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切中要害
既然身份被识破,周县尊也不再藏着掖着,上下打量方唐镜,这少年人给他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太坏,长相俊逸,书卷气中带着隐隐的英气。
周县尊负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步,看着方唐镜,一脸玩味的样子道:“你是方唐镜?”
语气平淡,方唐镜的心里却是紧张起来!
方唐镜上一世也接触过县长书记,甚至是市里的一些领导也是接触过的,都能不卑不亢的说上几句话。
可这是大明朝,官本位的大明朝,当面的是号称百里候的知县啊,特么的,古书里常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在这个时代绝对不是说笑的。
方唐镜很有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知县任何一个起心动意,都能决定他的生死荣辱。
方唐镜低眉顺眼回道:“学生,啊,不,草民正是方唐镜。”
方唐镜故意用错身份,乃是提醒对方,自己曾有秀才功名这个事实,看在都是读书人的份上,能不能给点面子?
周县尊微微颔首:“本官听说,你卖了祖产?”
方唐镜感觉压力山大,这看似文质彬彬的知县,随口一个漫不经心的问题,却隐藏着难测的福祸,若是一个应付不对,自己的新手村生涯很可能就此糟糕,于是沉吟了片刻回答道:
“草民埋首读书,只知四书五经,实不擅营生,现在被革除了功名,只能变卖祖产,维持生计。”
周县尊眼里闪过一丝同情,“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是目前大多数书生的写照,这些人若是离开了书本,当真是百无一用。
刘书办是极善察人脸色的,见县尊神色有所缓和,不由插嘴道:“可你把变卖祖产所得的钱物用于购置宅子,这岂是营生之道?我又听说张大善人要招你为上门女婿,这宅子难道便是你的嫁妆?”
刘书办在“嫁妆”两个字上咬得很重,似乎便把方唐镜当个妇人一般看待。
封建社会的最大特点就是绝绝对对的男权社会,广大的妇女姐妹毫无社会地位,数千年来一贯如此。
君不见,《三国演义》里,多智近妖的诸葛亮都以送女装来羞辱司马懿,可见把男子当成女子看待是一件何等羞辱之事。
“当真?”周县尊目光中掠过一丝冷然。
方唐镜愤然:“小子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岂是那等受嗟来之食之人,再则,功名未复,岂敢成家?张翁美意,小子已然婉拒。”
周县尊昨天还把方唐镜倒插门的事当作一件大事,然而此时大灾当头,这些都成了小事,不过事关教化和自己的清誉,仍是很放在心上的。
此时听到方唐镜义正严词地拒绝了张家的婚事,总算放下心里一块石头,作媒什么的也不好再提,对这小子的印象又好了一些。
刘书办顿时心花怒放,这小子果然傻到了家,他最怕的就是方唐镜真作了张家的上门女婿,就不是自己可以轻易拿捏的了,不但讹诈一笔钱的计划泡汤,便是贵人交待下来的事情怕也难以完成。
其实方唐镜对这门亲事比所有人都遗憾,混吃等死做一个快乐的小白脸,这可是他上一世曾经的梦想,若是那时有这样的美事,打死也从了啊!
可这里是大明,时代和三观都不对,想要混出一个人样,就绝对不能做上门女婿。
方唐镜想了想又说:“变卖祖产和购买这宅子,乃是为了作生计之用,绝非用作他途。”
“生计?”方唐镜的回答总令人觉得此子异想天开,想想那生丝一两一斤的作价,这货果然是不善营生!
刘书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方唐镜越是行事荒诞,周县尊对他的观感就会越差,这是好事啊!
当前最重要的还是救灾,周县尊似是若有所思,却抓不到什么,便道:“那救灾善后的陈情书,是你投的,对吗?”
周县尊的提问十分跳跃,上一刻是在计较婚姻和卖祖产的问题,而下一刻,却转到了救灾善后上。
方唐镜则是敏锐的意识到,县令说的是“救灾善后”,而不是“防震救灾”,重点就在这“善后”上。
当然,这防震已然迟了,周县尊隐而不说,也是不想打自己的脸。
方唐镜心里竟有一丝丝小小的激动,自己的计划看来是有几成希望,只要县令看了自己的书信,那便大有可为,而且,里面的内容似乎很合他的胃口。
方唐镜便道:“大人明鉴,是草民投的书。”
周县尊凝视唐镜片刻才道:“救灾的条陈倒是极好的,可这地震已波及本县大部,今年粮食和丝织之物减产已成定局,所以,你的救灾善后只涉及到了眼前,终还是眼光浅了些。”
是啊,灾情已然即成事实,从大处来说,自救最重要的还是组织生产经营,挽回损失,只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是不行的。
方唐镜知道,这减产是必然的,可周县尊关心的却是这后面的东西,大灾之后赋税减少难收才是他最担心的吧?
方唐镜道:“历来朝廷救灾都有一定之规,所以小子才没有多说什么。不过老大人有没有发现,这些定规里都只强调了生产自救,尽量挽回损失,却未免有些灯下黑了。”
“灯下黑”三个字一出来,周县尊眉毛一蹙,便有些不悦。
救灾之规乃是朝廷总结历朝历代的成败得失定下的规矩,不知凝聚着多少仁人志士的心血,难道还不如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的一家之言,少年人狂得实在有些过头了。
此时的刘书办,心里已是为方唐镜点了无数个赞,敢不敢再毒舌一点?
这家伙,胆真够肥的哪,灯下黑,啧啧,这岂不是把朝廷衮衮诸公都扫进去了吗?
再深究起来,便是说具体执行的周县尊也是个糊涂蛋,不能明察秋毫?
终究是现代人的灵魂,人人平等的观念已深入到了骨髓,方唐镜略一适应,已经从最初的不安中走了出来,方才说话语气还有些不太连贯,现在却开始‘放肆’起来,反问道:
“诚如老大人所言,此次大灾,不但减产已成定局,且田地道路桥梁毁坏者众,又有哪一样不需要钱粮,朝廷减免的税赋也只是杯水车薪,且公文往返不便,等到上面批文下来,已耽误了最佳时机,老大人有何良策?”
周县尊对灾后重建事宜心里是有些计较的,不过他能做的却也脱不开这个时代的成规,除了等待朝廷的恩旨,不外乎召集众士绅大商们号召捐钱捐粮,共渡时艰,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不过这里面有一个大问题,号召士绅大商们捐钱捐粮是要看县令本人的威望的,他本人才刚刚到任不足三月,何来威望?他能做的唯有拉下脸皮求爷爷告奶奶罢了,虽说丢人,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只是堂堂一县父母官,一旦丢了脸面,便弱了气势,正所谓拿人的手软,之后的许多政令便难以畅行无阻了。
朝廷乃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具体到地方则是亲民官与士绅共治地方,双方之间的博弈便如同下围棋,一旦失了先手,后面便相当被动。
这才是周县尊纠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