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四十四

这个冬天谢陟厘连休沐都省了, 一心窝在大营里。

之前她每次休沐还会去一趟云川城看小羽,结果小羽一方面跟着房士安学诗文,一方面还跟着风焕把云川城上上下下玩了个遍, 每日里快活得很, 有没有她似乎无所谓。

安家父子的案子进展甚慢, 巡查使风焕不是在城中“体察民情”, 便是来大营找风煊。

这日风煊刚从校场回来,就见大帐里已经有人了。

一个是常客风焕, 另一个是稀客小羽。

风煊的枪架在兵器架上,这两人正打它的主意。

风焕:“不行, 七哥最讨厌别人动他的东西,尤其这杆枪是他的宝贝。”

小羽:“反正他又不在。”

风焕:“是哦。”

于是风煊走进来便见风焕试图把枪拿下来。

风煊的枪十分沉重,风焕养尊处优, 文弱之身拿起来相当吃力。

小羽在旁边攥着小拳头,又是紧张又是期待。

“咳。”

风煊咳了一声,风焕才拿起来半分的枪猛地就落了回去, 一指小羽, “你是小舅子想摸的。”

小羽下意识想反指风焕, 奈何反应没风焕快, 失了先机, 只得委委屈屈道:“姐夫……”

风煊取了枪, 枪杆亦是熟铁所制,落地发出沉沉一声闷响,“可以摸, 但不能玩,太重。”

小羽欣喜地摩娑着枪杆。

这些日子他在都护府看到过不少兵器,大将军府也有好些护卫使枪, 但没有见过一杆枪像风煊的这样,只静静搁在这里,便隐然生威,像一条暂时休眠的龙。

风焕则呆呆地看着:“……”

这两个字也太好用一点了吧?

小羽心满意足地摸好了枪,乖乖收了手,问风焕:“现在到午时了吗?可以去找阿厘了吗?”

“还没有哦。”风焕道,“再等一等,你师姐便上完课了。”

风煊道:“不用等,去吧。”

小羽欢呼一声,就往后面钻。

风焕一怔。他可是听说了,谢陟厘学艺这事可是风煊一力促成,还声言要送人家进太医院来着。

“你这是改主意了?不让人好好学了?”

风煊没有回答。

学医是很好的,但是学得太过刻苦,废寝忘食,便不大好了。

桌上堆着一大篮子栗子,一颗颗棕黑发亮,风煊拈起一颗,道:“日子过得不错,还有闲心去打栗子。”

“这不是你们家高管家说你在郊外有一片栗园,让我们去瞧瞧。”

风煊对于自己的私产一向不甚在意,还是头一回知道自己有栗园,想来是高管家为他置下的。

“不过,我觉得高管家请我们去栗园玩是假,让我带话才是真。”风焕拿了个栗子抛上抛下,状似不经意,“高管家说,嫂嫂半个月前从账上支了五百两银子,他特意说给我听,大概是想问问你知不知情。”

高管家最初是开心于“呜呜这个家里终于有人知道花钱了”,后来却问不出谢陟厘拿钱干什么用,便有些心慌了。

五百两不算多,但也不是个小数目,若是谢陟厘背着风煊做些什么,到时候风煊迁怒于他,那他可吃罪不起,所以才拐弯抹角透过风焕把这事儿告诉风煊。

“知道了。”风煊道,“告诉高明,若是以后阿厘再支银子,不管支多少,都再加一倍。她脸皮薄,张一次口不容易。”

“……”风焕,“哥,你就不怕她背着你偷个人什么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风煊朝小腿踹了一记。

风煊踹归踹,其实井未动怒。

因为心中无比笃定。

世上女子对男子最好的爱,无过于生死相许。

阿厘给他的,便是这种了。

*

小羽一进小帐篷,军医老师便问今天要不要就暂时到这里。

谢陟厘不敢耽误学医,把小羽抱到旁边,营中也没什么可玩的,便把壁上挂着的一面弓拿给小羽——那是风煊昨日留下来的。

谢陟厘接着听讲。

小羽向来乖巧安静,井不打扰她,自己玩了一会儿弓,就搬着小凳子在谢陟厘旁边坐下,睁着一双溜圆的眼睛,听军医讲授人体经脉。

忽地,他的小手从桌子下头伸过来,往谢陟厘手心里塞了一颗圆圆的小东西。

谢陟厘一瞧,是颗栗子。

小羽对着她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谢陟厘有一阵没见他,瞧他笑得这么可爱,忍不住拿手摸摸他的头。

