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唰！”

一声剑没入血肉的破空声细微响起,明明气势如虹，却又稍微滑偏了，只是在皮肉伤划上了一道口子,于预想中的插入胸腹完全不一样。

拿着剑的手很稳,少女的脸却苦巴巴地皱了起来。

她回头看了眼后方站立的黑发男子，那男子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察觉到她的目光，冷静回望，对她刚刚的表现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如同之前的每一次。

眼前是一只外形似熊长相又像狼的妖物,被一剑刮破了皮，趁她回头的瞬间再次张牙舞爪地朝秦千颜扑去。五感察觉到细微的动静,秦千颜警觉地退后一步，又反手一刺，速度快得让妖物躲避不及，又是被一刺而中。这次的稍微深一点，却仍然不够深入。

妖物仰头嘶吼，身上也不止两个伤口了,被刺伤的疼痛让它无比焦虑，持续的失血又令它行动逐渐变得迟缓。偏偏眼前的少女看似娇滴滴的样子,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靠近她的身攻击她，稍微靠近一点，便是被长剑无情但没致命地刺中,真真是棘手至极！

还不如直接给它一个痛快！

再次被激怒的妖物扑来，秦千颜又是急速退后，眼看它身上七零八落都是被刺的伤口，她很清楚自己应该强硬地刺穿让此妖消失在剑下,但她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轻易下死手。

“你性子太软了。”

正在犹豫之间，低沉的嗓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微凉的身躯贴上她的背脊，一只手从后伸过来捉住她拿剑的手，轻盈地控她的手往前一伸，“唰”的一下长剑没入妖物的身躯，妖物发出一声分不清是遗憾还是满足的喟叹，随后颓然倒地。

男人仍然扣住她的手，声音从背后传来：“如果是更凶狠一点的妖，你若是一直这般手软，被吞食进腹的就是你了。”

背脊能感受到对方说话时的细微震动，微冷的体温稍微降低了她刚打过一场的热度，秦千颜低着头，任由他扣住自己的手，她和地上睁着大眼的死妖对视了一下，微微撇开视线，半响后，才闷闷地道：“……我下不了手。”

她其实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刚刚的情况很不应该。如果厌戾不是找攻击性不强的妖物给她练手，她不可能攻击得那么消极之余，还能躲避得那么轻松。

要是换了是他说的情景，她对上的是一只凶残至极的妖，在刚刚三番四次的犹豫之中，那么有危险的便是优柔寡断的自己了。

然而，纵然知道眼前的是妖，但就这样将它消灭，她还是觉得很有负担。

毕竟这不是在家里玩游戏，就这样无缘无故让她消灭掉眼前活生生的妖物，她很难干净利落地做到。

……如果她不踏入这里，这儿的妖物本不会攻击她。

厌戾从背后看着秦千颜纤细的颈脖，哪怕不用看她的表情，也知道她心情现在一定很低落。

她是想要变强的，但她没有办法完全抛弃某部分坚持，所以导致如今状态不进不退，停滞不前。

他很清楚这个少女有多心软。

偶尔她不小心踩到地上的小虫子，都会略惊一下，然后下意识脱口说：“对不起。”

所以他一开始为了避免她受伤，还找了些不那么入流的小妖。

现在想来，方法大概错了。

他该换个方式才对。

秦千颜还在愧疚自己没能完成厌戾对她的期待，手腕便是一紧，随后她的腰被揽住了，厌戾带着她身形一掠，来到一处某个地方。秦千颜看到前方的地线下陷，这片沼泽看起来比起其他地方要更深陷一些，积满污水的地表还时不时冒出一两个气泡。

“？”

秦千颜茫然不解地望向厌戾，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带自己来这里。

厌戾垂眸睇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抬脚往前踏了一步，踩进了那处地面更下陷些的沼泽。

随着他踏入那片沼泽的一瞬间，整片沼泽仿佛都活过来了，彻底骚动起来。

原本只是偶尔冒出的气泡疯狂翻腾，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刺激醒来了，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沼泽整个氛围给秦千颜一种一触即发的危险感。

