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二十四）

楼家明带着微笑，心里暖暖的，他静静地倾听着陈艺志回国的邀请，想了想，客气地说道：“艺志，现在不是回国的时候，等到了时候，我会回来的。”

来美多年，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楼家明了，他比从前聪明了许多，成熟了许多，看事情看得全看得远了。

陈艺志就急了，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他对楼家明问道：“你说现在不是时候，那什么时候是时候？”

楼家明如同一个哲人，神秘莫测地说道：“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总之，拒绝回国。

陈艺志放下电话，情绪低落地呆坐着，如同一个木头人。

家明不肯回来？！他一个人，如何重拾从前的木雕事业？

楼家月看着空虚无聊愁苦不堪的陈艺志，不由抿嘴笑了，她泡了一杯上等的西湖龙井，端到陈艺志面前。

陈艺志接过，浅浅地喝了一口，仍旧像木头人似地看着外面金灿灿的阳光。

生命多么可贵，多么短暂，他在浪费时间！

又是一年春天，正是人间四月，最美的季节，院子里的迎春花像星星似地眨着眼睛，樱花开了，像片粉色的云，桃花也开了，如同美人害羞的脸庞，格外娇艳，柳树在春风中摇摆着绿色的柳条，如同年轻姑娘的长发。

“朝看花开满树红，暮看花落树不空，若将花比人间事，花与人间事一同”

陈艺志想起这首古诗，如同蜡人似的呆坐着，叹息一声。

时光匆匆，转瞬即逝，而他茫然无措。

楼家月叹一口气，挨着陈艺志坐下来，两个人一起呆看着院子里的美丽春光。

陈艺志抿了一口西湖龙井，对楼家月问道：“这是新茶还是陈茶？”

楼家月看他一眼，缓缓说道：“当然是新茶，绿茶哪能喝陈茶？”仍旧是大家闺秀的作派。

陈艺志点点头，又抿了一口茶，咂摸了半天滋味，对楼家月说道：“太太，这家里好静啊，就像山谷似的！”

他现在有点害怕这极致的静了。

楼家月抿嘴一笑，知道陈艺志想她大哥了，想孩子们了。但是她故意不说话，只是看着花园。

陈艺志看着远方，蓝蓝的天空就像大海，一望无际地伸展出去，世界其实很大，可现在的他却画地为牢，被囿在这一方院落了。

他百感交集，喃喃地说道：“过了大半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清静过。小时候，父亲病逝，可是身边也有奶奶有娘有妹妹，后来，到了杭州城，除了自己一家人，还有舅舅一家人，经常来往，热闹得都有点嫌烦了，再然后你嫁给我，我自己成了家，生了儿女，你大哥家明与我做合伙人，两家人在一块过日子，从杭州到上海，再从上海到香港，然后从香港到新加坡，我们经过了很多苦难，可以说尝尽了世间的甘苦，但是我们两家人永远在一起，如同左手离不开右手，右手离不开左手一样，那个时候，再苦再难，我们两家人也总是热热闹闹的，可是现在，你看——”

陈艺志说到这里，叹息一声，院子里的阳光寂寞地照着，一个家有点坟墓的感觉。

陈艺志感叹道：“真静啊，太静了！我喜欢热闹的生活，我不喜欢现在这种日子——”

可他很迷茫，不知道如何打破这种苦闷安静仿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年人生活。

楼家月笑了，对陈艺志提醒说道：“你想他们了，那你叫他们回来呀。”

陈艺志一脸的迷惑不解，对楼家月烦恼地说道：“夫人哪，我打电话给你哥了，我叫他回国，可不管我怎么劝说，家明就是不肯听我的。你说他怎么变了呢？他现在去了美国，在国外呆了很多年，慢慢地变了，以前他在我身边，就像我***一样，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是现在的他，变得特别有主见，我都不敢认他了，以后他真回国了，我估计都不认识他了。”

陈艺志的语气充满了回忆与伤感，往事如同流水，一一从他心里经过。楼家明的成长，是让他意外的，他可以想象得到，这些年，他在国内寻亲的日子，楼家明在美国一直在快速成长进步，所以现在他们有了天差地远的距离。

楼家月听到这里，笑了笑，对陈艺志问道：“这么说，你想他了？”

