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九十八）

楼家月瞪了女儿一眼，对她没好气地说道：“难道我成天在家里哭哭啼啼，控诉你爹的不是，就是正常的吗？！”她已经十分疲倦了，不想和女儿浪费唇舌。

陈爱月哭笑不得，对楼家月诚恳地说道：“妈，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现在这样挺好，我就是感觉你变得太快了，我有些适应不过来。”陈爱月说这话时，大眼内仍然有迷惑。

听到女儿的话，楼家月征了一下，她喃喃地说道：“我现在满头白发，我还能活几年？我现在清醒过来，知道时不我待，我都嫌自己转变得太迟了，你反倒说我变得太快，真是可笑！”

一个人到了老年，便感觉时光的推移就像一座大山，让人喘不过气来。

陈爱月更加听得一头雾水，她再次不解地看了看那几麻袋货物，指了指，对母亲问道：“妈，你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

楼家月笑了笑，双眉带彩，得意地回答道：“义乌，我从义乌进货的！”

她脚步轻盈地走到自己的几个麻袋面前，然后蹲下身打开来，视如珍宝，她一一向陈爱月介绍：“这是头绳，这是发卡，这是胸花，这是耳坠，你看，漂亮吧，精致吧，虽然这些宝石都是假的，可是做得像真的一样！别说年轻的小姑娘，就算我这样的老太婆，都心动呢，爱月，你说我年轻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些美丽的饰物呢？”

陈爱月听得瞠目结舌，她无法理解，这几块钱的廉价假玩意，这些塑料制品，在母亲眼里，居然像真的珠宝一样爱不释手！

母亲这是怎么了？

楼家月心里激动，说话未免像线头一样，她兴奋地站起来，眉飞色舞地说道：“爱月，这次我去义乌，简直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而且你知道吗，在小商品批发市场里，女人做生意的真不少，我这次去了，立马对自己充满了自信。”

以前她认为女人做生意丢人，现在她觉得女人做生意了不起！

楼家月说得脸上生光，神采奕奕。原本浑浊的老眼，如今又有了年轻时的青春光焰。

陈爱月惊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对母亲问道：“妈，你跑到义乌，进了几麻袋这玩意，你打算做生意啊？！”

她压根没想到母亲想自己赚钱，家里的钱不够花吗？

楼家月肯定地点点头，对女儿笑眯眯地坚定说道：“对，我打算从摆地摊开始！”

什么？陈爱月听到这里，意外得好像平地摔了一跤，她睁了睁眼睛，对母亲劝道：“妈， 你以前好歹是名门大户的小姐，我们家也不差钱，就算爸现在不给你钱，你要是没钱花，你找我要，我们木雕学院每年收学费都好几千万呢。你这么有名气有财富有地位有身份的太太，你去摆地摊，卖这些几块钱的假玩意，妈，你不嫌丢人吗？”

楼家月一呆，看到女儿脸上反对的神情，她有些不悦，立马板脸说道：“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不丢人！”

时传祥作为掏粪工人，还无比光荣呢。她摆地摊怎么丢人呢。

陈爱月听到母亲的回答，意外得好像踏空了台阶，她伸手扶了扶额，无奈地说道：“妈，我还是劝你不要去摆地摊。”

楼家月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没了，一颗心如同小石子，快速地往黑暗的深渊里沉去。

陈爱月却不知道楼家月内心所想，继续劝说道：“你真需要工作，我给你在学校安排一份事情做，就让你坐办公室，当一个工会的主席，你看行不行，我们学校也要成立工会的，我正在物色工会主席的人选，妈，我看你正合适！”

楼家月听到这里，却高兴不起来，她冷冷地拒绝说道：“这个木雕学校是你父亲办起来的，现在是你在经营，我不需要他人的施舍，特别不需要你爸的施舍！”声音已经有些尖锐了。

陈爱月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她擦了擦汗，对楼家月苦恼地继续劝说道：“妈，这怎么是施舍呢？难道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楼家月也很烦恼，心情沉重如大地，她失望地对陈爱月说道：“爱月，你在舅舅舅妈身边长大，在美国呆了将近二十年！你又是年轻人，为什么你的脑子比我还要古板，还要封建？”

陈爱月听到这里，看着母亲，脸上如同开了染坊，青一阵，红一阵。

楼家月愤怒地说道：“我年轻的时候，读了女子杭州高中，我一直想成为一个独立的女性，可是因为命运弄人，我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现在总算清醒过来，我开始寻找机会独立了，但是你不但不帮我，反倒拉我后腿！我问你，我去你那个学校当工会主席，你是帮我还是害我？我能独立起来吗，我这样的老太婆，走在外面，别人能让我当工会主席吗？”

