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五十三）

陈文艺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消失，眼里的光亮消失，她低下头，用沙哑的嗓音回答道：“台湾还在封锁阶段，那边不许岛上的人跟大陆联系，我想，我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搬了几次家。三多就算有办法穿越封锁，他也找不着我了。”

说到这里，陈文艺内心一阵针扎般的难过，她与庞三多两个人，如同两只断了线的风筝，各自身不由己地飞向不可知的远处。

陈文艺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唉，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不管是他，还是我，我们都会互相联系上的，到时候，我就解脱了，轻松了。”说完，努力笑了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楼家月的心里阵阵心疼，她沉默地看向陈文艺，发现两年不见，文艺老了许多，如同一株失水的热带植物，她现在瘦得皮包骨头，面色苍白，神情疲倦，可以说，那个美丽尊贵的军官太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其憔悴贫困的女人，只是那只大眼睛，透着坚定希望之光，还依稀能看到从前美丽的影子。

楼家月感动敬佩地想，文艺多像那石头缝里的杂草啊，尽管生存环境恶劣，可是她仍然坚强乐观地活着。

这个时候，陈艺志买奶粉回来了，他满面笑容，步子如飞，怀里抱着奶粉如同抱着金元宝一般，双手搂得紧紧的。

陈文艺内心一阵感动，便立马起身，张罗着冲奶粉，喂囡囡喝奶，然后抱着孩子进屋，哄她睡觉。

陈艺志和楼家月在厨房忙活着。

家里一片温馨宁静。

陈艺志在灶间烧火，一明一暗的火光，让他微笑的一张脸显得像雕像，他嘴里哼着歌，明显因为妹妹的到来，心情愉快。

楼家月在做菜，菜香四溢，她得知了陈文艺近两年的情况后，便动了心思，她想了想，与陈艺志商量道：“艺志，我们把囡囡接过来养怎么样？”

什么？

好似平地里走着突然摔了一跤，陈艺志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十分意外。

楼家月笑了笑，用极其温柔的语气说道：“就是复兴的女儿啊！你妹给她取了一个小名，叫囡囡，好听吧。艺志哪，你看现在复兴都有孩子了，可我们的一双儿女，都没有成家，现在孩子们又都远走高飞啦，这日子啊，真是寂寞如雪！所以我想亲自抚养囡囡，就像我当年养复兴他们一样——”

家月说完这句话，已经双眉带彩，眼睛像星星似的闪亮。脸上的神情都是期盼。

陈艺志沉默不语。他感觉这件事不妥，但具体哪里不妥，一时半会，说不出理由。

楼家月继续兴奋憧憬地说道：“这次探亲，你没发现你妹妹瘦了许多，老了许多，她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根本分身无术，我们作为哥嫂，应该帮她分担对不对，她是囡囡的外婆，我们也是囡囡的外公外婆呀，艺志，你倒是说句话啊，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楼家月一边说一边越想越周全妥当，因此，整个人满面笑容，如果囡囡归她抚养，文艺就不会那么辛苦劳累了，而她的生活也会变得充实起来。

陈艺志意外极了，好半天，他看到楼家月眼里的希望之光，知道这几年，她过得太寂寞了，简直寂寞到骨头里。他想了想，觉得妻子说得在理，便点点头，温和说道：“我没意见，家里多个娃确实要热闹许多，这样做，也能帮妹妹分担，你去跟文艺说吧。”

楼家月知道陈艺志对小孩没什么感情，但是从帮妹妹分担的角度出发，陈艺志肯定会支持她的建议。

因此，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过了几天，陈文艺提出第二天要回成都了，当天晚上，楼家月就进了陈文艺与囡囡的房间，与她商量由她来抚养囡囡的事情。

当楼家月提出这个建议时，陈文艺呆住了，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笑了笑，没有吱声。

嫂子的情谊让她感动，但是——

楼家月笑道：“怎么，你不同意么？我和你哥原打算是劝你留在我们身边的，但知道苦劝不动。所以才打算帮你抚养囡囡的。文艺，嫂子帮你养大了三个孩子，难道你对嫂子还不放心吗？”

听到这里，陈文艺落下泪来，她感激地说道：“嫂子对文艺的大恩大德，文艺一辈子记在心里，但是——”

说到这里，陈文艺抬起头来，坚定地说道，“我不能让你抚养囡囡！”

“为什么？”楼家月意外得好像平地摔了一跤。

陈文艺想了想，如实回答道：“因为这个复兴的选择，是复兴挑选了我，让我抚养她的孩子。”

什么？楼家月震惊得睁大眼睛，她结结巴巴地问道：“复兴在信上什么也没说呀，你怎么说是她选择了你？”

陈文艺微微一笑，脸上有一丝幸福之光，她温柔地解释道：“嫂子，如果复兴选择由你来抚养她的孩子，她就会悄悄的把孩子送到你的门口，然后附上一封信，告知囡囡是她的孩子，由你抚养，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选择把孩子送到成都，放在我的家门口，写了这样一封信，嫂子，你不得不信，这就是复兴的选择。”