陈艺志老脸一红，看了看家月，不好意思地说道：“都是男人，什么想不想的，再说真想一个人，也用不着挂到嘴边说出来。”

楼家月顽皮地眨眨眼睛，对陈艺志进一步问道：“这么说，你是不想他了？”

陈艺志又立马否认道：“也不是。”

楼家月“卟”的一声，笑出来了。

陈艺志的老脸持续发红，烦恼道：“我是在想啊，太太，如今事情都尘埃落定了，妹妹和中华在成都，一心一意等着其它两个孩子和庞三多回来，我大哥大嫂也音讯全无，我再像建国前那样无头苍蝇的去寻找也没有意义了。”

楼家月点点头，认可他的观点。

一阵春风吹过，桃花花瓣纷纷落了下来，春景极美，却短暂。

陈艺志叹息一声，那一刻，他觉得楼家月是他唯一的家人，是他的知心人，其它的所有人，朋友亲人，还有一双儿女，都有可能远离他，但是家月不会，在他最苦最难的时候，在他寂寞冷清的时候，家月都在他的身边陪着他。

她就像他身上的一根肋骨，不管世界如何变化，她总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陈艺志深情地看着老妻，胸中掠过一阵阵暖流。

楼家月知道他的想法，对他微微一笑，内心一阵甜蜜。

陈艺志重新抬起头来，看着寂寞的院子，迷茫地说道：“家明不肯回来，我又不想天天坐在家里打发时光，师父前几天过世了，我参加完葬礼回到杭州城，明白了人人必死的事实——”

楼家月听到这里笑了起来，她开解说道：“有生必有死，人活在世上，必将走向死亡，你到现在才明白吗？艺志啊，你说的话可真可笑。”

陈艺志摇了摇头，对家月诚恳说道：“太太，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是说，师父的过世给了我很大的刺激，我今年也五十多了，脸上有了皱纹，眼睛没了神彩，头发也一片灰白，不知不觉，我的生命过了多半，只剩下三分之一了，可是我年轻时候的梦想，我到现在还没有实现！”说到这里，陈艺志的语气变得焦急起来。他站起来看看外面，又重新缓缓坐下来。

他茫然且痛苦地看着空空的院子，难过地说道：“夫人，你还记得我年轻时的梦想吗？我曾经对你大哥说过，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对你说过？”

楼家月点点头，说道：“你的梦想是，想出人头地，凭借着木雕手艺，你想向世人证明，这世上没什么上九流下九流，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一个行业只要做到高精尖，一样能出人头地。”

“没错！“陈艺志激动地握拳，坚定地说道，“我想改变世人的成见，你哥当时说，世人的成见如同一座大山，要改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现在我明白了，确实如此，我奋斗半生，到了今时今地，我发现手艺人仍旧不能和读书人平起平坐。”

楼家月笑道：“你别难过，我想，只要你努力去寻找，机会总会出现的，你说自己的人生只剩下三分之一，可是有很多人，到了白发苍苍时，才开始入世呢，比如姜子牙，他也是白发苍苍时才入世的。”

一席话说得陈艺志的内心好受了一点，他笑了笑，感激地看了一眼老妻，对她说道：“家月，你真是我最重要的家人！你这么一说，我的内心好受许多。”

这个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请问，这里是陈艺志陈先生的家吗？”

陈艺志受烫般的站起来，讶异地看向外面，是谁来找他了？

陈艺志有些震惊又有些激动，这个声音好像在哪听过，但是仔细地在脑海里回想，却无论如何想不起这个声音的主人。

楼家月也跟着站起来，轻轻地推了推陈艺志，对他提醒道：“刚才还说想朋友，说生活空虚寂寞无聊，你看，现在就有人来找你了，快去吧，快去开门。”

陈艺志才如同大梦初醒，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院子，激动地打开大门。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站在他的面前。

个头小小的，但气派非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陈艺志呆住了，楼家月也站在他的身边，同样的一脸迷惑不解。

他们夫妻的眼中，射出无数问号。

陌生的中年男子看了看陈艺志，认出来开门的就是他要找的人，不由高兴地一笑，他朝陈艺志拱了拱手，对他恭敬地招呼道：“陈先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乎？”

别来无恙？那么说出这种话的人，肯定是故人了。

陈艺志仔细地看向这个中年男子，仍然想不起来眼前的故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