边传来和煦的风声,伴随着麦香的气息。

再次睁开眼,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在微风中荡起令人心旷神怡的麦浪,秦无衣莫名的激动,好像眼前这幕一直都是他期盼已久的归宿。

悠扬清脆的风铃声像是在召唤着迟归的人,循声望去,见到林边那间简朴的木屋,门前溪水潺潺,山竹扎成的篱笆,院落中种满姹紫嫣红的花草,小石子在青石板上镶嵌出路径,屋檐上挂着一串别致的风铃,一切都和秦无衣想象中一模一样。

信步走进院落, 静静伫立在花草中间,俗世的喧嚣消却在这片幽静中,是这里,就是这里,多少次魂牵梦萦中,秦无衣都来过这里,但从未如此的真切,还记得在梦中,他在这里观云海,望远山,静待日出日落,闻山风习习吹过林间。

耳畔重新萦绕起悬铃的撞击声,像草木间的低语,扣开封存的前世旧忆,慢慢在脑海勾勒清晰,指尖触碰在风铃上,记得有人告诉过自己,世间最美的相逢,莫过于风与风铃,风不止而铃不息,风为铃缠绵,铃为风执着。

推开木屋就见到桌上温着的酒,秦无衣嘴角洋溢起笑意,他知道有人在等他,走到后院便见到婆娑月光下的那抹青色,倒影在一潭静静的湖水中,或许是等了太长时间,矗立在那里宛如一尊雕像。

秦无衣走了过去,短短数步之遥却好似天堑,他走的越快,那抹青色离他反而越远,湖水开始荡起涟漪,扩散中变成一条长长的深巷。

粉巷。

秦无衣又一次站在了巷口,看着那抹青色没入巷中,突然莫名的慌乱,疾步追逐想要挽留,古巷在视线中无限的延伸,尽头处闪耀起刺眼的白光,愈发的明亮,逐渐在吞噬一切。

秦无衣缓缓睁开眼睛,阳光从窗口的缝隙中照射在脸上,他看见了羽生白哉,轻微动弹牵扯到腰间伤口的剧痛,低头看见被包扎好的伤口。

一片狼藉的房间和血迹斑斑的床,让秦无衣想起昏厥前的记忆,因为失血过多而昏厥,最后听到的好像是羽生白哉六神无主的喊叫,秦无衣猜想他是在咒骂,因为从未见到他如此愤怒。

在梦中秦无衣感觉到久违的宁静,却是那样短暂,殊不知已过去整整一夜,他神情黯然的叹息,甚至有些遗憾,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就这样长眠不醒。

羽生白哉见到秦无衣苏醒,重重松了一口气,像身负重伤的是他,瘫软而憔悴的坐倒在床边,被他视为无上荣耀的影彻刀丢弃在凌乱的地上,沾染着秦无衣的鲜血,曾经被认为是亵渎的举动,却在秦无衣的生死攸关时变得无足轻重。

他给秦无衣止血,整整一夜守在身边,两人对视时,他没有了昨夜的慌乱和担心,精疲力竭瘫坐一旁。

秦无衣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从黯然神伤中恢复了不羁,重新筑起厚厚的壁垒,遮挡千疮百孔的内心:“看来牧谣又说对了,无赖活千年……”

“我见过你伤宋宸那一剑,牧谣其实说错了,你并没有变迟钝,相反你比以前还要凌厉,你完全可以躲开弩箭。”羽生白哉埋头打断他,“你是为洛雪挡下了这一箭。”

“当时在场的是你,也会做同样的事。”

“不,我不会受伤,我会带着洛雪退出粉巷,而你在无数种可能中,选择了最错误的一种,可你并不是会犯错的人。”羽生白哉抬头直视秦无衣,“除非你明知道是错误也义无反顾,甚至不惜赌上自己性命,不是洛雪,是另外一个人,是这个人让你变的迟钝。”

秦无衣慢慢直起身,嘴角挂着并不真诚的笑意:“你想太多了……”

“真正执着的不是洛雪,而是你,你在弥补六年前的亏欠。”羽生白哉目不转睛看着他,“那人,那人是一名女子。”

秦无衣虚假的笑意在苍白的脸上凝固成无以复加的阴郁,他最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却在羽生白哉话语中,坚不可摧的防线瞬间崩塌,好似只要他想到那人,伤痛远比腰间致命的创伤还要刻骨铭心。

“你问我,为什么不问关于你身上那些伤痕,我现在知道了……”羽生白哉将低垂在额间的长发捋到脑后,“这些伤痕都与那名女子有关吧。”

秦无衣穿好衣衫,遮挡住身上的伤痕,像是重新给自己套上厚厚的枷锁,懊悔的目光中泛起浓重的戾气,一边摇头一边冷冷说道,“不,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认为大理寺能关你五年,那只不过是你惩罚自己的方式……”

“够了!”

