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五）

李翠仙征了征，看了看明亮宽敞崭新漂亮的大房子，迟疑地说道：“我不想去杭州，你这房子刚建好，我想住几年，好好享受一下。”当年一家六口，孩子爸，孩子奶，她，还有三个孩子，却拥挤地住在一间摇摇欲坠的小茅屋里，如今孩子爸和孩子奶过世了，大儿子过继给了兄长，二儿子和小女儿去了杭州城，陈家村只剩她一个人，却住着十三间的楼层，每间屋都是两层的小楼，李翠仙今昔对比，只觉百感交集。

陈文志看了看舅舅，对母亲说道：“可是娘，以前还有奶奶陪着你，现在奶奶走了，我和妹妹又都不在你身边，你还是和我们进城吧，一家人在一起多好！我在厂子附近给妹妹租了一个房子，你跟我们一起进城，平时给妹妹做个饭，总比这样两头分开着好。”

李翠仙红了眼眶。

陈文艺也抱着她的胳膊劝道：“娘，你一个人在乡下我不放心，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没人在身边——”

李人杰这个时候也对李翠仙说道：“阿翠，我也建议你进城。早些年，叫你进城，你顾念几个孩子小，不肯进城，我可以理解。现在孩子们都大了，孩子的奶奶你也送走了，一个人再留在陈家村有什么意思？”

在众人的劝说下，李翠仙心意动了，她依依不舍地看了看新建的漂亮房子，轻轻地说道：“可是一个家，得有人住才有人气，我舍不得离开这么漂亮的家啊。”

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美丽的家，可一旦拥有了，她却又要离开了。

陈文志豪气地笑道：“娘，这算什么，等我以后出息了，我给你在杭州城盖十三间头的房子！”

李人杰震惊地看了一眼外甥，想这小子好大的口气！

能在杭州城盖十三间头的房子的人，都是非富即贵。比如红顶商人胡雪岩。

陈文艺这个时候也拿起母亲的手央求道：“娘，你就跟我们进城吧。以前你不在杭州城，我放学回家，还要自个做饭吃！我和二哥都不怎么会做饭，不是饭生了就是烧焦了，那菜呢，有时候没放盐，有时候又放多了。唉呀，娘，我们两个平时都没吃饱过，娘要是进了城，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天天就能吃到香喷喷的饭菜，多美啊，娘，求你啦——”

一席话说得李翠仙笑起来，作母亲的，总是愿意自己被儿女需要的，因此，最后，李翠仙总算答应和他们进城。

就这样，第二天清晨，李翠仙锁了乡下的房子，然后坐着大哥的马车，文志文艺兄妹仍旧坐家明的汽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杭州城。

到了杭州城，虽然李人杰热情地邀约妹妹住在自己家里，但是李翠仙还是想和自己的一双儿女住在一起，虽然是租的小房子，但是儿子能赚钱了，房子虽小，却能扬眉吐气当家作主，那么，又何必住到大哥家去寄人篱下呢。

因此，坚持着住在文艺租的小屋内。

一家人又重新在一起，租来的房子虽小，却因为李翠仙的到来，变得像一个家。每一天，陈文志到厂里去做工，文艺上学，李翠仙就打扫卫生，上街买菜，等到孩子们傍晚回来，热气腾腾腾香喷喷的饭菜已经在等着他们了，小小的不多的几件家具也擦得闪闪发亮，房间十分整洁舒适，李翠仙还在房前屋后，种了不少花草，虽然都是普通的品种，但是红的红，绿的绿，显得生机勃勃。

对于重新回到杭州城生活这件事，李翠仙感慨良多。她从小生在杭州城，长在杭州城，在城里度过了她的童年少年时光，所以，在陈家村的二十年，她几乎做梦都梦见杭州城的每条街道，每条巷子！

她是杭州城长大的女儿啊！

所以回到杭州第一天，李翠仙就去逛杭州城了，冬天下起了初雪，纷纷扬扬的，如同春天的柳絮。路上的行人匆匆，李翠仙却带着微笑，走得极其缓慢。

她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过了她思念的每条街道，吃了她想吃的各色点心，才在黄昏时心满意足地回家。

