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二十三）

陈艺志一征，看向那高高举起的红色文件，它像是星星，又像是火焰。陈艺志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明白大哥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

他如同堕入五里雾中，今天，大哥的一切透着反常，从他跑到他家里来，主动邀请他一起回陈家村扫墓开始，就十分古怪了。

陈文昌仍旧流着泪，红着眼，对着坟前的墓碑哽咽说道：“爹，娘，我考上浙江大学那一天，我来到你们坟前，告诉了你们好消息，但是这几年来，我心里一直放不下，我知道我考上浙江大学，并不能代表我完成我的人生任务了，这远远不够。我曾经答应过爹，要科考改变命运，既要改变个人的命运，光宗耀祖，还要改变整个家庭只能当手艺人的命运。如果读完大学，找不到工作，或者说找不到好工作，没有谋上一官半职，谈什么改变命运呢？”

陈艺志听得发征，卢仙儿站在不远处，如同一个不沾染世俗尘埃的小姑娘，两只手玩弄着自己的麻花辫，静静地欣赏着陈家村的风景。

清明的细雨，依旧如梦似幻地下着。

这迷蒙的山间景色，仿佛一个久远的梦，又像是一个长长的故事。

陈文昌继续流着泪抽噎着说道：“如果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好工作，那我连学手艺的二弟都不如！”

陈艺志又是一征，心里有些受伤，原来，他这个手艺人，不管混得多么有成就，在大哥心里，就是不入流的手艺人！

可笑啊可笑，他一生为大哥一家付出巨多，无非是想得到大哥的认可，然而，大哥接受了他的种种生活上的援助，却依旧看不起他。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读书人，骨子里的清高吗？

想到这里，陈艺志难过得心如刀扎。

陈文昌继续哽咽说道：“所以这几年，我内心有紧迫感，压力就像那泰山压顶一般，为了博取功名，我也没有来给你们扫墓，但是今年不一样，今天不一样！”陈文昌说到这里，脸上有了亮光，语气变得振奋，“爹，娘，我约二弟一起来给你们二老扫墓了，因为我拿到这个了——”

陈文昌说到这里，颤抖着手，展开红色的文件。

在迷蒙的细雨中，那红色文件像钻石般耀眼。

陈艺志睁大眼睛看向那红色文件，他仍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让大哥如此大张旗鼓，心潮澎湃，狂妄欣喜，激动非凡。

陈文昌笑了笑，兴奋地扬了扬手上的红色文件，对着墓碑说道：“爹，娘，这是浙江文联给我下的聘书，我现在是浙江文联的主席了！”

原来如此！

浙江文联的主席！大哥终于做官了！

陈艺志明白过来，不由替大哥高兴，大哥读完浙江大学，如今又当上了浙江文联的主席，可以说，实现了年轻时的心愿。

怪不得大哥说他完成了他的人生任务。

他通过读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整个陈家的命运。

这是一条多么辛苦的荆棘路啊！大哥这一生，从极年幼开始，就走了这条孤独的艰辛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如今终于梦想成真！

大哥真是了不起！

他有钢铁般的意志，扛过了命运的迫害，他人的迫害，在暮年，实现了他的人生理想！

陈艺志想到这里，明白了大哥今天与众不同的原因，也更加欣赏佩服大哥。

大哥不愧是大哥！

陈文昌脸上有了愉悦和自信的表情，他深情地凝视着墓碑，微笑着说道：“爹，娘，你们替我高兴吧，我终于凭借着读书改变了命运！在新中国谋得了一官半职！爹，娘，现在你们的儿媳妇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我想，我们陈家，从我这一代开始，乃至我的下一代，下一代的下一代，都不用再受着一辈子只能当手艺人的魔咒控制了，我打破了可怕的枷锁，打破了非人的桎梏，我帮助所有的陈家人从地牢里解放出来了！以后啊，我们的后辈，后辈的后辈，他们的人生可以自由选择，他们想读书就读书，想学手艺就学手艺！”

陈文昌越说越兴奋，仿佛自己是一个成功的巨人。如同夸父一般，拯救了许多陈氏后人。

陈艺志静静地听着，久远的回忆如同潮水般涌至心房，他虽然是一个手艺人，读书也不多，但想到他们陈家几百年的历史沧桑，他怎么觉得，其实不管大哥读不读大学，当不当上这个浙江文联主席，他和大哥的后代，都可以自由选择人生路呢。