楼家月征住了，对于陈文艺的解释，她觉得很有道理，她居然无言以对。复兴这两年走南闯北，见多了世面，她可以去成都，当然也可以来杭州，她并没有搬家，复兴如果真想把她的孩子交由她楼家月抚养的话，确实如陈文艺所说，她会把孩子放在她楼家月杭州的家门口。

想到这里，楼家月有些失落，这确实好像是复兴选择了亲生母亲，而不是她这个养母。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陈艺志曾经说过的话：“别人家的孩子终究是别人家的——”

想到这里，楼家月有些难过，又有些失落。

陈文艺不知楼家月内心所想，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继续解释说道：“嫂子，我知道复兴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没有选择你，而是选择了我，一来是她心疼你，不想让你养大她，又帮她养她的孩子，她觉得不能再拖累你。”

心疼她？楼家月一征，抬起头来，她心里痛苦地想，天呐，她是多么不想要这种心疼啊！现在的她，生活太寂寞了，陈艺志时时在外忙碌着，她一个人呆在家里，看着太阳早上从东方的天空升起，再到傍晚，从西方落下。

陈文艺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二来，她想报复我，就像老大报复我一样，她心里想，我没有养大她，那么，我就有义务替她养她的孩子，如果我能把囡囡养大，养得高高大大漂漂亮亮健健康康，那么，到了这一天，复兴就会原谅我，嫂子，你现在明白了吧，这是我赎罪的机会，这也是我们母子和解的唯一希望，所以我怎么可能把孩子交给你抚养呢。”

楼家月语塞了，她居然无言以对。

她征征地看着窗外，外面的夜黑得如同矿井，她心想，难道这真的是复兴给陈文艺的机会吗，赎罪的机会？

陈文艺的语气充满自责与难过，眼睛红红的如同兔子眼睛，她想了想，对楼家月说道：“复兴给我写的信，只有一句话，她说‘这是我的孩子，由你抚养。’但是嫂子，知道吗，这一句话的后面潜藏着无数句话，我读得明白。”

楼家月征住了，努力笑了笑，对陈文艺说道：“怎么可能，复兴的信我也看过了，明明只有一句话嘛。”

陈文艺惨然一笑，对楼家月说道：“嫂子，我现在把陈文艺的信翻译给你听。”说到这里，陈文艺停了停，然后缓缓说出来，“陈文艺，我是庞复兴，这是我的孩子，由你抚养。当年，在我很小的时候，你抛下我，扔给舅妈，一去就是十八年，这十八年我寄人篱下，受尽了各处苦头，我得了天花，害死了舅妈的儿子，我落下一脸的麻子，我被老师同学嘲笑，我承受不住这种痛苦，我退学了，我现在一脸麻子，没有文化，没有学历，一事无成，这全部由你所赐，我恨你，怨你，与你在一起，无法原谅你，也无法消解心中的怒气和怨气，所以我选择离家出走。离开家之后，我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我碰到了一个我爱的男人，他不嫌弃我脸上有麻子，与我有了亲密的关系，我因此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不想让她重复我的人生，我想亲自把她带大，但是我太难了，我做不到，所以我只能回到成都，偷偷地把孩子放在你的家门口，交由你抚养。陈艺志，我不能把孩子送到杭州，交给舅妈抚养，舅妈待我很好，我爱她疼她，我不能让她辛苦受累抚养我的孩子，她不欠我什么，但是你欠我的，你必须替我养着我的孩子，并且要把她养好，因为你欠我的，你原本应该给予我的关爱与照顾，你可以全部被偿给我的女儿，如果有一天，你把我女儿养好了，那么，我想，也许我心里对你的怨与恨就会消失，我们母子也许真的有相认的一天。”

陈文艺仿佛庞复兴附体，喃喃地说完这些话，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楼家月也被陈文艺说动了，她相信，没错，这就是庞复兴的选择，她要她亲生母亲一个赎罪的机会，她要给自己心中的怨气和怒气一个发泄口。

她看似在为难陈文艺，其实在给她一个机会。

陈文艺这个时候哽咽道：“嫂子，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是我非常需要的，所以我再苦再难，也会把囡囡在身边，直到复兴回家来，到那个时候，我们母子就能冰释前嫌，相认了！呜呜呜，呜呜呜——”

陈文艺放声大哭。

听到陈文艺的哭声，楼家月不由心疼，她伸出手，拍了拍文艺的肩膀，发现她骨瘦如柴，身上没有几两肉，不由又是一阵疼痛，她对她安慰说道：“文艺，好吧好吧，你别哭了，我原想着，你负担重，压力大，我刚好最近空闲，生活有些无聊，帮你抚养囡囡是帮你分担，你既然说这是复兴给你的赎罪的机会，我觉得你分析得在理，那么我尊重你，把孩子交给你抚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