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

风煊慢慢开口:“严锋,你打算用什么借口把我带到这里来?”

严锋低声道:“就说有惊喜在河边等您。”

风煊评价:“蹩脚。”

严锋老实道:“编别的您一定会发现。”

风煊沉默了,胸膛有点发冷,很像背后有刀锋捅过的感觉。

他们三个都是他最信任的人,他一个也不想怀疑。其中最不想怀疑的人,就是严锋。

因为严锋是根直肠子,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耍过小心机。

“可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骗我。”风煊的声音很低沉。

“谢医女很仰慕您,您也挺喜欢谢医女的不是吗?不然换作别人干那些事,早被您赶出军营了。”严锋道,“她为了见您一面什么都肯,我看她可怜,所以想帮帮她,我不是骗您,我就是个牵个红线。”

风煊忍无可忍,一脚把他踹翻在地:“蠢货,连人都认错了,还牵什么红线?”

严锋呆呆地看着他:“谁认错了?”

“我不是谢陟厘。”傅鱼丽冷冷道,“那边的才是。”

被点到名的谢陟厘百忙中抽空回首向严锋点点头,算是招呼。

严锋一脸莫名其妙:“不可能啊……明明你比较漂亮——”

他忽然想起之前和路山成打的那场架,再回想一下自己当时去医护营,听到有人喊傅鱼丽“阿厘”,便将她认作是谢陟厘了,现在想想,也许那一声喊的根本就不是“阿厘”,而是“阿丽”。

傅鱼丽瞧了他一眼,眼圈忽然红了:“严郎将,是我对不住你。你认错了人,我原该一早说明,可是,我心仪大将军,求一面而不得,所以才出此下策。”

然后,她拭了拭泪痕,走到风煊面前,轻声道:“是大将军派人征召年轻貌美的医女,我才来的。是我容貌丑陋,还是我不够年轻,为何想见大将一面,竟是这么难?”

美人泫然欲泣,珠泪划过粉颊,神情哀怨,像一朵正承受着风雨的花,叫人忍不住想去呵护。

谢陟厘万万没想到骄横如傅鱼丽能有这般梨花带雨柔弱无依的一面,一面叹为观止,一面悄悄拉着缰绳,牵着追光离这可怕的战场远一点。

“不错,我征选的是医女,”风煊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你是医女么?”

傅鱼丽:“……”

她咬了咬牙:“所以大将军才要折磨我们,赶我们走?”

“军中只需要医女。是医女,才可以留下。留下来,也只是医女。”风煊道,“我言尽于此,傅姑娘自己斟酌吧。”

风煊说完便转身,只见自家追光已经被谢陟厘牵出去了好远,脑袋还不停往谢陟厘身上蹭,尾巴甩得十得荡漾。

风煊:“……”

他那冷漠高傲生人勿近的良驹呢?

“站住!”风煊高声喝。

前方一人一马乖乖站住。

谢陟厘回头只见风煊往这边来,傅鱼丽正捂着脸往后面飞奔,严锋左右看了看,抓了抓脑袋,去追傅鱼丽了。

“事情办完了?”谢陟厘恋恋不舍地把缰绳交出去,“我以为您还要花点时间,所以原准备带追光去洗个澡……”

追光不停低头去拱谢陟厘,显然也很舍不得她。

谢陟厘抱着追光的脖子,小声道:“你先跟大将军回去吧,以后我去马厩看你,好不好?”

风煊:“……”

这才一会儿功夫,一人一马就能粘糊成这样……

“洗吧。”风煊把缰绳扔回去,“它喜欢洗澡。”

谢陟厘喜上眉梢,大声道:“是!”

刹那间,风煊的眼睛好像被闪了一下。

她好像做什么都是轻轻的,小小的,极力将自己缩成一团小小的影子,不想惹任何人注意。动作小小的,笑容也小小的。这是他第一次听她这样大声,看她笑得这样明亮。

他低了低头,在草地上坐下,看着谢陟厘重新挽起裤脚和衣袖,看着追光不时把水甩到她脸上,阳光把每一颗水珠都照得五彩晶莹。

严锋那个笨蛋。

哪个比较漂亮,真看不出来吗?

