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五
谢陟厘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脚下踩到一样东西,差点儿被绊了一跤。
一只椿箱翻倒在山石间,碗都碎了好几片,汤药自然是渣都不剩。
谢陟厘:“……”
她早该想到的,没人会在平整的山路上摔成那个样子,傅鱼丽之所以那般狼狈,很可能是在风煊这里触了霉头。
当下谢陟厘更紧张了,连忙跪下,将葫芦高举过头顶:“大、大将军,您的药。”
耳边阵阵山风吹过,潭水轻轻拍打着岸边,天地间显得十分寂静,静得让谢陟厘能听清自己的心跳。
对面越是没有动静,谢陟厘的心跳就越快,两腿快要拥有自己的意识,想要夺路而逃。
“你隔那么远,药送给谁?”
风煊终于开口了,嗓音低低的,带着一丝黯哑,跟之前在营帐时的温和判若两人。
谢陟厘试图把葫芦直接扔过去,但理智摁住了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努力走到潭边,尽可能伸长手臂,两只手把葫芦捧到风煊面前。
风煊却迟迟没接,只问:“你抖什么?怕我吃了你?”
谢陟厘心说我也不想抖,可胳膊腿已经不听话了。想想也是,一个吃了壮阳药的男人,一个送到面前的女人,某种危险简直是迫在眉睫,她要是不发抖,脑子怕是坏透了。
谢陟厘手上一轻,风煊终于把葫芦接了过去,“放心吧,一个男人若是连自己的下半身都管不住,与牲畜何异?”
谢陟厘顿时松了一口气,却又意外地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厌恶。
刹那之间她明白自己多心了。像傅鱼丽那样送上门来的大美人都被拒绝了,她还有什么危险呢?
“对、对不起,我不是怕大将军,大将军英明神武,是天下第一等的大好人!”许是危机解除,谢陟厘发现自己居然拍出了人生第一次马屁,还拍得如此顺畅自然,自己都忍不住佩服自己。
风煊正拔开葫芦准备喝药,闻言忽然顿住了,望向她的目光多了一丝审视。
谢陟厘:“……”
果然还是拍马屁的技巧不够到位吧?
“我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风煊问,“在你心里,是这么看我的?”
谢陟厘着实没有拍马屁的经验,心里寻思着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再接再厉多拍几下,奈何经验十分有限,实在拍不出来,只是红着脸点点头。
她这个脸红,乃是觉得有些尴尬的意思。
但落在风煊眼里,便成了一种羞涩。
和前一个送药的人比,她的打扮过于简单,头发只编成一条辫子,因为太长而对折起来,依然垂到了背心,系着一条蓝得发白的头巾。束是束得规规矩矩,奈何她头发太多,额与鬓角还有许多细碎微卷的绒毛,迎着春日微微发着光。
她身上的围裙也是洗到发白的蓝布,与头巾的布料显然同出一源。全身上下没有半点首饰,哪怕一只最简单的银钗或是一朵珠花都没有,耳坠上干干净净,甚至没有耳洞。
发现自己观察得过份细致之后,风煊微微吸了一口气,别开了视线。
但那小巧圆润的耳垂仿佛依然在他的眼前,白皙得近乎半透明,且同脸庞一样在发红,像一片精致的玛瑙。
——原来她第一天见到他便喜欢上了他……
——原来她是一见钟情。
风煊自从醒来后所思所想只有如何挽回梦中的局面,寻找阿厘只为报恩,虽然感动于阿厘以身代死的痴情,但心里十分明白,命运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他没有心思儿女情长。
可这一刻,山风微冷,潭水冰寒,他心中却生出一丝从来没有过的异样暖意。
若他的心是一根枝桠,这暖意便像春来时第一缕东风,从枝桠上拂过,沉睡中的绿意被唤醒,枝桠上绽出了第一片嫩芽。
勃勃生机,袭人暖意,从心脏瞬间扩散到胸膛,又从胸膛扩散到四肢,最后为某个被极力压制的地方注入了力量。
风煊:“!”
这便是壮阳药的作用吗?
风煊仰头就把药喝了。
其实他对壮阳药很熟悉。
确切地说,宫中没有人对这种东西不熟悉。
他的父皇正渊帝,一直对自己有某种误解,认为自己生来最大的使命便是征服,不管是在战场上征服敌人,还是在床榻上征服美人。
为着前一个愿望,正渊帝御驾亲征,差点儿在战场上被库瀚一刀砍死,从此成了惊弓之鸟,只敢享受征服美人的乐趣。
单从风煊二十几个兄弟、四十几个姐妹的事实来看,正渊帝在床榻上可谓是成就卓越,并且年纪越大,雄心越壮,各地的贡品里明目张胆地夹有助情壮阳之物,每有奇效,献药者便能连升三级。
胸膛里燃烧起来的暖和热像火一样,寒潭和汤药都不能浇熄,风煊分不清这是欲/火还是怒火,皱着眉头把葫芦掷了出去。
葫芦弹上一面山石,滚到了地上。
谢陟厘明显感觉到了他的烦躁,心里还来不及寻思,身体已经出于爱惜物件的本能去把葫芦拾了起来,还拿袖子擦了擦。
还好还好,虽然多了几道划痕,还能使用。不然军中的物件带出来不能原样还回去,她怕是要赔钱。
好歹药已经喝了,她这趟算是大功告成,心里还犹豫着是不是要给大将军磕个头赔个罪再走,但两腿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悄悄地往后退。
——不生气的大将军已经是生人勿近了,生气的大将军真的……有点吓人。
他的眸子本来好像就比旁人黑一些,生起气来,黑沉沉的眸子里透着刀锋一般的光,尤其此时里头好像还跳着一团火,眉心皱起的那道竖纹深得像是剑锋一般锐利,仿佛随时能拔/出/来砍人。
就在这个时候,风煊的眉头忽然一松,脸上多了一丝讶异:“……这药怎么这么甜?”