两姐弟这么在底下笑来笑去,老师终于还是走得比平时早了。

谢陟厘不由有点心虚,生怕进展受挫,风煊不满。

结果牵着小羽的手进大帐,却见风煊脸上不单没有半点不悦之色,反而笑得比往日更加温煦一些,道:“伙房做了栗子炖鸡,尝尝看。”

谢陟厘顿时有几分感动——大将军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

*

谢陟厘除了突然支了五百两以外,其实还有些事情是有些异样的。

比如谢陟厘已经连续三次休沐都离开了大营。

比如谢陟厘经每次跟着曹大夫的时候总是时间格外长一些,两人之间似乎在商讨什么药方,要么是在争执什么药物。

这些都是路山成观察所得,悄悄地找风煊汇报。

风煊的回答是:“阿成,你若真是这么闲,要不要和严锋一起去养马?”

路山成一面摇头表示自己坚决不离开大营,一面忍不住问道:“她一定背着您有阴谋,她去云川城也是去药铺,又没有生病,她去药铺这么勤快做什么?”

风煊面色一寒:“你派人跟着她?”

路山成一瞧这脸色就知道不对了,扑通一下双膝落地:“我、我怕她背着您搞鬼……”

有那么一个瞬间,风煊确实是想一脚把这蠢货踹到马场去和严锋做伴的。

奈何一脚踹不过那么远,且三郎将只有一个在身边,也着实赶不得,最后只能罚他去校场跑个一百圈。

路山成一面在冰天雪地中跑圈,跑着跑着忽然之间茅塞顿开。

很显然,谢陟厘的动作主子心里清楚得很啊,所以才不需要他派人跟嘛。

果然又是多此一举了,该罚,该罚。

*

风煊当然不知道谢陟厘想做什么。

但如果他他希望是谢陟厘亲口告诉他。

谢陟厘看上去井没有什么异状,依然是每日都在勤学苦练,教她的军医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她像是被神人开过窍,一通百通,一点就明。

风煊心道:其实哪里有什么神开窍,一切只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汗水累积,苦思冥想,一刻不停。

转眼休沐日又将至,这天夜里两人坐在一起看书的时候,谢陟厘抬头问道:“大将军,你明天要做什么?”

她的眸子温和光润,隐隐有一丝紧张。

风煊:“不做什么。”

“忙不忙?”

风煊看了她一眼:“不忙。”

“那……那你明天晚上可不可以回一趟将军府?”

这句话问出来,声音里的微颤都藏都藏不住。

风煊的心也跟着微微颤抖,用力克制,声音才能平缓如常,听上去毫不在意:“晚上?”

“嗯,”谢陟厘用力点头,脸上微微发红,“明天晚上……有点事情。”

“知道了。”风煊道,“我明天会去的。”

风煊表面上看起来平淡极了,实际上书页都快给他捏变了形。

原来她这些天又是支银两又是进进出出,为的就是明天晚上。

——晚上……

——有点事情……

——晚上的事情……

“!”

风煊猛地站了起来。

谢陟厘一惊,抬头。

“我、我有些乏了,先睡了。”风煊说着,道,“你也早点睡。”

谢陟厘下意识看了看桌上的沙漏,平常这个时候,夜晚只算刚刚开始好不好?

但风煊离开的身影有些僵硬,走路竟然……同手同脚了。

*

到了休沐日这一天,最高兴的人应该是高管家。

谢陟厘告诉他,今夜大将军会回来过夜。

这是大将军第一次歇在府中,高管家决定使出浑身解术,让大将军宾至如归——不对,本来就是归。

总之他打叠起十二万分小心,务求每一处细节都尽善尽美,同时照谢陟厘的要求,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天还没黑,外面便有马蹄声响,高管家急急带着人赶到门口,大开正门:“恭迎大将军回府!”

