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有可能。”锦心向后靠了靠,“若真是故人,但便是友非敌,若不是,只是京中出了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变故。如今你我也做不了什么,倒是不必着急,等邸报传下来自然就知道了。”

婄云眉心微蹙,看出她的意思来,锦心无奈笑道:“你就别多想了,就凭我那招人恨的能耐,若真是敌人,他们回来不第一时间到金陵来给我一刀,反而先把刀对准方家?那可算是帮了我的忙了,要他们计算得失,结果自然是先来杀我,再除方家,方能不叫我占到一星半点的便宜去。”

又见婄云还是放不下心的样子,锦心只得道:“你若还是不安心,警惕些也是有的,是友是敌,倒也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明白的。我如今上有高堂,下有幼弟,五妹还在周姨娘的肚子里未见人世,确实是应该小心些。”

婄云这才点点头,知道她对自己的安全和健康素来是一万个放心不下,锦心只能握了握婄云的手,温声道:“方家之事一了,前尘俱断,恩怨了结。这里很安全,我也很安心,很快活,你也稍稍安心些,好吗?”

婄云抿抿唇,低低应了个“是”字。

她想说自您撒手人寰后,婢子就再未能有一夜安眠、一次心安过了。

时时刻刻,无不在思念您;日日夜夜,一旦入眠,无论最初做的是怎样的美梦,最后总会变成您缓缓闭眼那一刻的样子。

一次又一次,婢子是如此,陛下也是如此。您怎么会如此的心软,又如此的狠心。

心软到临终前还挂念着一个奴婢的生死;狠心到明知婢子定然想要追随您而去,却还是硬生生地给婢子挂上了两个牵挂。

幸而,陛下也挂念您,他舍不得叫您一人长久处在九泉之下,只在您逝后三年便追寻您而去;那只猫儿认主,您过世后便不愿进食,婢子想尽了百般办法,但也不过两个月,它便离开了人世。

而被您嘱咐照顾陛下身体和猫儿的婢子,自然也就无所牵挂了。

婄云心里想了许多许多,其实也不过是一瞬间罢了。她眉目温柔地望着锦心,即便只有些微透过一层纱帘的朦胧月光照明,锦心也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目光是多么的温柔,那眼眸中又盛着多少的眷恋。

她知道,婄云父母早逝,又遭遇恶人算计,从魔窟里九死一生逃出来,她救了婄云一条命,后来又相依为命走过许多年,婄云几乎将她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当年临终,她也确实不放心婄云,才会逼婄云答应会替她照顾好贺时年、照顾好凤仪宫里那只猫儿。

有了牵挂,婄云才会好好的,可从她那日从婄云口中委婉问询出来的消息看来,只怕一切未能尽如她意。

想到这,锦心不由心中暗骂了声:贺时年这个不靠谱的!

说好了替她再活好几十年,讨价还价砍到二十年就算了,还敢阳奉阴违。

看着锦心不知缘何,眼睛似有些红了,婄云忙问:“主子,您怎么了?”

“想起个不尊承诺不守信用的男人。”锦心哼了一声,问道:“我叫你在街头打探,可有着落了?”

婄云道:“尚且未见过贺主子的着落。”

锦心眼帘微垂:“也不知他去哪里了。”

“会不会……如今在京中推进促成方家之事的,正是贺主子?”婄云小心翼翼地提到,锦心拧着眉,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准。”

她实在是放心不下贺时年,那家伙与她年岁相仿,算来如今还是个小孩子,养父母俱丧,沦落街头,若是今年秋日之前不找到他,只怕他又要步了前生的后路。

执金卫训练营那种地方,她不想贺时年再进去了。

锦心深吸一口气,又常常吐出,好在如今方家已到,越王扶持幼帝之患自然也就不存在了,自然不会出现越王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利从执金卫训练营选人建立暗卫营。

若说执金卫尚存人情,暗卫营就是毫无感情的越王剑刃,若想要在其中立足,必然九死一生。

方家一倒,越王与御嫔通奸也讨不着好,无形之中贺时年的一次灾祸就此消弭,但若是他一直流落在外,锦心还是放心不下。

“阿旭……”锦心低低地唤道,她此时满心期盼,惟愿在京中搅弄风云的那只手,真的是贺时年。

但此时,就连京中究竟是出了变故还是有人插手她都尚未摸清,也只能在心中暗暗期盼,一切真如她猜测的一般。

方府与文家在不同的街道区域,但其实真算起来,却只隔了两条民居屋巷,几乎是背靠背的了。只是一条民居巷子,巷子这边事金陵豪富,那边是中心权贵,几墙之差,富贵之别。

不过今日往后,方家,也不能算在“贵”之一字里了。

锦心听着方府那边的动静,一夜未曾阖眼,她知道,以执金卫办事效率,这会子方府中仆妇护院都应已被迷晕了,方家一家几口与家中能说得上话的人应该被关在一处,一番折腾下自然清醒,却只会被撂在一旁,执金卫应该专注于搜寻方巡抚书房的暗格,无论方家人怎样吵嚷,都不会有人理会。

