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三）

卢仙儿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孩，孩子倒是白白胖胖，乌黑的大眼睛水汪汪的，但是卢仙儿自己面色苍白，头发凌乱，一开始没有认出陈文志。

文志突然鼻子发酸，眼眶发红，他征征地看着她，不明白他心目中那个活泼漂亮可爱调皮的仙儿怎么变成了如今不修边幅的妇人模样？！

天气寒气逼人，让人冷得打战。

如今一样的残酷现实也让人从外面冷到心里。

看到客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发一言，卢仙儿有些不耐烦，皱了皱眉，低头看着怀中的幼儿，对陈文志不悦地问道：“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们家没有你这样的贵客——”说罢就要关门。

陈文志才如梦初醒，慌乱中伸出一只脚拦住大门，对卢仙儿颤声说道：“仙儿，是我——”

听到那熟悉的一声仙儿，卢仙儿双肩一震，猛地抬起头来，她定定地看着他，继而眼眶发红，鼻子发酸，眼泪双流，她呆呆地轻声问道：“文志，文志，是你吗？我是不是在做梦？”

自从与他分别后，她仿佛过了漫长的一生，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却与他重逢了。

陈文志才定定神，退后一步，让理智重新回到自己脑海里，努力笑了笑，说道：“是我，大嫂，我是文志，我回来了。”

他刚才激动失语，唤她“仙儿”如今想来，真是太不应该了。

卢仙儿激动万分，丝毫不在乎陈文志称呼的改变。她迅速地看着衣履簇新的陈文志，又迅速地看看他后面的司机以及闪闪发光的小汽车，然后如同一个小孩子，抱着怀中的幼子转身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爹，娘，相公，文志回来了，文志回来了！”

她的音量很大，十分尖锐，如同冬天的哨音。陈文志呆呆地站在原地，他从来不知道仙儿可以用这样粗旷的音量说话。

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他儿时记忆中的样子，但仙儿还是那个仙儿，陈文志百感交集，他努力在脸上绽放笑容。

很快的，一眨眼的功夫，舅舅舅妈，还有大哥，以及舅舅的几个女儿，全部出来了。仙儿跟在他们身后，不停地抹着眼泪，她大概是怕自己的失态被家人发现，所以远远地躲在后面。

舅舅奋勇向前，推开众人，满面笑容，他挤到文志面前，颤微微地伸出手，用难以置信的声音问道：“文志，真的是文志吗，你回来了？”

他又看看陈文志精神抖擞，后面跟着司机，司机拎着大包小包，再远处，是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小汽车。

李人杰上下打量着陈文志，感慨地说道：“不错，你本事了，你出息了，你成掌柜的了，你赚大钱了，你发财了！”

陈文志哭笑不得，伸出手，紧紧地扶着舅舅。舅舅老了，远比他想象中的迅速更快地老迈下去，如今仿佛一个迟暮老人，远比他的真实年龄还要显得苍老。

他的头发变得一片雪白，他的眼角有了密集的皱纹，眼睛的下面如同蚊包一样，拱起两个黑黑的眼袋。

陈文志内心一阵酸楚，不敢多看。岁月不饶人啊，前半生风光无限的舅舅，在后半生却过得凄凉无比。

李人杰拍着陈文志的手背，用骄傲的语气说道：“在你小时候，我一眼相中你，我早就知道你有出息！”

神情十分的肯定和遗憾，仿佛他人生的失败，归究于那次选错了外甥做儿子。

“哪里，哪里，舅舅过奖了。”陈文志十分谦和。

这个时候，司机已经麻利地把礼物拎进房间，放在一边，小山一样堆得高高的。

陈文志的舅妈看到了，笑得合不拢嘴。家里一贫如洗，如今要过春节了，正发愁不如道如何打发年关，文志就来看他们了，并且带了厚礼，真是及时雨！

这样的外甥，别说一个，就是一百个也不嫌多。

李文昌作为大哥，却并没有表现得热情如火，他与卢仙儿一样，远远地站在角落，一会抬头看看陌生的弟弟，一会关心地看看站在角落抹泪的妻子。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衣锦荣归的弟弟。

李人杰把外甥迎到上首坐下，舅妈热情如火地沏上茶，拿出点心。舅舅的几个女儿看到点心，眼里放光，陈文志见到了，便拿出几式点心，放到她们手里，舅妈呼斥几句，几个丫头才像鸟兽一样，散到后房里去了。

陈文志抬头看看四周，在他小时候富丽堂皇的房子，如今阴暗破败，就像多年失修的寺庙。

他的心里不由百感交集。

人一辈子，真的是三穷三富过到老吗？

舅妈知道如今陈文志是贵客，在上海发了财，他又不忘本，刚回杭州就马上来看他们了，这样有本事又重礼数的外甥，肯定要厚待。因此，舅妈热情如火，表现得甚至有些夸张。自己家没一个有本事的，以后能不能活下去，全指着这个能干的外甥。

陈文志微笑着打量四周，拿出礼物。他朝着仙儿怀中的幼儿招招手，小姑娘正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水汪汪的，就像紫葡萄似的，他微笑着对幼儿温柔说道：“我是你舅舅，来，过来让舅舅抱抱。”

孩子的眼睛像仙儿。多少个日夜，这双眼睛就在他的心里，让他魂牵梦绕。

李人杰立马笑着说道：“对对，双双，快到你舅舅面前来。”

舅妈也使劲地挥着手。

这个时候，卢仙儿才抹干净眼泪，努力笑了笑，对陈文志说道：“双双快会走路了，我让她走一个给你看。”

她走到距离文志两米的地方，然后放下双双。陈文志也立马站起，蹲下身，紧张地张开双手。

此时此刻，两人的模样，就像一起教育孩子学走路的年轻夫妻。

仙儿微笑起来，慈爱地对怀中的女儿说道：“双双，去，去你舅舅那。”

双双看了妈妈一眼，又看了一眼陈文志，感觉这个舅舅是一个很亲切的人，因此，咯咯笑着摇摇摆摆地向陈文志走去。

她走得很稳，虽然几次好像要跌倒，但终究是成功地走到了陈文志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