谢陟厘正走过回廊,便见风煊策马而入。

追光通体漆黑,辔鞍生辉,风煊今日穿一件玄底外袍,通体别无纹饰,只系一条吞金兽口蹀躞带。天上积满了厚厚的云层,阴沉得很,但天光仿佛对他格外宠爱,他一进来便让人觉得整片院落都明亮了起来。

风煊翻身下马,身姿矫健而轻盈。

谢陟厘有时候很喜欢看风煊的一些动作,比如上马,下巴,把马鞭和缰绳扔给高管家……明明再平常不过,不知怎地由他就来就很是赏心悦目。

风煊一眼就看到了谢陟厘。

眼看就要过年了,院中梅花盛开,香气扑鼻,衬得广厦轩丽,金碧辉煌。

风煊一向不喜这般奢华之气,今日却觉得这府第富丽也有富丽的好处。

比如谢陟厘从廊上走出来,身上系着天蓝色斗篷,领口戴着一圈雪白的兔毛围脖,手里捧着一个精巧的镏金小暖炉,一身婷婷袅袅,温柔明润,就合该养在这样的精致繁华所在,不受风雨侵扰,永远无忧无虑。

他大步走向谢陟厘,人还未走近,脸上已经带上了一丝笑容。

谢陟厘行了一礼:“您……您来得好早……”

“我下午有事找风焕,忙完了便过来了。”

风煊自然不会告诉她,他已经努力在大营等到中午,然后头一次花了半个时辰更衣。当路山成看到他把所有外袍都拿出来的时候,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

穿寻常军士的衣袍当然万万不可,但穿王爷的蟒袍也有些过了,只怕会让阿厘觉出上下之分,束手束脚。

刺绣也不好。阿厘自己的衣裳便很少刺绣。

但通体纯素也不行,似乎显得过于轻便,不够隆重。

如此这般试了半日才选出这样一身,出门的时候还略有些紧张,问路山成:“……你看可还成吗?”

路山成依然处在僵硬之中,只知道愣愣点头——主子,您知道您这模样很像是春心萌动的小姑娘去见情郎吗?

快到云川城的时候,风煊还停下马,等了又等,天却像是永远不会黑,晚上像是永远也不会来,他终于按捺不住过来了。

此时不甚自在地咳了一声:“早来了不好么?”

“不是,不是不好。”谢陟厘忙道,“只是,我还没有准备好……”

风煊看着她低下头去的脑袋,微微泛红的耳尖,真的很想说,不,你这样便很好,很好很好了。

“不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轻柔得不像自己,“你慢慢来,我可以等。”

谢陟厘道:“那、那您先去花厅喝茶,一会儿再来正房,好吗?”

她的眸子里透着三分紧张三分羞怯三分不安,这么望过来的时候,风煊怀疑她哪怕是让她一会儿“来地狱”,他也会说好。

*

风煊没有在花厅等多久,一名仆妇便过来请他去正房了。

正房是他在府中的寝处,他却是第一次坐下来。

屋中一张紫檀云石雕花圆鼓桌,一道十二扇的紫檀云石屏风将床榻挡在了后头。

桌上山珍海味俱全,还有一壶酒,摆着两只杯子,两双筷子。

——成双成对。

风煊心中想。

角落里点着七宝树灯,屋内的光线辉煌而明丽,青玉鼎里不知燃的是什么香,烟水袅袅,甘美甜润。

谢陟厘捧着一只托盘走进来,里头是一碗汤药。

此情此景端出一碗药来,着实让风煊有些意外。可她是阿厘,阿厘无论端出什么东西,再意外也会变得顺理成章。

风煊笑问:“给我的?”

“是。”谢陟厘恭恭敬敬地将托盘呈上去,“请您用药。”

风煊便端过来喝了,碗搁回去,道:“吃饭前先喝药,有什么讲究——”

他的话只说到这里,因为这药味好像在哪里尝过,十分熟悉。

那是在春天,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喝了一碗她调配的药茶……

风煊不由睁了睁眼:“这不会是……壮阳药吧?”

“正是。”谢陟厘脸上有点发红,但神情依旧认真,“这是我和曹大夫调了好几次方子试出来的,一定会有用的。”

风煊只觉得一股热力直往下涌。

“……大将军请放心,我什么都准备好了,今晚你就可以——”

谢陟厘待要禀明详情,风煊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抓得过于用力,甚至撞翻了她手里的托盘。

风煊的目光深深,漆黑的眸子里仿佛有小簇的火焰在燃烧。

“阿厘,你若定要如此,我也随你。只是话我须得讲明白,今夜之后,等到战事一定,我就会三媒六聘迎你入府,敬你护你疼你,终生不离不弃。”

作者有话要说: 谢陟厘:“……”

一碗壮阳药而已,需要给她画这么大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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