秦千颜看这种状态，心里忽然感到有些不安，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也下意识便伸手抓住了厌戾的手，问：“你、你要做什么？”

男人转过头，黑眸静静地看着她。

他伸出手，把秦千颜握住他手腕的手指缓慢地拉开。

秦千颜的手指被他一根一根拉开，感觉沼泽地下的动静越来越大了，心里莫名地觉得更加不安。一只手被拿开了，另一只手又伸过去，仿佛捉住他才会觉得稍微安心，她声音大了点，“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厌戾专注地凝视着秦千颜。少女脸上明显闪过不安，杏眼映入他的身影，又疑惑又不解，重新伸过来抓住他的手用了力，带着她特有的固执劲儿。

他凝视了片刻，淡声道：“你心太软了。”

他再次把秦千颜的另一只手也拉开，往后退了一步，越发深入那片沼泽之中。

沼泽的暗涌更加明显，底下的东西像是在狂欢着猎物的到来，甚至大地都跟着震动了，黑色的腐泥被什么从底下扒开，一只又一只似人非人的手从地下缓慢地冒出。

一开始是手掌，接着是手臂，然后是一个又一个黑漆漆的头颅……

秦千颜双眼睁大，看到一个个数不尽的人形妖物从地上冒出来，自己的手完全被厌戾拉开，男人对她说：“接下来，我不会反抗，如果你不想眼睁睁看着我被那些妖物撕碎，那么你就把我救出去吧。”

如果秦千颜连对着妖物都心软，那就让她不得不硬起心肠。

在真正的危机关头，根本不可能让你有那么多的时间优柔寡断，在自己犹豫的瞬间，可能死的人就是自己。

如果不想着改变这一点，那么她永远都不会进步。

她做不到决定的话，那么他来让她决定。

是看着他死……

还是冲过来把这些妖物斩杀干净，救他出来？

秦千颜一时没能反应，又见男人勾起嘴角，“还是说，你比较不想看到那条蛇被撕碎？”

可惜个头那么点定儿的蛇形，一下子就葬身妖物之腹了，根本不够时间让她反应过来。

所以只能以人形来弄。

就算秦千颜没能反应过来，以人形被吞食而再次复生的他……

会变得更强。

就像昨晚一样。

……什么？

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他想做什么？

不要开玩笑了……！

秦千颜心里一突，才刚彻底理解厌戾这句话的意思，便见男人放开她的手，就这样注视着她又连续后退了几步，已然来到了沼泽的中心。整片沼泽彻底沸腾了，从地上冒出来的人形妖物异常兴奋地扑向他，瞬间淹没了男人高大的身影。

转眼间高大的身影被妖物拉扯啃咬，缓缓地往沼泽倒去，看似狼狈，姿态却从容，当真是毫无反抗！

秦千颜视力很好，看到男人被淹没的瞬间，一只妖物张开大嘴狠狠地咬上了厌戾的肩膀，鲜血一下子从伤口流出来，黑色的衣物被鲜血弄得湿润了，浓郁的血腥气让这些妖物更加兴奋，张开血盆大口，贪婪地想要把眼前完全不反抗的男人吞食入腹。

看到眼前的血腥画面，秦千颜脑子“轰”的一下变得空白，这种时候，她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原著中的一段话：

——躺在满是污泥的黑暗沼泽之中，那个人……如果还能算是人的话，他有一颗完整的头颅，但脖子下面的皮肉全被啃食得干干净净，只依稀有几根骨头搭在一块，勉强能勾勒出一副人形骨架的样子。

——明明已是那样凄惨的状况，那人的脸上甚至还有细小的怪异东西在啃咬他下巴处的肉，那个人却仍然活着，双眼呆滞地望着上方的天空，湛蓝的天空和皎洁的白云映入无光的瞳孔中，也没能让那双瞳仁恢复半点亮光。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呢？