她曾与执金卫打过许久的教导,对执金卫的路数自然再了解不过了。

她一夜未睡,婄云便也未曾躺下,陪着她出神发呆,天将明未明,天边刚有些蒙蒙亮的时候,看锦心面上似有几分从灵魂深处流露出来的疲意,婄云忽然低声问:“主子,您几时才能长久这般清醒?”

锦心指尖轻点那一簇如意云纹,眼帘微垂,“我也说不准,如今已经在慢慢磨合,但这身体太弱,一点点来,不知要忙活到什么年月去。幸而我偶尔还能清醒过来,有些要紧的事情,也不会耽搁了。”

她面上疲意愈浓,声音低低地道:“婄云,我很累了。今夜是察觉到外头的动静才勉励醒来,下次醒来不知是何年月,你要好生珍重自己,不要叫我神智混沌之间,也要为你操心。”

她的尾音似乎带着些轻叹,婄云眼眶一酸,连忙点头:“主子您放心,婢子定然好好的,陪您长大。您不能时时清醒记忆完全,那您要做的事情,婢子就尽力替您做得周全。”

“也没什么事情啦。”锦心眼里带着点笑,一双黑如点漆凝寒星的瞳孔流露出些许属于文四姑娘的明媚与娇态,“我如今只想你们都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就让我懵懵懂懂地做文四姑娘,慢慢长大也好,不急。”

婄云连忙点头,又扶着锦心躺下。

京中,贺时年一夜未曾安睡,他心里估算着时候,在执金卫大概抵达金陵破开方家大门时从床榻上披衣坐起,来到窗前推开窗寮向外看去。

但见天边一轮皎洁弯月,寒星闪烁,叫他联想到一双熟悉眼眸,带笑的时候,也是这样微微弯着,如同此时的月亮一般,眼睛会很亮,仿佛有星子从天边坠落,落在那一双眼中。

一想到这,他就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金陵去,他想好好地守着锦心,陪她长大,陪她长成无忧无虑只识风花雪月的娇小姐,不必染着半身鲜血,扛着江山、守着皇庭。

可如今看来,他终究是不能如愿了。

想到半月前送到温国侯府上的那一份东西,贺时年垂头莞尔:那行事的手腕,辗转几手痕迹扫得半点都无,一看就是婄云的风格。

而能将这份东西默述的如此周详,除了他家夫人,普天之下,他已想不出第二个人。

甚至连他,对方家的罪状,也能在时间线上分割清楚的前提下写得如此详细——毕竟方家前世多年作恶,其中许多恶事都是在如今这个现有年份之后的,他写的时候不免小心谨慎许多,宁可少写一二,也尽量避免写出后事来,露了马脚。

唯有他的锦心,多年处理文书,心细如发过目不忘,才能如此细致。

这般最好。

如今的锦心,是与他结发多年,同甘共苦生死相依过的锦心。但与前世不同,如今的他们,以后还会有许多许多年,他可以陪锦心承欢父母膝下,他们可以走遍大好河山,品诗作画、酿酒煮茶。

前世所有所有的遗憾,都有许多许多的岁月时光用来弥补。

但在此之间,他要现处理好这所有的乱事,不用锦心在为此劳心劳力。

廊下走来一位小厮,向他道:“贺少爷,天色不晚了,您早些歇息吧。”

“嗯,想起还有一卷书尚未温习,稍后便睡。”贺时年点点头,便将窗子阖上,小厮恭敬地躬身退下,贺时年回到桌前,掌起灯,取出随身的一叠布。

他如今身上的寝衣已是面料极好的丝绸所制,这叠起来的一小块布却面料粗糙不过寻常葛布,素底之上赫然是黑笔列着几组府邸、人名。

打头的便先是镇国公府方家、越王。

贺时年研墨提笔,将这两个名字一同划去,然后提笔,将方家下记着的:江南总督吴、巡盐御史赵一同划去。布料继续展开,贺时年将注意落在下一个人名上,眸光沉沉,正似寒星。

作者有话要说:贺时年:今天搞事情了吗?没有,想媳妇!明天搞吗?搞!

注意,本章锦心对贺时年的称呼不是错别字!不是错别字!前面婄云提到过他的名讳是“絮”,锦心这里称呼他为“阿旭”是有缘故的,后面会慢慢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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