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第二日是个极晴朗的天气,阳光明媚的,天气也和暖,天空是清浅的蓝,一碧万顷,干净透彻,园中花木葳蕤,牡丹并蒂,阖府满园生机勃勃,全然看不出昨夜一夜的腥风血雨。
锦心醒来时迷迷糊糊地觉着脑子里闷闷的,记忆也很模糊,她依稀记得昨晚出了什么事,大致记得事情的原委,但若是想要细思其中的细节,却是全然的一片空白。
这种状态从前锦心也有过,当时就从本心中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迟早会知道的,不要在当下难为自己”。后来在闫大夫诊脉的时候委婉地问了一下,确认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之后,锦心又在进香时试探了那位在她初次梦魇之后安下徐姨娘心的当代高功道长一番,他只说是“缘法”叫锦心“不必担忧”。
锦心于是就没有再强求自己一定要想起来。
其实她不是好奇心浅薄的人,但她更相信自己的直觉,面对这种明知道一时半刻不会知道答案的事情,她就没有再一定要想起来。
当然,锦心也清楚这种怪异现象不是每个人身上都会有的,至少她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会在第二日便把前日所发生之事的细节忘记,除非是七老八十已经痴呆了的老人,或是天生头脑痴傻之人才会如此。
可她文锦心,如此智慧聪颖天资绝顶,怎么也不可能是痴傻之人啊!所以锦心私心里觉着,她一定是天上的小仙女下凡,这样所有的事情就都能解释的通了。
她从小就比别人聪明——因为她是小仙女啊!她从小就知事——因为她是小仙女啊!她的直觉一向准得令人害怕——因为她是小仙女啊!至于这种今日忘了前日事的情况,定是因为前日她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锦心这一番想法从未说与旁人听过,便是徐姨娘也是不知的,只有偶尔醒来搞事情的大锦心知道,也不过无奈之笑,倒觉着这样也好。
在阴谋诡计里泡得心都变了颜色,若非上天垂怜,她还真不能再拥有这样天真烂漫的时光。
锦心屋里素来只留一人守夜,卢妈妈昨夜未放心去,与绣巧同在屋里榻上歇着,早晨锦心一睁眼,一直关注锦心的绣巧便发现了,连忙走过来道:“姑娘今日觉着如何?”
锦心暗暗太阳穴,眉心微蹙:“头有些闷闷的疼,身上不大有力气。”
“是昨夜折腾的,太太昨儿晚上便说今日的请安免了,叫姨娘和您好生歇着,您不必起身。”绣巧利索地往锦心身后放了两个暗囊软枕,笑着道:“胡氏今儿一早就被拧送到官府去了。她娘家人尽数唤了人牙子来发卖出去,老爷又说了,看在他男人这些年跟着他在外奔波的份上,夫家只都打发到偏远庄子上,只给一日的时间收拾家当,夜晚城门落锁前必须出金陵。那边的庄子可贫瘠得很,可见老爷说动了大怒的。”
锦心向后一靠,绣巧又端了个茶碗来奉上,一盏颜色澄红的汤水,香气倒是清新怡人。
绣巧笑道:“昨儿晚上闹得那样乱,本来说我与卢妈妈守夜,婄云放心不下,在屋里加了条毡子,守着您也是一夜未睡。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到后头茶房去,又向闫大夫讨了桑叶来,给您炖了这桑叶杏仁饮,说是春日服用疏散风热、清肝明目、润肺止咳,是极好的。”
锦心端来尝了尝,滋味倒是还过得去,不好喝也不难喝,寻常药茶也就是这种滋味了,这段日子她也喝习惯了,喝了半盏下去,问:“婄云和卢妈妈呢?”
绣巧一面取了袄儿来给她披在身上,一面轻声道:“卢妈妈说您醒来胃口一定不好,回去给您做些蒸糕带来;婄云一早被姨娘唤出去了,许是有话说吧。”
这时小婵、小桔子二人也捧着铜盆热水、青盐毛巾等物进来,闻声小桔子笑道:“我从后头来,见周妈妈开了库房取出好几幅料子和金银首饰,是要赏婄云姐姐呢。”
以婄云的手腕,想要收服锦心屋里这个小丫头倒是不难。
不过在此同时,婄云也是后来者居上,经此一遭,锦心屋里一直空着的大丫头位子只怕是要有了着落,这难免会触犯原本有可能登上这个位子的人的利益。
绣巧听了小桔子的话,看了一直低头闷不做声的小婵一眼,微微垂了垂眼,挽袖服侍锦心梳洗,在锦心梳洗之后,起身来对小婵说:“卢妈妈早上与我说,要给姐儿新做的荷包打两条络子……”
化未说完,徐姨娘屋里的丫头小蓝走进来在门口道:“绣巧,姨娘叫你呢。”
小桔子连忙冲绣巧挤眉弄眼的,“一定是要说大事了,姐姐快去吧。”
“好生伺候。”绣巧微微严肃些神情,小桔子连忙点头,倒不是十分怕她,她们打小一处长大,绣巧天性和蔼,对她们来说更像大姐姐一样,日常生活中照顾她们也多,她们自然敬重。
锦心倒是大概知道徐姨娘是为了什么事叫绣巧过去——胡氏走了,又是出了这样的事,徐姨娘一定不放心再将她的箱笼放在奶娘们手里管着了,不如叫大丫头上手,届时吩咐列账,她们也不敢不从,更好管理,对主子更有惧意,不像奶娘仗着有几分体面,行事更为放纵。
做事不老练和有所疏忽都不怕,徐姨娘会叫人提点着,而且据锦心所知,当年文老爷房中的箱笼物事,也都是徐姨娘管着,当时徐姨娘也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年纪,还是秦姨娘的亲娘、文老爷的奶娘秦嬷嬷看重徐姨娘稳妥,亲自教导的呢。
这样算来,婄云和绣巧也不算小了。
但小桔子和小婵还想不到这里,绣巧一去,小婵将东西捧出去收好,回来向锦心欠了欠身,道:“我去后头翻些珠绒彩线来打络子用,姑娘新做的荷包是豆青色的,屋里的线颜色太艳,用上不好看。”
锦心点点头,听小桔子念叨着如“麦穗的风寒也不知好了没有”、“胡妈妈叫麦冬去帮忙,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锦心却道:“怕是回不来了。”
小桔子一惊,“……可是因为麦冬是胡妈妈的外甥女?”