——痛吗？

当然痛啊。

可是那个时候，没有人会救他。

他就算再怎么呼喊，也只是徒增悲惨，并不会改变什么。

转瞬间思绪翻飞，秦千颜身影一掠，手心长剑一现，无数道的剑芒闪过，挂在厌戾身上的人形妖物统统被挑飞，接着被拦腰切断，皆是一剑致命。

比起之前的犹豫，此刻的招式一出必杀，仿佛开了挂，数不清的人形妖物在秦千颜的剑下纷纷变成了亡妖。

刚刚被刺了不知道多少下的妖物要是还活着看到这一幕，估计都要气吐血了。

既然有一招毙命的实力，当初咋不早点一刀给它个痛快呢！

真是晦气！

秦千颜拿着长剑，刻在这副身体里的种种招式从她手上自如使出，仿佛之前的滞涩只是一时的，如今在大开杀戒后，几乎达到了人剑合一的境界，根本不用思考什么便能使出许多高深的招式，随着她一招一招毫无间隙地使出，原本略微凝滞的丹田逐渐变得舒畅，仿佛有什么豁然开朗了——

“唰”的一下，最后一剑插在最后一只人形妖物身上，一剑对穿。

秦千颜抽回长剑，人形妖物倒地，长剑在手心消失，然后她回过头，看向沼泽中心。

沼泽的中心处，男人目光一直注视着她，缓慢地从沼泽中坐起身体。秦千颜就算反应速度并不慢，但被这么多的妖物瞬间缠身，又怎么可能会完好无缺。半边肩膀已经不见了，被啃得只剩下半个肩骨架子，黑色的衣服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身上、胸前、大腿皆是被啃食过后的痕迹，看起来又凄惨又狼狈。

秦千颜紧紧地抿着唇。

男人嘴角轻掀，对上秦千颜几乎称得上在瞪视着他的杏眼，神色自若，语气轻缓：“你看，这不是做到了么。”

满地的人形妖物尸体，衬得现在一身狼狈的男人更像是刚地狱爬出来的妖物。

让人胆寒。

令人畏惧。

秦千颜也曾抚心自问，为什么放不下厌戾，她穿进来后，也许也有其他方法可以改变《邪妖传》的结局。比如把它放回琅琊山，继续当它逍遥自在的小青蛇，又或是找更适合饲养它，真正心地善良的好人家。

等她和厌戾之间没了牵扯，可能《邪妖传》的结局也会变得彻底不一样了。

可是，她却从没有起过那样的念头，就算当时的自己怕蛇。

后面秦千颜知道了，是因为不放心。

她曾见过他最狼狈最凄惨的样子，纵然那只是文字的方式，也悲惨让她难以释怀，更别说如今是眼睁睁看到此情此景。

厌戾是可以无限复生，但他不是不知道痛。

他也会觉得痛，可他在无数次的绝望中，都只能意识清楚地看着，没有办法改变。抽筋剥皮的痛苦，妖丹被剖的绝望，以为能改变人生的修为被残忍剥夺的苦楚，以及掉下万妖沼泽时全身灵肉被啃食干净，感受到那种没人拯救也不能自救的迷茫……

秦千颜一开始觉得无限复生是男主厌戾的一种外挂。

可是，对他而言，死了仍然复活，其实是不是更像是折磨？

为什么死掉了还会复生？

为什么复生后甚至遭受到更痛苦的遭遇？

小青蛇曾有的天真烂熳是不是从一次次的质疑中变得冰冷无情，后期才会黑化得如此彻底。

后面，厌戾已然无惧了死亡。

但这种无惧，又何尝不是一种麻木？

秦千颜突然快步走过去，抓住厌戾另一边勉强还算原好的手臂提气一跃，把他从尸堆中拎出来，一把把他带回旁边一处干净的地面。

这种时候，她讨厌自己居然还记得要轻手轻脚！

痛死他活该，这个自作主张、让人生气的混蛋！

秦千颜板着一张小脸，手掌拍下，掌心释放出光芒，落在厌戾的身上，一点点修复他身上被啃咬的地方。

方才豁然开朗的丹田如今灵力源源不断，使她的治愈的速度变得更快了。

厌戾仰着脸，黑眸静静地凝视着秦千颜的小脸。

少女脸色罕见的阴沉，粉色的嘴唇被她抿得变成了浅白。从刚刚开始，她就没有再看他一眼，视线只看着他的伤口，拒绝和他讲一句话。

厌戾微微动了动，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要拉住秦千颜的手臂，少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子就避开了他的手。

