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二十四

风煊提着刀, 走向安崇恩。

安庆源哭道:“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 这孽畜罪该万死,大将军您连老臣一块杀了吧!”

安崇恩也哭道:“父亲,都是我的错,跟您没有关系……”

父子两个痛哭不止。

风煊上一世也看过这一幕, 当时他想到了自己那个遥远的、高高在上的父皇。

他的父皇确切地说只当了他的两天父亲,一是他出生那一日,二是他阵前救驾, 封他为王那一日。

那一日父皇亲手将王爵印宝授予他, 双手短暂地握住过他的手, 那是他唯一一次感受到父亲身上的温度。

所以当时他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难以自抑地, 心中酸楚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心软, 蒙蔽了他的目光, 他看不到安庆源杀子的真相——并非是家国大义凌驾于父子亲情之上,而是奏折一旦送到京城, 巡查使一旦来到北疆,查出来的就不止是安崇恩。

安崇恩只不过是个替死鬼, 粮草也只不过是安家贪墨的一小项。安庆源不是大义灭亲, 而是弃车保帅。

刀锋接近安崇恩, 慢慢停在安崇恩的胸前。

没有人抵挡得住死亡的恐惧, 安崇恩脸上苍白如死, 涕泪横流:“不要,不要杀我……父亲,父亲救我, 救我……”

风煊手中的刀光一闪。

谢陟厘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捂住了眼睛。

然而耳边响起的不是惨叫,而是惊呼,她悄悄从指缝里睁开眼睛,只见安崇恩好端端地跪在地上,身上的绳索被刀锋挑断,散落一地。

“小安大人勿惊。”风煊手里刀抛给孟泽,视线从谢陟厘身上带过,微微一笑,“我怎么会在帐中杀人?某人胆子小得很,见血了是要哭的。”

谢陟厘:“……”

感觉她好像就是这个“某人”。

但大将军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眉眼带笑?这个……真的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等等……她这才反应过来,大将军留她下来的目的,可不就是想让这二位误会?

方才有那么一瞬,他是真的想把刀捅进安崇恩的胸膛。

但谢陟厘的惊呼声让他清醒了过来。

他把她留下来不过是临时起意,但这一刻着实感谢她在。

她就那么站在那儿,吓得双手捂脸,露出一双滚圆的眼珠子,便能给他心中注入一股暖意,驱散胸中冰冷的杀气。

她在,便真好。

她没有死。这不是上一世。这一世重新来过,一切还有可能。一切充满希望。

他甚至能在声音里带上自在的笑意,双手把安庆源扶了起来:“安翁为天子在北疆牧民二十载,劳苦高功,区区粮草算得了什么?我只不过是想提醒一下令公子今后小心注意些,若真心处置令公子,我早就把证物送往京城了,怎么还会送到尊府呢?”

安庆源老泪纵横:“是老臣对不起大将军,对不起陛下啊!”

风煊含笑:“安翁之能,父皇与我皆是有目共睹。父皇临走之时,还说安翁是国之柱石,要我多向安翁讨教。我虽有节度北疆之权,但只知醉心军务,于庶务民生一途一窍不通,今后还望安翁多多指教才是啊。”

安庆源一脸感动,含泪道:“老臣万死不足报答陛下深恩、大将军厚谊,从今往后,大将军凡有所命,老臣无所不从!”

如此你来我往几番,两人已经俨然成了生死之交,随时可以为对方抛头颅洒热血。

风煊原本就生得俊美,只是平素不爱笑,自带三分森冷肃杀之气,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此时语笑晏晏,谢陟厘才发现他的左脸颊居然还有一道笑纹,笑起来的模样可以用明若朝霞来形容。

只是,让她觉得很陌生,感觉这好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大将军。

她认识的那个大将军身先士卒,虽然严厉却心地宽厚,温和起来如兄如父,所以她才敢硬起头皮表达心中所愿,告诉他她不想学医。

不过她才见大将军几面,又了解人家多少?想来这才是真正的大将军吧,于不动声色中运筹帷幄,和当朝大员谈笑风生,粮草什么的也可以一笑置之。

两人聊得投机,风煊命人传宴,让孟泽和路山成做陪,留安氏父子喝酒。

谢陟厘以为她的军务到这里便结束了,正要退下的时候,风煊把酒壶往她手里一塞,“倒酒。”

谢陟厘心里叹了口气。

她还真是一物多用,如今又成侍酒的了。

只是是谁说过喝酒误事来着?