“我……我看曹大夫的药里加了黄连,怕是会很苦,所以放了点糖。”谢陟厘又悄悄后退了一小步,“大、大将军息怒,我以后再也不加了。”
风煊看着她煞白的小脸,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这胆子,若是能掏出来瞧一瞧,怕是只得指甲盖那么大。
“无妨。”风煊道,“甜一些也可。”
他说谎了。
因为他忽然想起来,在梦中他喝过几次发甜的汤药。
原本汤里的苦已经很难喝了,没想到更难喝的是苦中的甜。
只是那时他以为药材本就如此,实在没有想到是有人给他放了糖,更没有想到,那个人就是她。
——原来她那么早就在他身边了。
有时是一碗受伤时的汤药,有时是一盏暑热中的凉茶,有时是一卷洁净的纱布……她悄无声息又极为妥帖,悄悄地陪伴着他,照顾着他。
谢陟厘讶然抬头,视线头一回主动地落在了风煊的脸上,因为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之前的温和,他在克制着自己的不适,仿佛不想吓着她。
自从师娘和师父先后离世,她就再也没有被人这样关切过,谢陟厘心中生出一丝久违的暖意。
不过她的胆子也只够支撑她这么看上一眼,虽然短暂,却看得认真——他脸上潮红未退,显然药效还在发挥,他的胸膛也在发红,可见影响着实不浅。
胸膛上卧着一道狰狞的疤痕,从锁骨斜斜往下延伸至衣袍深处,其深其长,像是几乎要把他劈成两截。
她简直不敢相信带着这种伤疤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忽然之间,她明白了。
她之前一直觉得奇怪,风煊喝错了药,身受其害,理当大怒,肯定头一个想处置她,可他非但没有问责,反而出言替她解释。
风煊年轻力盛血气方刚,喝下壮阳药当然不可能对症,可她和风煊素不相识,堂堂大将军也没必要为一个医女如此费心造假。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他受过伤,很重的伤,是这可怕的伤毁了他的身体,让他年纪轻轻便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的,这就是答案。
“大将军请恕罪,我是兽医出身,不通医人之术,犯下大错,谢大将军不杀之恩。”谢陟厘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她抬起头,依然不敢直视风煊,但语气已然十分诚挚,认认真真地道:“世间只要有病,就会有药,何况您这算不上什么大病,只要您肯好好吃药,用心调理,就一定能痊愈。”
最后,她握了握拳,真诚地道:“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说出这番话已经用光了谢陟厘所有的勇气,她再次施了一礼,起身退下了。
“……”
风煊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回忆着她方才充满鼓励的言语,不知怎地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那明显的同情和怜悯是怎么回事?
*
谢陟厘还不知道,她入营第一天,就这么名满天女山了。
医护营每天都有人慕名前来参观。
来得多半是军中将领,多半是借着一点旧伤,嘴里哼哼两声,过来要求开方拿药。
至于给他们什么药,他们根本不在乎,因为他们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见一见“那个敢给大将军下壮阳药还活下来的医女”。
谢陟厘起先十分尴尬,且相当窘迫,后来见得多了便也能勉强不脸红了,有了经验之后还会早早地躲开去。
严锋一向驻扎在天女山北面,隔了几天才收到消息,这天一回大营便蹿掇着路山成带他去见见真人。
他和路山成同样的出身,也是同时被派到风煊身边的,两人好到可以同穿一条裤衩,但路山成因为这几天收到过无数回这样的邀请,完全已经腻烦了,遂一脚把他踹出营帐:“要看自己看去,老子才没功夫陪你。”
踹完又加上一句:“又不是什么天仙国色,路上一抓一大把的,有什么好看的!”
语气十分不忿,因为他家主子的名声就是被谢陟厘败坏的,在他的眼里,谢陟厘就是个祸害。
严锋便自己去了趟医护营。
回来之后,重重一脚踹在路山成屁股上,“你小子是不是瞎?美成那款的还一抓一大把,你有本事给老子抓一个过来!”
路山成翻了个老大的白眼:“兄弟,几日不见,你何时瞎了眼?有病快抓药吃,别耽误了。”
两人为“一只烤全羊先吃前腿还是先吃后腿”这种事情都可以大打出手,现在事关主子心上人的美丑,那当然非狠狠打上一顿不可了。
就在两人差点儿没拆了营帐的时候,帐门前有人闲闲道:“二位打完了吗?大将军有请。”
和一般的将领相比,此人甚是文静,乃是天女生大营三大郎将之一,孟泽。
孟泽生得秀气,穿上轻袍缓带可以冒充秀才书生,本人却是难得的用刀高手,和路山成严锋不相上下。
三人一起来到大帐,通禀之后,在帐门前解下佩刀,鱼贯而入。
风煊正在看案上铺开的北疆舆图。
如果记得没错,三个月后北狄将会南侵,他们虽然再一次守住了防线,但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北狄会在水草丰美的夏季发动战争,全军上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惨重。
三个人的刀搁在门边兵器架上,那声响让风煊抬起了头,视线落在上面。
三把刀从刀鞘到刀身皆是如出一辙,一模一样。
这是风煊成为北疆统帅之时,送给三人的奖赏。
但在梦中,最后一刻从背后捅穿他胸膛的,正是这样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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