“算你机灵。”锦心刮了刮小桔子的鼻梁,吩咐她:“那头屉子里有些小锞子,你看还有金的没有,若有,拿两个用荷包装上,若是没有,拿六个银的也好,装好之后你出去等着,麦冬会回来收拾东西的,你把东西给她,告诉她不必再来磕头了。”
小桔子有些怯怯地应了声,锦心知道她们这些小丫头们关系都很好,便道:“你去吧。”然后向后倚了倚,微微闭上眼,闭目养神。
麦冬是胡妈妈的外甥女,虽是夫家亲戚,但她与胡妈妈一向亲厚,徐姨娘也一定不会留她再在锦心身边伺候。
婢仆有罪者逐之而留其亲友在侧,这是御下大忌,这个道理,徐姨娘明白,锦心也明白。
麦冬性子和软、心思细腻,锦心确实舍不得她,但也绝不能留她在身边了。
叫小桔子带点东西给她,算是全了这几年的情谊。
且说小婵来到楼下,便听见西屋里的声响,不自觉地顿住脚步,悄悄聆听,便听徐姨娘温声道:“你们两个日后要一道好生服侍姐儿,姐儿身边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小婵抿抿唇,抬步往外走,神情有几分失落,倒还没有失神,从屋里向外看的周嬷嬷淡淡瞄了她一眼,眼中有几分满意。
锦心在屋里发了会呆、逗了会鱼,徐姨娘便带着绣巧与婄云上来,先与锦心亲昵一会,方温声道:“麦冬家里被你爹爹派到外头守别院去,她怕是也不能留在这边了,你屋子里空出一个缺来,太太说等回头叫人牙子来,给你买个好的补上。”
锦心眉目平静:“补不补上也没什么,我有绣巧婄云她们,也足够了。”
“可不是足够的,你总有到懿园去独居一院的时候,届时你院里的丫头就要再足足翻上一倍,再有底下洒扫上夜的婆子,届时少说也有十几个人呢,你也嫌烦不要不成?”徐姨娘取了檀木梳来笑吟吟地替女儿整理头发,用一条发带松松地在脑后一挽。
锦心没言声,而是看向婄云,冲她一笑:“恭喜了啊。”
“托主子的福。”婄云欠了欠身,徐姨娘含笑点点锦心的额头,道:“小鬼灵精。我与他们说了,也知会过卢妈妈,往后你身边的箱笼衣饰,逐渐叫绣巧与婄云上手掌管,她们都是顶稳重的人,我也放心。这几日叫她们常下楼,我教教她们。”
锦心往徐姨娘怀里一靠,笑眯眯道:“卢妈妈教她们就够了,何必叫阿娘费心呢?”
“你的事,我做多少都不算费心。”徐姨娘摇摇头:“卢妈妈虽好,有些事情做得也不尽全,不如我教教她们,也是一顺手的事,正巧我想着盘一盘你的箱笼,先叫她们上上手。”
说着,又叫立夏去看:“我叮嘱卢妈妈叫她早些进来的,怎么这会子还没回来?”
立夏过了一会来报:“卢妈妈从后头进来了。”
徐姨娘忙道:“快叫她过来,就等她了。”
锦心见徐姨娘今日将另一位心腹嬷嬷贺嬷嬷也叫了过来,便知道她是要仔细盘一盘自己的库房,也好,锦心自己都摸不清胡氏究竟从她这里拿了多少东西,如今看来最珍贵的莫过于那两颗东洋大珠,其余的零碎,金锁、手镯一类尚且有数,零碎锞子、金银又该如何呢?
徐姨娘这账今日只怕是不能算得十分清楚了,但不清楚也要盘,没得叫东西稀里糊涂地就丢了的道理。
徐姨娘关起院门带着几位心腹将锦心的箱子盘点一遍,她曾掌事多年,手腕是等闲人不能比的,绣巧是头次被带着习学,见她行事干脆,含糊的账面一眼下去就能瞧出其中的猫腻,不觉暗自惊叹,看得更加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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