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九）

夜更加安静了，外面风声呼啸，如同万马奔腾。

李翠仙擦了擦泪，对文志吩咐道：“这事情已经三天了。我今天必须告诉你，是因为卢连海死后，他大老婆和他的儿子把家业都抢走了，大老婆与小老婆——就是仙儿的母亲一直不和，如今卢掌柜死了，二太太无依无靠，被太太赶出了卢家的家门，只好来投奔嫁出门的女儿，她现在就在你舅舅家里——”

什么？！陈文志惊得站了起来。

他现在终于懂得母亲为什么到半夜仍在等他回家了。

看到儿子震惊的表情，李翠仙对他说道：“你明天去你舅舅家吧。你舅舅年纪大了，家里的地卖得差不多，你大哥是一个书呆子，没有什么赚钱的本事，现在家里又多了两个吃闲饭的人，不知道这日子如何过下去了！唉——”

李翠仙愁苦的脸皱成一团，如同一个风干的苹果。

陈文志点点头，他担心仙儿！如果仙儿和大哥过得好，那么他可以保持距离，安静地不去打搅，可是现在，大哥和仙儿眼看着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如果他再不闻不问，那么，他就不是人了。

因此，第二天，陈文志在李翠仙的陪同下，忧心如焚地去了舅舅家。

两个人刚刚踏进舅舅家的大门，就听到李人杰在那里抱怨：“跑到我家来做什么，我自己都快养不活了！”语气里充满厌憎与嫌弃。

陈文志听到这里，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堂屋，便看到卢仙儿和李文昌陪着她的母亲——卢宅的二太太，仙儿的娘在那里坐着抹眼泪，随身放着几个布包袱，那情形，好像是李人杰在往外面撵人。

在此之前，陈文志见过二太太一面，当时只觉得绫罗绸缎，花容月貌，光彩夺目，让人不敢直视。

没想到，如今跌落尘埃，就像街上的讨饭婆。

一时天上，一时地下，人生的境遇真的不好形容。

卢仙儿红着眼睛央求说道：“公公，她是我亲娘啊！我怎么能让她就这样走了，她会死在马路上的——”

二太太哭得梨花带雨，身子软成一瘫烂泥。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可怜，如同一只流浪狗，不被人待见。

陈文志看着心酸不己。

李人杰一张老脸黑如包公，愤怒地说道：“卢仙儿，我们家原本娶你，是指着你家的钱的！现在你爹死了，你家的钱全部归了你大妈和你大哥，哼，你以为没有钱，我们李家世代书香，会看上你们家那样的暴发户？！”

卢仙儿被噎得说不上话来，只知道一个劲地哭。

二太太紧紧地握着女儿的手，也在那里放声大哭。

屋子里乱得如同一锅沸腾的粥。

天空下起了毛毛雨。

李文昌心疼妻子，便鼓起勇气，向前一步，对李人杰恳求说道：“爹，现在袁世凯在北京登基，我想科考很快便会恢复了，这些天，我没日没课地在家里温习功课，相信不久之后，我定会高中状元——”文昌的声调洪亮如钟，语气间充满自信，他仿佛处在了一种科考恢复高中状元的亢奋里。

陈文志听得有些讶异，抬起头来，看了大哥一眼，又看了大哥一眼，这样的大哥，他只在小时候看到过，意气风发，自信满满。

文志的内心些许安慰。

到如今，他比谁都要希望科考能恢复，这样大哥就能变回从前那个大哥了。

这种话李人杰都听得起茧了，他不耐烦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面沉似水，话里的意思。

李文昌原本苍白的脸色有了红晕，他看了一眼仙儿和她的母亲，对李人杰继续兴奋地说道：“爹，就让仙儿她娘在这里多住几天吧，她也实在是没地方可去，才来投奔我家的呀。爹，我知道你嫌弃我没有赚钱的本事，可等我中了状元，做了大官，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红晕，那是过于兴奋引起的。

陈文志觉得大哥活在一种幻梦里。

李人杰鼻子里冷哼一声，对文昌说道：“儿啊，不是爹不近人情，大河有水小河淌，如果大河自己都干了，试问他怎么照顾小河？小河又怎么可能有水？实话告诉你吧，咱们家快吃不上饭了！那些下人，我打算全部辞掉！乡下的田和地也卖得差不多了！”

陈文志听得触目惊心。

李人杰却语气淡然，好像已经习惯了贫困，他慢慢地说道：“我年纪大了，没有赚钱的本事，你娘一个妇道人家，也没有本事赚钱，你呢，是个书呆子，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卢仙儿也是一个分不清大洋正反面的姑娘，我们一家都活不下去了，你现在还要我把她娘留下来？”

李文昌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仙儿哭得双肩颤抖。

二太太面如死灰。

李人杰嫌弃地看着她和她娘，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天呐，我李人杰是做了什么孽，原本指望着这门婚事，能帮文昌找一个靠山，一辈子吃喝不愁，让他一心一意地读书，结果没想到，反多了两个负担，老天爷啊，你这是要我死啊！”

李人杰愁眉苦脸，捶胸顿足，他挥着手，对仙儿她娘骂道：“滚滚，马上滚！”

家里乱成一团，仙儿拉着她娘，李人杰拿着烟杆子赶人，李文昌站在他们中间，不知道帮谁。

这个时候，陈文志和李翠仙走向前来，看到仙儿面色苍白，哭得如同一个泪人，他心中一痛，大步向前，对李人杰说道：“舅舅，你留下她吧！”

李人杰一呆，闪电般地抬起头来，看到眼神坚定的陈文志。

陈文志点点头，说道：“你赶她出去，只有死路一条，不管怎么说，仙儿是你儿媳，她是仙儿娘，就是你的亲家，你不能就这样赶她走——”

李人杰面孔一板，冷声说道：“我不赶她走？这话说得轻巧，你来养她吗？”

他厌烦地看了一眼李翠仙，想着她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

陈文志看了看四周，李文昌羞愧地低下头，仙儿眼泪汪汪地看着她，仙儿她娘已经晕倒在女儿怀里，连番的打击让她几乎不省人事了。

陈文志想起与仙儿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心想，就算世事弄人，仙儿不能成为他的妻子，但他一定会照顾她一生一世。

因此，他的内心豪情满怀，对舅舅说道：“没错，我来养她好了。”

什么？如同晴天霹雳，李文昌和卢仙儿都抬起头来，两个人的眼睛睁得茶杯大，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