男人眸色转深。

秦千颜没理他，闷头治疗。等她把厌戾身上的伤口治愈之后，看着破裂的衣服地下恢复完好无缺的皮肉，胸口的那股气再也压制不住了，她举起手用力地打了他一下，“啪”的一声极响，随后她猛地站起，几个跃身消失在厌戾眼前。

“……”

厌戾轻轻抚上自己被狠狠拍了一下的胸口，喉咙轻滑，缓慢咽下一时上涌到喉咙的血气，目光落在秦千颜消失的方向。

这里是他的地盘，他能感应到她并没有离开。

而是回到了万妖洞窟。

在带来她杀妖之前，他们曾在那儿落地。

小姑娘脾气很软，他是第二次看到她那么明显的怒气。之前见到化形后的他也生气了，以为他真的弄死了她的小蛇，所以对他横眉以对，口气不善。

现在也生气了，居然还打了他一下。

作为上神，她随手一拍也是很有威力的，更别说这下还没留情，那一瞬间让他甚至气血上涌。

那样脾气软软，不久前连对妖物都无法轻易下狠手的人，两次生气的对象……

都是他。

而这两次的怒气，似乎有些不一样，又似乎没什么不同。

厌戾若有所思地碰触着仍然泛着疼痛的胸口，垂眸想了片刻。

之后他随手一捏，换掉身上破破烂烂的服饰，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接着高大身形一闪，已经到了万妖洞窟的入口。

万妖沼泽到处都是瘴气妖雾，仿佛吸入肺腑都会造成身体不适，光听名字的话，感觉万妖洞窟比外面的沼泽更恐怖，然而却完全不同。

洞窟里里面有树有大湖，地上满是秦千颜不知道名字的小花小草，随着遍地绿茵涂红——显得空气也特别清新，吸入身体完全没有半点不适应。

洞里别有洞天，和洞外完全是两个世界。

难怪厌戾能在这里待上千年。

秦千颜盘腿坐在一处花草上，望着前方的大湖发呆。

她脑子空空的，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洞窟的入口出现了一道高大的身形。那人一来，洞窟的氛围一下子改变了，多了一种让人心脏紧缩的压迫感。

就算秦千颜不看过去，也知道是厌戾来了。

男人脚步不疾不徐地踏进来，秦千颜余光感觉到黑色衣袖轻轻一扬，男人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和她靠得极近。

秦千颜一动不动，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的大湖，

“……我错了。”

厌戾低语，认错得很直接坦然。

“……”

秦千颜仍然没动，也没回答，完全当旁边的人是一团空气。

她这副样子，厌戾还从未见过。

原来她真正生起气来，是这样的。

呆呆的不爱说话，像是自己生自己闷气。

还有……她不会直视你，眼里没有你。

男人颦眉思索片刻。

想起上次秦千颜生气的时候，看到小青蛇回来就消气了，第二次再次见到他已经忘记了生气这回事。

他垂下眼皮。

过了会儿，一条通体雪白的小白蛇缓慢爬过来，轻轻地滑入秦千颜的掌心之中，刚把小脑袋蹭进去，半截身体还没得及完全滑入，“啪”的一下！

它被秦千颜拍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蛇：真是没用，惹她生气还是要靠我来哄。闪开点！

随后被无情地拍开。

滚到一边的小白蛇晕乎乎地摇晃脑袋：？

我不是青色的你就不爱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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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补偿昨晚的二更~九点还有一更喔。码得比较匆忙，有虫稍后修改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