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因言获罪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等这些人打到了尾声,县尊大老爷亮明身份,王捕头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一干人带回县衙。
刘书办这边,也不情不愿的为方唐镜和庞掌柜做了保人,促成了这单利润惊人的生意。
方唐镜自然是要跟着一起去县衙,主要还是要等着庞掌柜交割银子。
“恭喜方小哥,你现在可是咱们县里最年轻的有钱人了。今后吃香喝辣,左拥右抱,实在是人人羡煞的美事啊!”
刘书办话里冲出的酸味足以令醋坛爆裂,方唐镜翻手之间就赚到了他一辈子都无法仰望的财物,实是走了狗屎运的典型,怎么就这么走运呢?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些许阿堵物,不过侥幸而已,不足挂齿。”
方唐镜心里狂喜,面上却不但不喜,反带出些许沧桑,县尊当面,这个比格必须装到满分。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此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人生感悟,其中饱含了多少奋发,不屈,失意,抗争,淡然等等复杂的情怀……绝不是大才两个字能形容的啊!
象是被什么击中了心弦,这短短八个字深深震撼了周县尊。
细细咀嚼其中意味,周县尊竟有一种悟道似的感觉。
越是品味越是感觉到其中的意境深远,所表达的岂止是区区几个钱财得失,乃是士大夫对豁达高洁品行的向往,深得淡泊明志的三昧,真真深得我心啊!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欣赏一个人的优点,其实就是欣赏自己的优点,正所谓臭味相投,人总是有共鸣的嘛!
自古做官的,得志时锐意进取,失意时悠游林泉,岂不正是淡泊明志?
方唐镜敏锐的抓住了周县尊这个不得志的老官僚此时心态,用的这句又是五百年后理想主义大才子徐志摩写给文坛霸主级人物梁启超的话,岂能不将之打动。
周县尊又想,见微知著,不为财帛所动的人不少,但一个前一刻还一贫如洗,面临破家灭门的穷书生,遽然天降横财,还能淡然处之,不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起码这份气度就不是一般的读书人能做得到。
“我去,读书人就是能装。”刘书办如同吃了一只苍蝇。
观察到县尊的神情,刘书办隐隐觉得自己针对方唐镜的计划怕是要横生变数,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对了,方小哥现在有钱了,我若是你,就趁势上门娶了张家之女,非但报了提亲入赘之辱,还能坐拥一大笔嫁妆,人生快意恩仇,岂不又是一桩美事?”
周县尊正进入开悟模式,生生被刘书办打断,心中厌恶,不过听了刘书办这话,倒也想看看方唐镜是否言行如一。
张家是极欣赏方唐镜的,刘书办这主意也不是不可以。
但他话里的意思简直是要挑拨得两家反目成仇,要知道,张家在方唐镜最落魄的时候提亲,再怎么说也有一份香火情份,若方唐镜真这么做,那就是不知好歹,恩将仇报的小人了。
最恶毒的是,不管方唐镜答不答应,只要略有意动,哪怕只是迟疑片刻,便证明了他心里有鬼,绝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之前的姿态都是在人前伪装出来的。
“张翁也是一番好意,此等行径,非君子所为,休要再言。”方唐镜当然不会上这个当,并且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刘书办别看在县尊面前卑躬屈膝,但是他在外面也是人人奉承的一尊人物,被方唐镜当面斥责,心里微怒,这小子还挺能装。
他之前可是见识过方唐镜对庞掌柜锱铢必较的嘴脸,明明就是一个贪财小人,嘴上还说得如此大义凛然,虚伪到了极点。
刘书办以已度人,换了自己是绝不放过人财双收的好事,道理很简单,别看方唐镜现在手握大把银子,可真要和良田千亩,祖上数代官宦的张家相比,仍不过是九牛一毛。有谁会嫌自己手里的银子多呢?
刘书办其实最忌惮的有两点,一是县尊对方唐镜的态度越来越好;二是真的怕方唐镜与张家结亲,不管是娶妻还是入赘。
这两点任何一个,一旦坐实,他的计划和贵人交代下来的事情就难以落实了,所以他主动用很过份的语气提起,就是要激得方唐镜主动拒绝。
现在方唐镜当着周县尊的面拒绝,正合他意,本来事情到了此时已可以适可而止,怎奈刘书办心里不爽,还要再刺激一下方唐镜:
“怕只怕你嘴上说得好听,此间事了,你转头就入了张家做女婿,口说无凭的,谁能奈你何?”
这就不仅是质疑方唐镜的人品,还恶意的提醒了周县尊,这方唐镜之前所说怕是在敷衍您老人家。
“吾辈读书人之志,岂是尔等蝇营苟且之徒可知!”方唐镜这次连看都没多看刘书办一眼,口气也十分不屑。
似是心有所感,方唐镜脱口吟出一诗: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这首诗浅显显懂,比喻自己虽遭受挫折,仍旧不肯与刘书办这烂泥一般的小人同流合污,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方唐镜的无视,让本就不爽的刘书办心里怒极,你一个被革了功名的酸丁,有什么资格鄙视老子?