陈艺志在那里冥思苦想。心中迷雾阵阵。

雨越来越大，卢仙儿已经不耐烦地撑起了雨伞，兄弟俩跪在雨中，却浑然不觉。

大理石的墓碑已经陈旧泛黄，字迹模糊，绿色的清明草在雨中随着风轻轻摇摆，仿佛在为陈文昌的成功鼓掌。

陈文昌还在那里痛哭流涕，喜极而泣，他喃喃地说道：“爹，娘，你们知道吗，我出生没多久，你们发现了我的读书天赋，就把改变家庭命运的重任压在我身上，我陈文昌这辈子，就是为这个任务活着，现在，我可以说，我终于完成了我的人生任务，我解脱了，呜呜呜，呜呜呜——”

雨声哗哗，雨点如豆，远处的青山，如烟似雾，连绵起伏。

在这巨大的雨声中，陈艺志沉沉地想，他们陈家的命运真的是大哥改变的吗？不，不是大哥呀！

想到这里，陈艺志猛地抬起头来，一个想法如同电灯，在他的心中亮起。

他激动地想，事实很明显，如同镜子一般清晰，不管大哥读不读大学，当不当上这个文联主席，他们陈家的后代，仍然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路！

至于，陈家的后代为什么到了今天，能够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路，摆脱了只能当手艺人的魔法诅咒，如果说不是大哥的功劳，那么是谁的功劳呢，那是谁改变的呢？

是大哥吗？陈艺志摇了摇头，他很清楚地明白，在大哥当上这个文联主席之前，他们陈家的后代，就已经可以自主地选择自己的人生路了！比如，他的一双儿女，老大选择读大学，然后进入了国企厂子，为社会为国家做贡献；老二是女儿，却继承了他的手艺人衣钵，学习当一个木匠，如今也算小有名气，并且把木雕学校办得风风火火。

他的一双儿女都凭借着自己的爱好和天赋，自由自在地选择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他的妹妹呢，她与庞三多的三个孩子，从极年少就离家出走，各奔前程，听说，现在过得都不错，有的在部队的文工团，有的在部队任文职，有的在成都当一个小生意人，没有一个从事手艺人的行业。

所以老陈家的后代能够自由自在的活着，并不是大哥的功劳。

但是铁一般的事实是，在他这一代，他和大哥并没有这份自由，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告知，老陈家的人，只能当木匠、水泥匠，瓦匠等等手艺人。

他的父亲陈儒，原本非常喜爱读书，却被逼着当上了一个木匠。

他父亲的父亲，爷爷的爷爷，全部被逼着只能当木匠。

在此之前，他们陈家，如同被施了魔咒，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只能从事下九流的行业，当一个没有社会地位和身份的手艺人。

那么，改变的转折点在哪里？

陈艺志苦思冥想着，突然，一个想法如同夏日闪电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久久不去，改变的转折点是新中国的成立啊！

因为新中国成立了，所有的旧的不好的东西全部打破了，消失了，所以老陈家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当年，他们老陈家因为乾隆年间犯了法，被惩罚后世子孙永世不得科举，因为新中国的成立，大清朝以及民国的灭亡，这条惩罚自然也就失去了意义。

也就是说，是新中国改变了他们老陈家，让他们摆脱了世世代代只能做手艺人的人生啊！

陈艺志想到这里，明白过来，激动非凡，他快速地看向大哥，他想告诉大哥这个激动人心的真相，然后看到大哥志得意满，喜极而泣的样子，他不忍心了。

在大环境面前，个人只是一颗微小的棋子，不受命运摆弄就是万幸了，哪能改变命运！

只是大哥，一生只为一件事活着，活到后来，变成疯狂的执念，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任何人的话听不进去，任何事也不关心，他坚信是自己改变了陈姓后人不能科考的命运。

他是错的，他是他坚信是对的。

此时此刻，如果告诉大哥这个真相，他真的非常担心陈家又要疯了一个，因为真相会摧毁大哥坚定了一生的信念。

因此，陈艺志选择识趣地沉默了。

大哥认为是自己改变了陈姓后人不能读书的命运，如果这能让他快乐，那么就让他这么认为吧。

他跪在雨中，默默地给死去的爹娘烧着纸钱，对于新中国的感激又多了一分，他真诚地希望，祖国能够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富有，只要在新中国的保护下，每个中国人才能过得快乐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