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不管是钓还是抓,病秧子拎着桶回来之时桶里有差不多四五条鱼。两条鲫鱼,一条两三斤重的黑鱼,两条青鱼。安琳琅本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这厮出去一趟还真给带回收获。

“放哪儿?”颀长消薄的男人携带一身水汽,口中哈出的白汽氤氲的他眉眼有几分笑意。

虽然很淡,但这若有似无的嘚瑟,安琳琅一眼就看出来。

说起来,来到方家也有大半个月,安琳琅从来就没见这仙男脸上露出过太多的神色。他就像一个游移于世俗之外的旁观者,对什么都很冷淡。今日能露出神色,看来心情确实不错。她向来是个很会使唤人的BOSS,对于如何让人乐呵呵地做事很有自己的一套。

叫人做事要干脆,同时夸奖也要干脆。她于是指着大灶旁边的空地,让他将东西放过去:“不错,很厉害。大冬天能抓到这么多鱼,看不出玉哥还有这一手。”

话音一落,周攻玉眼睫微微一抬,诧异地看着她。

安琳琅夸赞的话说出口,心里也是一愣。但转瞬又扬起了脖子,态度十分坦然。夸奖别人又不是背后说坏话被人抓到,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清隽的男人提着水桶逆光站在门边,面上不动声色,但举手投足之间的身姿莫名挺拔了不少。

安琳琅默默看着,挑了下眉,心道:果然。

任何人,尤其是男人,永远逃脱不了夸一句就尾巴翘上天的魔咒。

“没想到啊玉哥,你除了生得一手好火,居然还有这本事。”既然夸了,那就顺便一起夸吧,上下嘴皮子一动的事儿,不费劲的,“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上回玉哥磨刀的姿势也是真的非常不错,让我至今难以忘怀。玉哥,你看这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不知给你这把柴刀,你能杀好并且剃鳞么?”

周攻玉:“……”呵,以为这么肤浅的几句夸奖他就会任人驱使?

“且拿过来吧,鳞全剃掉?”

安琳琅的一双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对,还有腮,鱼肚子里头的黑皮也刮掉。”

周攻玉呵呵一声冷笑,放下鱼篓,拖了蓑衣。他拎着一把柴刀,利落地抓了安琳琅手指着的那条鱼转身就从容地去向井边。

方家老夫妻俩看着一站一蹲的两人,忍不住脸上挂了笑。

虽然还没成婚,但小夫妻俩瞧着还挺和睦。

老两口心中怎么想,两个人完全不知。一个蹲在井边仿佛作画一般咻咻地刮着鱼鳞,一个端着小板凳去到灶台后头,面无表情地烤起了火。

还别说,这分工合作,各司其职的模样确实挺和谐。

方老汉拍拍身上的灰戴了个毡帽又出去了。

虽然有鱼,但过年没肉确实不行。他不死心,揣着一个荷包就又去村里转。不过转了一圈回来,活鸡没买到,却从屋后头的桂花婶子的手里匀了十五个蛋。

桂花婶子平常除了给镇子上的富户洗洗衣裳,倒倒夜香,也养了两只鸡。日子过得苦,没那么多粮食养肉鸡,她养鸡都是用来下蛋的。两只母鸡养了大半年,一个一个地攒,统共五十来个。大雪天儿鸡蛋不好卖,她自己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才匀给老方家。

乡里乡亲的也没要钱,她心里惦记着上回去方家吃的那些好东西,方老汉要塞钱死活不收。

老方家夫妻两知晓桂花婶直日子过得苦,拿了她的鸡蛋,怎么着也得回报点什么。方老汉本就是个心肠软的老好人,这些年发善心干的事儿不少。看大过年的,桂花婶子一个人缩在茅草屋里实在可怜。心里一软,就让方婆子过来把人叫去方家过年。

方婆子去喊,桂花婶子哪里好意思来?就十五个蛋,哪里值得一顿年夜饭?

“这如何能行?我这等不祥之人……”

方婆子她年轻时候丧子,也被人说过命不好命中克子。方婆子一看桂花就想到年轻时候的自己。只是她的命到底比桂花好得多,没了儿子,丈夫自始至终都陪在身边。

“我们家不兴这些事儿。要是我家在乎这个,老婆子我早就饿死街头了!”方婆子活到这个岁数,一辈子该吃的苦都吃过了,“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你二哥的主意。你也晓得你二哥这人,他既然开这个口,那我们家就没那么多虚的假的。来吃饭!”

方婆子的一番好意,桂花婶子差点眼泪落下来。

她这一辈子可太苦了。年幼的时候在娘家当牛做马,挨打挨骂。嫁到方家村,好不容易嫁了个疼她的丈夫,结果年纪轻轻就重病去了。亡夫疼她,她也替他守着。两人短暂一场姻缘得了个儿子,结果三年前去镇子上打短工,意外被路过的贵人给打死了。

她好好的一个孝顺儿子就这么没了。那打死人的贵人却连个说得过去的由头都没有,看她一个寡妇。把尸体往地上一扔,就一句不长眼的小子冲撞了贵人的马车,打死就打死了。可怜她一个寡妇丧夫丧子哭得差点瞎了眼睛,儿子丧礼上被亲爹亲娘上门来骂丧门星。

她那个亲娘,指着她的鼻子让她往后都别想回娘家。省得把晦气带回去害了她孙子!