秦无衣暴怒,大声呵斥中举起麟嘉刀,像一尊凶神恶煞的杀神,落在羽生白哉眼里,秦无衣从未像现在这样不堪一击,脆弱到只能用咆哮来掩饰自己的无助。

站起身,毫无惧色走过去,没有责怪和争辩,只是稳稳扶住秦无衣身体。

“好不容易才帮你止住血,伤口裂开我又要守你一夜。”羽生白哉的强势不容抗拒,将他按在椅子上,“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过什么,所以无法去体会,但作为朋友,我希望你不要太自私,你可以不顾自己性命,可请你顾及一下身边其他人的感受。”

秦无衣心一软,举起的刀缓缓垂落,后悔自己以刀相指,负罪感让他失去理智,但却忘了对羽生白哉的亏欠。

“我不会告诉洛雪和牧谣,并不是想帮你隐瞒,只是不想她们和我一样为你担心。”羽生白哉蹲在地上收拾房间,声音透着埋怨,“我赞同你昨夜说的那句话,对明天有憧憬的人才能看见世间美好,请你不要放弃为之守护的希望。”

秦无衣埋头不语。

羽生白哉将沾满鲜血的断箭递到他手中:“你身边还有人需要你去保护。”

“为什么你相信我能做到?”

“你,你是一个混蛋。”羽生白哉不假思索回答,“但也我的朋友,我从来不会去质疑朋友。”

秦无衣苦笑出声:“到底是混蛋还是朋友?”

“很混蛋的朋友。”羽生白哉笑的无奈。

两人相视一笑,秦无衣捂着腰间伤处,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会离开流杯楼?”

羽生白哉一愣,有些跟不上秦无衣的思绪:“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为什么要让牧谣带我去流杯楼?”

“你在流杯楼都干了什么?”秦无衣意味深长问。

“牧谣先让我洗澡,然后给我安排了几位舞伎,还备了一桌酒菜,就把我关在屋里,什么也没说,就让我在里面饮酒作乐。”羽生白哉心有余悸,“我反复确定过,开销不用我出全算她的,否则我早就走了。”

秦无衣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作乐了吗?”

“你当我是什么人。”羽生白哉瞪了他一眼,“我熟读九经,知廉耻明礼仪,怎么在你眼里,我反倒成了好色之徒。”

“那就奇怪了。”秦无衣似笑非笑。

“奇怪什么?”

“为你沐浴的女子,在你身上涂抹有宋开祺从赫勒墩那里配得的香料,酒席间为你歌舞助兴的女子身上同样也有。”秦无衣一边抚摸绿豆一边不解说道,“你与数位国色天香在香闺之中,居然没有半点反应。”

“香料?你,你让我去流杯楼,就是为了给我下药?!”羽生白哉瞪大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而,而且还是春(和谐)药!”

秦无衣摊摊手,一脸无所谓:“你干嘛说的这么难听,多少人一掷千金都难上流杯楼,我特意为你安排倾国美人,只怪你自己无福消受。”

羽生白哉指着秦无衣,嘴里又在语无伦次重复异邦话,看他表情就能猜到还是在咒骂。

“君子相交不出恶语,何况你才说了,咱们是朋友,你怎么能骂自己朋友呢?”秦无衣笑的很无赖,“如果你非要骂,至少也要让我能听懂,我可以教你怎么用唐语骂人。”

羽生白哉捂住额头,突然后悔昨夜救了一名不折不扣的混蛋,还让自己足足为这个混蛋担心了一整夜,目光落在秦无衣手中的断箭上,好几次他都想把断箭重新塞回去。

秦无衣不再理会他,埋头皱眉喃喃道:“既然那些香粉让你没反应,说明就不是催(和谐)情之物,看来宋开祺调配香料与盲女共处一室,并非是贪图男女之欢而是另有所图,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