说笨蛋,笨蛋就来了。

严锋疾风一般冲了过来,跑得太急,弯腰扶着膝盖直喘息,一时说不出话来。

风煊淡淡瞧他一眼:“不去护送你的美人了?”

“她不要我送。”严锋好容易喘匀了气,“我就有件事想问问主子。”

“主子”二字,无论对路山成还是严锋来说,都是私底下的称呼。

这么一开口,就是不论上下之别,只提主仆之谊。

风煊想起那段冷宫般的少年时光,看着面前涨红了的面庞:“你问。”

“您真的不喜欢傅姑娘吗?一丁点儿也不喜欢。”

风煊:“嗯。”

严锋的眼睛发亮:“那我可以喜欢她吗?”

风煊:“不可以。”

严锋的脸立刻垮了下去:“是因为她仰慕过您吗……”

“因为她不姓傅,而姓安。”风煊道,“她是北疆都护安庆源最疼爱的小女儿,那个有名的北疆第一美人,安知意。”

风煊在上一世见过她。是在两个月后,安庆源六十大寿的时候。

当时他在后花园与这位第一美人有一场偶遇,安庆源话里话外带着玩笑的语气,像是要把他和她撮合成一对。

他当时便以八个字回绝了——“北狄未平,不论婚娶。”

随后他便查出安庆源之子安崇恩贪污军饷、私吞军粮,将大军出征的时机延误了两个月,才明白安庆源为什么急于把这个宝贝女儿献给他。

这一世他提前让孟泽开始调查安崇恩,正是在那一日的合议中下达的命令,严锋也在场。

“儿子犯了错,便用女儿来还债。这一家子水太深,不适合你。”风煊看着严锋道,“我会写信托母妃为你留意京中贵女的,待寻到合适的,便为你把婚事办了。”

严锋沉默了许久,开口道:“喜欢不喜欢的,总要见到了再知道,您先别麻烦娘娘了。”

说着勉强笑了一下,“再说咱们当初不是说好的吗?北狄未平,不论婚娶。”

在风煊的印象中,严锋好像永远都是那个爽朗带笑的大男孩,整天和路山成拌嘴打架,永不消停。

人好像就是这样,最初认识的样子会一直留在脑海里,对于这人真正的模样倒并不在意。

此时风煊仔细端详着严锋,才发现当初那个大男孩子已经长大长开,肩膀宽阔,双腿有力,面容有刀刻般的棱角,眼中也有从前所没有的深沉之色。

人都是会变的。

一直在变。

只不过他因为一直太过习以为常,从未发觉而已。

*

谢陟厘牵着追光上岸的时候,就见风煊双手枕在脑后,仰躺在草地上,像是睡着了。

春日草长,半遮住他的身影,看起来不像是个权重一方的大将军,更像是谁家出来踏春的少年郎。

谢陟厘不敢打扰,放追光自己去奔跑晒太阳,这样才能晾干毛发间的水汽。

追光却不肯,一直缠着去拱她。

“祖宗,真没了,一块都没了。你看。”

谢陟厘把衣兜里的油纸包都掏出来了。

追光连油纸包也不放过,追着舔。

谢陟厘摸着它在风中飞扬的鬃毛,十分感叹:“像你这么好看的马,怎么能这么馋呢?”

“你给它吃什么了?”

风煊忽然问。

“糖,一点碎糖。”谢陟厘答。

风煊忽然坐了起来。

谢陟厘连忙解释:“大将军请放心,吃得不多,马儿偶尔吃点糖对身体有好处。兽医都会备点糖在身上。”

“糖……”风煊喃喃,忽然笑了一下,“马会被糖骗走,人会被情爱骗走,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这是谢陟厘第一次看到风煊脸上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容仿佛结着一层冰冷的雾气,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随时会随着这阵雾气四散开来似的,有种难以言喻的脆弱。

当然她立即就反思了这个错误感观——大将军是谁?是一刀斩杀凶王库瀚的人啊,是北疆的保护神,跟脆弱怎么可能有半文钱关系?

“阿厘,我现在唯一能相信的只有你了。”

风煊的声音里伴随着深深的叹息。

谢陟厘:“…………”

她何德何能,怎么就获得了这项殊荣?

作者有话要说:阿厘:说实话,其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