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八）

李翠仙愣了愣，从碧绿的瓜果间抬起头来，缓缓转过身，就看到一个中年肥胖的男人红着眼眶在看着她。

他是谁？

她迷惑不解地看着卢连海，脑海里快速地寻找着尘封的记忆，这个能叫她名字的陌生男人是谁？为什么她没有一点印象？

卢连海鼻子长时间发酸，内心激动不己，杭州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如同潮水，市声喧嚣得仿佛海浪，可是对于他来说，一切都在向后退去，时间静止了，空间安静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李翠仙两个人。

翠仙穿着素净的深青色衣裳，手腕间挽了一个竹篮，里面放满了蔬菜瓜果，还有一把雪白芬芳的玉兰花，如同他记忆中的碧绿仙子。

他深情地凝望着李翠仙带着问号的美丽的脸，向前一步，颤声倾诉道：“翠仙，你不认识我了？唉！也不怪你，你一点也没变，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可是我变了，我老了，所以你想不起来我是谁了。”

卢连海的思绪起伏如潮，往事并不如烟，不曾得到的痛苦让他长时间鼻子发酸，眼圈发红。

李翠仙只好客气地笑着，对卢连海委婉地说道：“不不，我也变了很多，我老了，又刚刚回杭州城，实在是对不起——”

回杭州城半年了。

她去了很多想念的街，走了许多想念的桥，但是往日的故人，她没有主动去见过一个。

卢连海含着眼泪摇头，对她纠正道：“不，翠仙，你一点也不老。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卢连海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对她哽咽说道：“我是连海啊！卢连海！你十六岁的时候，在你家做木工活的连海小木匠！”

卢连海？李翠仙才猛地想了起来，没错，在她年轻的时候，家里有一年请了好几个年轻的木匠，其中一个是陈儒，一个是卢连海，两个人都手艺出奇的好，人也长得好看。

只是现在——

李翠仙看着肥胖苍老的卢连海，努力想在他的身上找到年轻时的样子，她却失望了，那个年少时谈笑自若，信心满满，顽皮活泼的卢连海仿佛早就死在时光的海洋里了，再也找寻不着。

因此，李翠仙只好笑着说道：“原来是连海啊，我想起来了，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卢连海流着泪痛心说道：“当年，我喜欢你，向你求婚，你却拒绝了我，你爹和你兄长说，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可能嫁给一个来家里做活的小木匠，哪怕我有天分，有经商头脑，是木匠里的头号人物，可是你也没有嫁给我！”

事隔多年，说起年少时的伤心事，卢连海仍然语气激愤。

李翠仙只好难堪地低下头，脸庞发烫。

街上人来人往，卢连海却在忘情地指责当年她的选择。

卢连海委屈气愤地说道：“我原来是心平气和的，想着我是痴心妄想，居然想一个木匠之身娶千金小姐。可是结果怎么着！”

说到这里，卢连海原本怨怼的面孔变得愤激起来，他向前一步，双手握拳，提高音量说道：“结果你嫁给了陈儒！你和他私奔，到外地过生活去了，后来，我还听说，你和他成了亲，给他生了三个孩子，翠仙，你知道吗，得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都碎了！他也是个木匠，他还不如我！”

卢连海说到这里，双手握拳，使劲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他身旁经过的路人，看到卢连海状若疯子的模样，吓得脚步匆匆。

李翠仙苦笑起来，因为难堪，一张俏脸红得滴血。如今经过卢连海的提醒，她才想起从前那些陈芝麻烂俗子的事情。

年轻的时候，卢连海确实向她示好过，平时也对她关怀备至，然而，她嫌卢连海心眼多，不够实诚，喜欢陈儒的温文尔雅，安静秀气，因此，选择了陈儒。

如今过去了这么多年，她早就忘掉了年轻时的往事，没想到卢连海仍旧刻骨铭心的记得。

她只想说当年没有陈儒，她也不会嫁给卢连海，但是如今看到他那么痛苦，她只好有涵养地沉默了。

卢连海哑着声音说道：“翠仙，我原以为你不喜欢木匠，我配不上你，结果没想到，你还是嫁给了一个木匠！你并不是不喜欢木匠，你只是不喜欢我！”

没错，可是**的真相，又何必揭开，如今大家都老了，何必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翻出来，让彼此难堪呢。

李翠仙只能沉默，对于卢连海，她从来没有一丁点的喜欢，所以对于卢连海是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往事，对于李翠仙来说，则是白开水般的存在。

卢连海红着眼眶对她语气尖厉地说道：“翠仙，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忘记你！为了纪念你，我把我最爱的女儿取名叫卢念仙，小名仙儿，外国名叫翠茜亚，就是‘翠仙呀’的意思，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碧绿仙子！”

李翠仙听得有些感动，但也仅至于此了，与此同时，她只觉得“卢念仙”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听过，却没有联想到自己小儿子的好友身上。

因此，她只好难堪地对卢连海笑笑，点点头，挎着篮子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卢连海望着李翠仙匆匆离去的背影，她的脚步轻盈得像个水泡，而他，苍老粗鲁，肥胖油腻，如同一头大象。

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往事并不如烟，李翠仙是他这一生中最爱的女人！佛说“人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己失去。”也是因为这得不到，所以当翠仙的大哥想让自己的儿子娶他的女儿时，他高兴地答应了。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得不到的女人，但是他的女儿嫁给了她兄长的儿子，也算是一种心愿的弥补。

当年他攀不上的亲，如今，他女儿攀上了！

没想到，答应这门婚事之后，他居然在杭州城偶然遇到了李翠仙。她怎么会突然回到杭州城？她和那个穷酸死木匠过得还好吗？这些年，她到底是怎么生活下去的？！

卢连海肚子里许多问号，心情沉闷地回到自己家中，情绪十分低落，沉着脸看着大太太二太太，怎么看，也比不上李翠仙的美丽。

他心里烦恼，躺在床上，也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李翠仙的倩影在他的心中浮现，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