陈爱月被母亲说得脸红通通的，**辣的。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彻底地了解母亲，原来她受到父亲抛弃的刺激，决定从老年开始，要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独立女性，所以她去义乌进货，要摆地摊买小饰品。

陈爱月烦恼地说道：“妈，咱们要独立，也可以从我的学校做起，等你积累了经验和能力，我让你到更适合的岗位去，真正让你发光发热。你以为摆地摊就能独立，摆地摊就是小打小闹，永远上不了台面。”

楼家月更加生气了，对陈爱月沉脸训道：“你看不起摆地摊？我告诉你，多少大老板，都是从摆地摊开始的！”

陈爱月看到楼家月的心意十分坚定，只好无奈地说道：“妈，我这不是劝你吗，我是担心你的身体，你知道摆地摊，要在那里或站或蹲好几个小时，我担心你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

楼家月心里一阵温暖，表面上，却抱起她的货物，冷冷地说道：“爱月，你真要心疼你妈，你就支持我！我不会永远摆地摊，摆地摊，只是我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第一步！”

陈爱月只好无奈地同意了。

接下来，楼家月每天晚上都去摆地摊了。

生意没她想象中好，也没她想象中的坏，每个晚上，将近凌晨才回来，十分辛苦，两条腿因为站得时间太久，好像要断了，但是基本上每个晚上都能赚了一百来块钱。

一百来块钱，在那个年代非常了不起！

每次看到自己的收入，楼家月就像一个财迷似的，立马恢复了精神，也不知道何为疲倦了。

一个月后，楼家月算了一笔账，去掉本钱，她居然赚了将近一千块钱！

拿着那一千块钱，楼家月流出了眼泪，脸上绽放出笑容，她双手颤抖，心里激动不己，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凭借自己的本事，赚来的血汗钱啊！

她现在终于理解，为什么陈文艺执着地要做一个独立的女性，原来一个人独立是这么快乐这么骄傲，凭着自己的本事赚到自己需要的钱，这才是充实幸福的人生啊！

第二个月，楼家月进了更多的货，她摆地摊更加有兴致了。

那些痛苦迷茫，全部见鬼去了，如今她的人生只剩下一个目标，那就是把生意做得大些，再大些，努力存钱，赚钱，多赚一点，再多赚一点！

然而，她的行为，再次被人反对，这次是梁思雅，楼家明。他们都以“担心她的身体”“大户人家出身，摆地摊太丢人”“如果她需要钱，可以开口向他们要”为理由，纷纷来反对她继续摆地摊。

楼家月气极了，想着这些身边最亲的人，没想到，到了最后反倒成为了她的拦路虎！

因为这件事，楼家月和大哥大嫂几乎绝裂了，现在她感觉她不理解大哥大嫂，大哥大嫂也不理解她，他们夫妇和她就像是两个星球的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楼家月看到她大哥大嫂，现在都绕着走。

自始至终，只有李文昌一个人支持她，他不爱说话，沉默间却给了她很多坚持下去的信心和力量。

两个人在家里吃饭的时候，李文昌就听着楼家月一天的生意经：昨天晚上摆地摊赚了多少钱，她发现有一种镶有珍珠的发卡很好卖，她记到本子上，下次去义乌拿货的时候她打算多进一点；今天去义乌拿货的时候，她认识一位女老板，年纪比她小二十岁，可人家现在已经有三家店面了，再过半年，等她赚到足够的钱，她也要向她学习，租几个门面。

每当楼家月兴奋地滔滔不绝地说起她摆地板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时，李文昌总是默默地吃饭，静静地听着，偶尔点个头。

很多个晚上，两个人就着黄色的电灯，电灯光黄澄澄的，如同黄色的烟雾，天花板因为电灯光显得一片金黄，玻璃窗上也映出金黄色的温暖的光。

外面风声雨声，可里面却是一个温暖宁静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楼家月在兴奋地诉说她的生意，李文昌像个君子似的静默地认真倾听着。

楼家月好像很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快乐了。

末了，李文昌总结似地说道：“对，你现在走到正确的路子上来了。我替你高兴！人嘛，一辈子得为自己活，想想自己还有什么心愿，没有实现，那就努力去实现！至于别人的所思所想，就不要管他了，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哲学家叔本华说过，别人对你的看法只是存在于他们的脑子里，对于你的人生根本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当李文昌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些导师似的言语时，李文昌很惊愕，楼家月也很震惊，李文昌惊愕时他居然说了这么多，楼家月震惊是沉默是金的李文昌居然说了这么多！

他们两个，原本只是两个不相干的人，他是她男人的哥哥，她是他弟弟的妻子，一辈子，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可是这个时候，当她失去自己的男人，他失去自己的妻子时，两个人却走近了，成了互相支撑互相理解的人。

楼家月震惊不己，与此同时，也有些难堪。

李文昌成了她的知音，这是多么可笑多么痛苦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