方婆子一番好意,她实在是不忍拒绝。想想,桂花婶子干脆将家里生的鸡蛋全拿来方家。

“添个菜。”局促地将一篮子鸡蛋放下来,“大年三十儿要是忙不过来,去屋后头喊一声。我就在屋里,听得见。不管是洗菜择菜,还是做其他的,都能搭一把手。”

安琳琅听方婆子说了,桂花婶子在方家过年。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过来过年就过来过年便是。安琳琅本没当回事,但此时看桂花婶子的模样,她好脾气地还是点点头:“行,我不跟婶子客气,婶子也别跟我客气。”

桂花婶子笑笑,就出去了。

冬日里昼短夜长,一天感觉没做什么就天黑了。安琳琅刚在小板凳边烤了会儿火,外头周攻玉端着一盆处理得干干净净的鱼放到她的面前。安琳琅:“……”

“放哪儿?”那不似真人的一张脸冻得通红,白皙的皮肤比雪还白,眼睛水润而清亮。扭头看了一眼水里的自己,对比之下,当真是格外得堵心。

安琳琅随手指了个灶台,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那动作,敷衍之意毫不掩饰。

活儿都干好了,她连个字儿都不想说。

现实的女人叫人一时间无语凝噎,周攻玉:“……”

一声不吭地回到灶台后头。

粥已经煮好了,但既然让他杀鱼,今日肯定是要做的。虽然不大喜欢吃河鱼,但基于对这半个多月安琳琅厨艺的认可,他心里还是隐约有些期待的。

说起来,周攻玉从不是个贪嘴之人。他从幼年起至如今的年岁,挑嘴不分场合。太腥太油腻的东西从来都是不沾筷子的,但这个毛病好像已经很久没发作了。瞥了眼已经站起来准备做鱼的安琳琅,他不用特意使唤地自觉烧起了火。

鲫鱼,最适合做鲫鱼汤。虽然后世大多时候都用鲫鱼催奶,但其实鲫鱼汤是一道不错的滋补菜肴。不必是产后的孕妇,身子弱些的人也能吃。

做鲫鱼汤,要想汤浓奶白,最重要的一道工序就是煎。小火慢煎,煎至两面微黄,二来就是加开水熬汤。滚烫的开水,这两步做的不好,鲫鱼汤就总会差点味道。

周攻玉透过灶台的看着,闻着空气中飘出来的肉味儿,忍不住又琢磨起安琳琅的身份来。

实在是没办法不好奇,这人这一手好厨艺,层出不穷的做菜方式。好似一本活着的菜谱,就是宫里的御厨都不一定有她知道的菜谱多。但这么小的年纪,这等扎实的手艺委实古怪。

不管来处古不古怪,等这厮捧着鲜美的鱼汤喝的时候,他顿时觉得自己没事找事。

日子一晃儿就过,转眼到了。

王员外家里催得很,一大早天才刚亮,王家的人就已经来方家敲门了。安琳琅急急忙忙吃了两口饭,跟方婆子一起坐上了去镇上的牛车。

“怎地方二婶子也去?”来人是熟人,来家里几趟的张妈妈,“方二婶子身子好了?”

方婆子这些日子在家被安琳琅好东西养着,整个人圆润了一圈。原先瘦得皮包骨头,这会儿瞧着脸颊上有了些肉。黑黄的脸退了些黄,瞧着人都精神了不少。她闻言乐呵呵的:“大好了,是我家儿媳妇照顾的好。身子骨都结实了不少。”

“是的哟,你这是好福气。”大过年的张妈妈乐得说吉祥话,“有这么个能干的儿媳妇,将来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等你家儿子身子再壮实些,指不定三两抱俩,家里就热闹了!”

这话说的浮,但架不住好话人人爱听,方婆子笑得脸上都开了花。

安琳琅在一旁装聋作哑,也不拆台。反正这话说的就是图一个高兴,她大过年的何必给人难受。三个人说说笑笑,牛车吱呀吱呀地就到了镇子上。

还别说,有时候凑巧就是那么凑巧的。他们的牛车才过了镇子的牌坊准备往街道里头拐,迎头就撞上了一辆奢华的大马车。那驾车的人穿着少见体面的衣裳,一手就扯住了马车的缰绳。乡下街道窄,就够一辆车穿行。两辆车这般对面挡住,进退不得。

那边的大马车马鞭当空甩的啪地一声响,驾车的汉子厉声喝道:“退后。你们挡在路中间作甚!”

这一声吓得方婆子身子一震,抓着安琳琅的手都下意识地发颤。方婆子是个典型的弱女子,胆儿小。安琳琅赶紧拍拍老人家的后背,刷地一下抬起头来。

西北天冷,安琳琅出门前特地穿得厚厚一层。怕脖子进风,还拿围巾围了半张脸。若真要说,整个人磕碜得仿佛哪个贫民窟里刨出来的。从头到脚,就剩一双眼睛露在外头。但就这一双眼睛,叫那呵斥的汉子到嘴边的叱骂噎在了喉咙里。

他盯着安琳琅,面上的神情变得十分古怪。但即便如此,也没声张。反而敲了敲身后的马车。

那紧闭的马车开了一条缝,他对着那条缝嘀咕了两句。

就听吱呀一声响,那辆马车的车窗开了一条缝隙。光影交汇,从这边的角度隐约能看到一张红艳艳的嘴儿。但距离有些远,其实看不太清。就在安琳琅心里奇怪,那车窗门忽然啪嗒一声关上。然后那辆奢华大马车的主人什么话都没说,车夫莫名其妙掉头就走。

安琳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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