安氏父子暗暗交换一个视线——传言果然不可信,什么滴酒不沾、不近女色,全是假的。

孟泽与路山成酒量都很不坏,尤其是路山成,喝起酒来异常凶猛,把个安崇恩灌得口齿不清。

风煊也受了几杯敬酒,喝到第五杯的时候,他向谢陟厘使了个眼色,看看她,又看看酒。

“……”这眼色谢陟厘接收是接收到了,但完全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下一瞬,风煊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将她往怀里一带,谢陟厘只闻见一阵酒气,整个人便靠在了他的胸前。

他的胸膛看着并不宽厚,靠近了谢陟厘才惊觉自己个子小,他一只手臂就能将她圈个严实,只隔着一层布料,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温度,以及浑重的心跳。

不过很快,这些她就感觉不到了。

因为风煊俯下脸,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快,管一管我,不许我喝酒。”

谢陟厘耳朵里是嗡嗡响的,自己都怀疑自己有没有听真。他离她太近了,耳尖只觉得一阵阵热气喷上来,灼热得像是直接碰到了他的嘴唇。

风煊说完便松开了她,但等了有一会儿还没见她行动,她呆呆地坐在他身边,脸红得像是能腾腾冒出热汽。

风煊觉得自己可能喝多了,不然怎么会觉得她这脸红红的样子这么可爱,让人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唔,软软的,弹弹的,仿佛再用力一点就能掐出些香甜的汁水来,像一枚红透了的小杮子。

“发什么呆呢?”

他道。口齿有几分含糊。

“你、你不能喝了。”谢陟厘这才记起自己的使命,只可惜声如蚊蚋,细不可闻,完全没有管人的架势。

“你说什么?”风煊低下头,把耳朵凑近她面前。

那么大一颗脑袋就这样送到了面前,谢陟厘已经分不清他是演戏还是真醉,“你、你真的不能再喝了。”

这回风煊听清了,歪着头微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啊?不听你的不行吗?”

完蛋。

谢陟厘心想,这是真醉。

这样烂漫的笑容,清醒的大将军打死也笑不出来。

“反正我说不喝就不能喝了。”谢陟厘一把按住他的杯子,语气甚是严肃,但脸上一直烫得很,肯定还是红红的,她自己都觉得没多少说服力,遂加重了一点语气,认真道,“你听话。”

风煊再次笑了,这一次整个人靠进了她怀里,脑袋搁在了她肩上,含含糊糊道:“好,都听你的。”

他这么一大个人靠上的一瞬,谢陟厘只觉得自己僵成了一块石头,魂都快飞走了。

安庆源见风煊显然醉得厉害,笑着开了几句玩笑,便起身告辞,带着同样醉得不轻的安崇恩离去。

路山成还想留下来照顾风煊,被孟泽一把拖走,一起去送客。

谢陟厘试图扶起风煊,风煊却像没了骨头似的靠在她身上,他又重又沉,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奈何不了他,正发愁的时候,风煊忽然睁开了眼睛,推开她站了起来,从后门冲出帐外。

不一会儿,谢陟厘听到了呕吐声。

她拿不准他到底是个什么状态,不过想想还是倒了一大杯热水送过去。

她刚起身,风煊便回来了,步履略有不稳,但眼神还算清明,接过她递来的水,“谢了。”

看起来应该是清醒的。

那么之前……是装醉?

风煊手脚像是还有些绵软,把自己摊在椅子里就不动了,只望着她。

帐内灯火明亮,分外静谧,他的目光也分外柔和,眸子里幽幽深深的,有什么她不了解的东西在闪烁。

谢陟厘给他看得有点慌张,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么站着发呆,道:“我去唤亲兵来侍候您。”

她说着便走,风煊却拉住了她。

这一次,拉的不是袖子,是手。

指掌与指掌接触,肌肤与肌肤相叠,他手上的热度迅速传来,仿佛能直接渗进皮肤里去,谢陟厘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想挣脱,他却使了力气,谢陟厘惊呼了一声,整个人重心不稳,被扯得栽向他的怀里。

还好谢陟厘眼疾手快,在最后关头撑住了椅子的扶手,这才避免直接砸进他的怀中。

但她这么撑在风煊的上方,风煊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视线也懒洋洋的,手依然抓着她的手,没有松手的打算,目光异样地绵软,与平时大不相同。

谢陟厘完全给他搞懵了:“大、大将军,您现在是醒是醉啊?”

风煊微微一笑:“你猜。”

谢陟厘:“……”

我猜个鬼啊。

维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她想到了一个法子试一试。

“大将军,您之前说,欠我一条命,是什么意思?”

“是啊,我欠你一条命,所以我要报恩。”风煊认真地道,“所以我要实现你的梦想,送你进太医院。”

好像是真醉了。谢陟厘想。

……是个好机会。

“那个……大将军,您非要报恩的话,能不能换个别的?我真的不想进太医院。”

“不要进太医院?”

风煊看着她,她的发丝还是披散的,逆着灯光纷然如雾,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丝,如此轻盈柔润顺滑,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匹最最上等的贡缎。

梦想都不要,看来真是只要他了。

罢了,那就成全她吧。

“行。”他深深地道,“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真、真的吗?”谢陟厘一时太过激动,话都不会说了,“什么都可以?”

风煊微笑:“是,一切都可以如你所愿。”

“啊啊太好了!”谢陟厘发出一声欢呼,“那、那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回家,谢大将军,大将军万岁!”

她说着一跃而起,欢欢喜喜地跑了。

留风煊一人在大帐,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手里僵硬地握着一团空气。

……回家?

什么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风煊:搞错了,给我重来一次!

——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