她终于又回到城里来了！而且儿子有出息了，小女儿在上新式学堂，她现在没什么遗憾了！她想，死去的相公，在九泉之下，知道家里现在过得那样好，应该也会瞑目的！

文志是出息又孝顺的孩子，每个月，只要发下工钱，立马把钱全数上交给母亲，让她保管，有时候李翠仙想让他身上留几块大洋，陈文志总是微笑着说道：“吃住在厂里，没有花钱的地方。”他是个听话孝顺，对家人极其大方，对自己非常节俭的好儿子。

李翠仙看着儿子，想他现在长大了，身高比她要高两个头，想了想，在下个月接儿子的工钱时，便对他提醒说道：“总得留点钱，请朋友出去喝个茶，吃个饭，你现在也是大人了，有没有相好的中意的姑娘？”

这是她现在最关心的事情。

陈文志想起仙儿，笑了笑，没有说话。一张俊脸通红，如同煮熟的龙虾。

母亲见过仙儿一次，当她得知她是卢连海的千金的时候，对于他们俩个的未来就充满了担心，反复劝说要他放弃仙儿，如果母亲知道他们两个现在还在交往，且卢掌柜当着庞大哥的面答应了婚约，等到仙儿学校毕业他们两就成婚，母亲又不知道要担多少心呢！

母亲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不能再让她操心了。

因此，陈文志打算什么都不说，等到仙儿毕业，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再给母亲一个巨大的惊喜吧。

时间过得飞快，渐渐冬去春来，街上的桃花开了，远远看去，如同一片粉红色的云彩。

这一天，风和日丽，李翠仙在家里折菜，屋角的迎春花开得热闹，在绿色的叶子间，一闪一闪，如同金色的星星。

她的兄弟李人杰走了进来，看了看她的家，立马拍手埋怨道：“我早就跟你说过！叫你住到我家里去！你偏不听！文志和文艺两兄弟也去，现在改朝换代了，我没从前阔了，但是房子总还是有的，你又何必住在这里受苦！”

李翠仙不知道兄长突然来看她为的是什么事，便站起来，微微一笑，说道：“谢谢大哥，这里离文志上班的仁艺厂近，我们住在这里方便。”

她已经拿定主意，不会住在兄长家，所以不管李人杰如何劝说，她只是微笑着沉默。

文志是生性自由又极其庄敬自强的孩子，为了这个儿子，她也不能寄人篱下。

李翠仙给兄长倒了一杯茶，李人杰喝了一口，对她问道：“回到杭州城来生活，有什么感想没有？”

李翠仙笑起来，陪兄长坐在一边，对他快乐地说道：“这些天，我把杭州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逛了一个遍！我小时候走过的桥，吃过的点心，我也挨个的走过，尝过，没什么感想，现在儿子出息了，文艺也上学了，我很心满意足。我想陈儒九泉之下，知道家里变得这么好，也会高兴得——”说罢伸手拭泪。

李人杰征了征，放下茶杯，对她缓缓说道：“张嘴只说文志文艺，你好像忘了你还有一个大儿子？”语气仿佛有些埋怨。

李翠仙征了征，抬起头来，看了兄长一眼，才定定神，慢慢说道：“不是小时候给你做儿子了吗？我看你待他如同亲骨肉，我又何必惦念？文昌是你的儿子，这个事实不管是从前，还是今后，都不会改变的。”

李人杰听到妹妹如此说，内心一片温暖，有些感动，他看着妹妹，轻声问道：“你回了杭州城，不肯住到我家里来，你是害怕离间我们父子的感情吗？唉，其实，我也想通了，我们本来就是血肉至亲，我是文昌父亲也好，舅舅也好，我一样视他如己出，不会变成两样，所以你大可不必顾虑。”

李翠仙笑了，心里掠过一阵暖流，听到兄长的真诚言语，她也十分感动，轻声说道：“真不是这个原因，文昌在大哥那，我放心着呢，我确实是住在这里开心舒服。”

李人杰点点头，不再劝说。

李翠仙喝着茶，等着兄长说话，兄长是那种不多管闲事也不爱交际的人，他今天来，肯定是有事，所以她等他主动提起。

果然，李人杰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我今天来，是来与你商量文昌的婚事。”

文昌的婚事？李翠仙抬起头来，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