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五十六）

李掌柜在前面站柜台，没有大事是不会来找他的。李掌柜的旁边站着一个瘦骨支离一脸悲痛的工匠，这个小工匠很面生，陈文志以前并没有见过。

也就是说，小工匠应该不是艺华盛的工人。

李掌柜向前一步，对陈文志拱了拱手，指着身边的小工匠说道：“他是澹生堂的工匠。澹生堂出大事了，他们的东家摆不平，所以这个工匠就来找你了。”

什么？陈文志征了征，心中升起大大的问号。澹生堂也是做古建木雕的，生意火爆程度仅次于艺华盛。可以说，在香港，澹生堂是艺华盛的竞争对手。陈文志如堕五里雾中，他心里好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澹生堂的东家都摆不平，需要他们家的工匠来麻烦他陈文志？

这真是咄咄怪事！

小工匠向前一步，朝着陈文志拱了拱手，然后“卟通”一声跪在地上，又朝着陈文志“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磕得额头流血。

陈文志倒是十分震惊，立马起身离开书桌，扶起小工匠，对他说道：“有什么事你直说好了，不用行如此大礼。”

小工匠点点头，张张嘴，他看了陈文志一眼，然后嘴巴一张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除非到了伤心处？

陈文志看着小工匠，心中迷雾阵阵，小工匠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身形小小的，骨瘦如柴，如果是从前，可能还在父母身边撒娇呢，如今却已经出来做活赚钱了。

李掌柜急得直拍手跺脚，对哭泣的小工匠说道：“唉呀，我们东家很忙的，你有事说事，嚎什么？！”

小工匠被吓到了，立马抽噎两下，止住了哭声。

陈文志微微一笑，对小工匠安慰说道：“你不要怕，有什么事尽管说。”

小工匠才哽咽地说道：“工地上死了人。”

什么？陈文志睁了睁眼睛，意外得好像平地走着摔了一咬，他没有想到澹生堂的小工匠来找，是工地死人的事情。

死人的事就是大事了！

小工匠继续抽噎地说道：“现在尸体还在山崖底下躺着。工人们很愤怒很伤心，说咱们澹生堂的东家只知道拍洋人的马屁，不顾工人的死活，所以现在工人都集体罢工了，要求好好地安置死掉的工人家属。我们东家没有办法，才叫我来找陈掌柜的，他想要你当一个中间人。”

陈文志有些生气，脸拉长了，他虽然与澹生堂的老板打交道不多，但是出了这种事情，却要他陈文志出面，自己则躲在后面，澹生堂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这种得罪工人的事情，为什么要他去做！

真是莫名其妙。

因此，陈文志黑了脸，冷冷说道：“澹生堂的事，澹生堂自己处理好了，我们艺华盛没理由管，也管不着。”

小工匠听到这里，吓得面色苍白如纸，又“卟通”一声跪下了，他不停地用力磕着头，额头都渗出了血，他央求道：“陈掌柜，你就帮帮我们吧，现在工人的尸体还在山崖底下躺着，已经三天了。”

这个时候，楼家明听到消息，也到了陈文志的办公室，他站在旁边静静地听着。

李掌柜压低声音把澹生堂死了工人委托小工匠来找艺华盛的事情说了。

家明脸黑了，如同包公。

陈文志仍旧板着脸，不为所动。

小工匠膝行着到了陈文志面前，鼻涨眼泪俱下，他哽咽道：“陈掌柜，我刚才撒谎了，对不起，不是我们澹生堂的东家要我来找你的，工人摔死了，他就像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了，我刚才撒谎是害怕我不说是澹生堂的东家要我来你的，你不会见我。我们工人人微言轻，想见到你，谈何容易。工地死了人，我们工人兔死孤悲，唇亡齿寒，感同身受，想着自己以后也会死在这里，所以集体罢工，陈掌柜，你是不知道，澹生堂这个工地开张三个月来，每个月都要死五六个工人，他们刚刚从内地逃难过来，想赚点钱养活一家老小，可很多往往工钱都没有拿到，就死于非命——”

陈文志明白过来，震惊不己，这些工匠就像底层的蚂蚁，真的十分可怜！

小工匠续续哭着说道：“工人们要求提高工资，改善生活水平，在工地设置保护措施。因为这个工作太危险了，天天在拿命赚钱，可是澹生堂的东家不出面，洋人拿枪指着我们逼我们干活，死在崖底的尸体，却没人捞取，我们天天在尸体附近干活，想着同胞们死得那么可怜，内心难受哇，所以大家合计合计，想请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替我们出面，去和洋人谈判，为我们争取一些好的条件。陈掌柜，我们这些工人思来想去，只觉得你人最好，你在上海开双鸿泰的时候，把十年赚得的所有钱都捐作了军饷，这个事情我们都知道，大量的工人从内地逃难来到香港，你们艺华盛明明不需要那么多工人，可是你宁愿自己拿钱出来盖一栋楼养着他们以及那些家人，我们都知道。我们每个工匠做梦都想来艺华盛做工人，可惜我们手艺不精，运气不好，没有机会，只能在其它地方讨生活，如今出了这种事，大家想来想去，想到你的好，大伙都信任你，所以还请你出面帮忙——”

陈文志呆在那里，他万万没有想到会碰到这种事情！

小工匠眼眶发红，浑身颤抖。

陈文志看得内心无比难受，如同针扎，他心想，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就要面临这种可怕的局面。

小工匠擦了擦眼泪，对陈文志说道：“陈掌柜，我夜夜做梦都在想妈妈，都想回家，可是妈妈已经死了，老家被日本鬼子侵占，爹只能带着我和大哥逃到香港来谋生，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回到家乡去，我的家在那长江边上，那里山青水秀，我们一家原本很幸福，有一个大大的庭院，还有很多房子田地。可是日本鬼子来了，就全变天了，妈妈死了，姐姐也死了，爷爷奶奶也死了，为了活下去，爹带着我和大哥，爹说到了香港就好了，我原以为到了香港就是天堂，可没想到，在香港洋人比中国人还多，他们个头高大，肤色很白，他们看不起我们中国人，他们骂我们是支那猪，剥削我们，我们这些工匠在工地里干活，那些洋人不把我们当人——”

小工匠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