紧接着就听方唐镜直接就把自己鉴定为蝇营苟且之徒,当真忍无可忍,真你孃不把胥吏当干部了!
最过份的是方唐镜居然吟诗了!
这是高位读书人对他这种粗通文墨之流毫不留情的碾压,赤果果的当众打脸了!
颜面扫地!刘书办彻底的怒了!
这还有没有王法!
忍无可忍那便无需再忍!
当然,他残存有理性,知道绝对不能在对方擅长的领域跟对方争锋,那样只会自取其辱!
刘书办深深的知道,对付读书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于是,怒极攻心的刘书办想也不想就拿出自己的杀手锏——直接开骂:
“什么狗屁打油诗,狗屁不通!狗屎不如!”
狗仗人势,以势压人,无理也要胡搅七分理,这才是一个脱离了高级趣味的,比丘八更烂的,纯粹胥吏真正的绝活,问你惊未?
“你,你,竟敢说这是,这是…疯了…”方唐镜不但惊了,而且惧了!说话都结巴了!
如果惊惧也有指数可以衡量的话,方唐镜的惊惧指数绝对可以爆表!演技也爆表!
不得不说,刘书办读过两年书,平时也颇喜欢随大流附附风雅之类,对诗词歌赋还是有一点点见地的,比如这一次,他就看得极准。
若从平常角度看,这首诗当然是平仄不押,对仗不工,只能算是打油诗的水准。
但若真要细细品味,就能发现这首诗的优点,不拘一格,气魄宏大,心比天高,有着俯瞰天下的王者气象。
可现在是细品的时候吗?
再好的诗从刘书办的嘴里评出来都变了味,深得狗嘴吐不出象牙的精髓。
眼见只一合,方唐镜便浑身打抖,简直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刘书办大感得意。
不堪一击!
老子才略略小试牛刀,后面至少还有一百句不带重样的脏话等着!
真他孃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兔崽子!太不经打!
刘书办膨胀地环顾四周,这里不止有他们一行人,还有庞掌柜和一干等待县尊判决的掌柜们,顺便就杀杀鸡,儆儆猴,借机树立一下个人威信。
刘书办甚至为无人敢出头“仗义执言”有些失望,一群怂货,真就没一个是能打的!
这种“不客气的说,在座诸位都是垃圾”的感觉,真是爽到胀爆啊!……啊!
只是,当他眼角余光扫到周县尊脸上的时候,却发现……
周县尊的神情看上去比方唐镜还要惊惧,全身筛糠,喉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随时都可能背过气去的样子,这……
似乎有些不对!好象他们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丧…心…病狂,丧心病狂!”周县尊好不容易才顺过气来,立即就指着刘书办大声咆哮道:“给我把这个狂悖之徒拿下,拿下!大刑伺候,大刑伺候!”
“大刑伺候?伺候谁,似乎指的是自己?周县尊失心疯了么?”形势陡然间急转直下。
刘书办整个人一下子就懵了,不就是骂了两句狗屁不通吗?至于这样?
看着周县尊气极败坏的样子,刘书办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这才骂了两句吧,就算这方唐镜是你的野种也不至于反应激烈成这样吧?
“唉……刘书办,你骂我也就罢了,怎能辱骂太祖高皇帝呢?”方唐镜叹道。
“甚么!!太,太祖高皇帝?!”刘书办顿时如遭雷殛,双眼暴突,瞳孔涣散,眸子里全是眼白。
刘书办以莫大毅力压下心头慌乱,颤抖着问:“那首打油…不是你的?是,是哪个……太祖皇帝的诗?”
“当然是本朝太祖高皇帝的咏竹诗,我恭诵圣诗以明志,想不到你……唉!”方唐镜千言万语都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太不经打了有木有,胜之不武啊!
方唐镜大有一种游戏里终极老怪碾压菜鸟的——寂寞如雪。
刘书办只觉自己已经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不是他的眼光不准,恰恰相反,太准了,准得要命,要命了!
公然辱骂太祖,那可是大逆不赦的大罪……
这是一个圈套,自己被阴了!
大明号称“自古得国最正”,其根源便是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讨伐不臣,真正的顺天应民而得天下,奠定了太祖高皇帝堪比三皇五帝的崇高地位,一言一行皆为万世楷模,居然有人敢当堂侮辱之,实是骇人听闻的大事。
今日这事若传将出去,恐怕整个大明官场都会震动,便是周县尊也要因之吃挂落。唯一的补救就是对他这个始作俑者严加惩处。
哪怕摆明刘书办是无心之失,口不择言亦无法可想,这是自绝之路。
刘书办就算浑身是嘴也辩无可辩。
原来这小子一步步激怒自己,就是要将自己牵进这个深不见底的坑里。
可怜自己以为阴到了别人,却早已被这貌似纯良,实则阴险无比的书生将计就计。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中人……
被狠狠阴了一把的刘书办没法再深想下去,他已经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一股发着恶?的黄色不明液体从刘书办身体下流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