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在城门外排队进城的人并不多, 稍等片刻衡玉他们顺利进入城中。

淮城很贫穷,入城的主干道有着经年累月后马车碾压出来的痕迹, 略有些凹凸不平, 行走在上面总有些难受。

房屋不仅有木制,隐约还能瞧见黄泥房。

来往的百姓里,很少瞧见有人身穿料子好的衣服, 不少人身上的衣物还带着补丁。

了悟环视一圈, 目光落在周围的小摊贩和行走的路人脸上。

然后——他心中默然。

那些人中,有小孩子, 有青年人、中年人, 也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中的某些人朝了悟和了念投来打量的眼神, 里面带着戒备、带着厌恶。

以了悟的修为, 可以很清晰地听到他们的议论声。

“那个和尚是谁?”

“不知道, 好像是新来的吧。”

“他看着那么人模狗样, 佛门还说渡我们,他们过得可比我们潇洒多了。”

“他看着很厉害,不会是佛门那边派过来教训我们的吧。”

这种揣测, 让了悟沉默。

佛门在这里扎根那么长时间, 淮城的百姓不可能不清楚佛门所推崇的信条。但他们还是以这种恶意来揣测佛门。

“在想什么?”衡玉出声问他。

了悟往前走, 他已经感受到了师弟了鹤的气息, 现在打算走去和了鹤汇合。

听到衡玉的话, 他轻声道:“贫僧只是在想, 淮城百姓从信佛到弃佛, 这里面是谁的错处。”

“谁都没有错。”

“是的,谁都没有错。”了悟点头。

百姓的那些议论声,了念也都听到了。

他有些愤愤不平:“可是师兄, 我们宗门一直在努力改善炎国的情况啊, 百姓们没有看到我们的付出,只是看到了自己的不幸,然后就仇视我们佛门,这样真的对吗!”

了悟摸摸了念的光头:“你是想说,百姓们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问题,没有考虑过宗门的付出对吧?可你刚刚那番话,也是单纯站在了宗门的角度考虑。”

了念愕然。

衡玉在旁边帮忙补充:“他们有错的话,就是错在自己愚昧。可这归根结底也不是他们的错,如果百姓生活富足安康,他们自然有余力去习字去读书,那样可以让他们明礼仪知廉耻,可你看,这淮城的百姓像是生活富足的样子吗?”

-

淮城这里的寺庙名叫寒山寺。

这个寺庙原本香火鼎盛,寺庙的占地规模也极大,大雄宝殿更是修建得格外气魄。

但这百年来,寒山寺的香火越来越稀少,殿上供奉的佛像明明日日擦拭,可少了香火的熏陶,似乎都逐渐黯淡无神下去。

了鹤和他们汇合后,先带他们参观了一番寺庙。

他穿着灰色僧袍,有些胖乎乎的,皮肤又白,就像是个白面馒头一般。

眼睛有些小,笑起来时直接笑成了眯眯眼。

“其实寒山寺这边,每旬都会组织免费教学活动来教孩子们识字,但效果甚微,愿意来听课的孩子很少。后来反佛道的氛围越来越浓,那些家长就更不乐意让他们的孩子过来听课了。”了鹤挠了挠自己的光头,为他们做介绍。

“免费识字,这样他们也不乐意过来听课吗?”了念有些诧异。

“像他们那个年纪的孩子已经可以帮家里做些粗活,家长觉得孩子学那几个字没什么用,反而会耽误这些孩子帮家里做事。”

“这——可是学了知识后,不是就能赚到更多的钱吗?”

了念自语。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有多可笑了。

绝大多数百姓都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而没办法从长远来思考。

能够长远思考的人,已经摆脱了那种窘迫的境地。所以时常会出现穷者越穷,富者越富的情况。

想到这一点,了念默默闭了嘴。

一行四人行走在菩提树小径上,衡玉突然出声问道:“怎么没有看到寒山寺的主持?”

“阿弥陀佛,主持在一个月前已经圆寂。”了鹤解释道。

寒山寺主持是个筑基后期修士,他担任主持期间,凭借着自己的德高望重,还能很好地安抚百姓,让他们不那么仇视佛修。

“……但主持圆寂后,寒山寺这边没什么出色的佛修能够继任主持之位。上次有争端,也是因为一名女子时常来寺庙上香,祈求佛祖送她一个孩子。但十多年来她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她的丈夫和娘家夫家的人拎着锄头等物直接冲上寒山寺来,小沙弥们上前拦住他们,结果在冲撞中被砸伤。”

一直旁听着的衡玉拧起眉来:“这只是第一起冲突而已,接下来冲突只会越发加剧。”

很快,一行人走到客居的厢房。

这供香客落脚的厢房,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入住过了。

不少地方都落了灰,院子中间更是横生出了不少杂草,落叶堆积了薄薄一层。

了鹤脸上浮现愧色:“我竟是忘了请小沙弥收拾这边的厢房。”

了悟熟悉这个师弟的性子,笑道:“无妨。”

掐了个净尘诀丢到院中,眨眼之间,那层落叶全部被扫做一堆。

衡玉左右瞧瞧,指着最里面的厢房:“我就住在这间厢房里吧。”

说着,走进里面收拾。

收拾好后,衡玉支起窗户往外看,恰好瞧见了悟站在院子中间仰望那棵菩提树。

“在看什么?”

“站在这里等你收拾好,随便看看打发时间。”

这个回答颇为取悦人。

衡玉不自觉扬起唇角:“找我有事?”

“想请洛主一同下山逛逛那淮城,贫僧还是想试试解决这淮城的困境。”

“想找我帮忙?”

了悟诚恳道:“如果是洛主,应该能想到办法。”

“单纯说好话夸我是没用的,事成之后你要如何报答我?”

“贫僧欠洛主一个人情。”

衡玉从厢房里绕出来,走到了悟面前:“无定宗佛子的人情价值千金,很划算。”

说完,衡玉举起自己的右手。

这个动作——

了悟想起来,他有时候走在宗门里,会瞧见师弟们许约定时互相击掌。

他抿起唇角,举起自己的右手与她击掌。

-

此行,了悟决定直接前往城北。

这是淮城里最贫穷的地方,也是厌佛情绪最重的地方。

靠近城北时,衡玉瞧见街边有炒栗子在卖。

“我们去买点栗子吧。”

“好。”了悟说。

走近时,衡玉发现那些栗子饱满浑圆,看着就很美味。

“请帮我称一斤。”

“好嘞。”

摊主是个中年男人,他正在弯腰往炉子里塞柴火,听到衡玉的话先是应了一声,这才直起腰来。

用专门的纸袋装起栗子,摊主正要上称,余光一扫瞧见衡玉——以及她身边的佛修。

上称的动作微微顿住,摊主瞧瞧衡玉,再瞧瞧明显是衡玉同伴的了悟,脸色立即难看下来:“不好意思啊仙子,这栗子我不卖了。”

衡玉没想到他会选择直接不做生意:“老板,有生意你怎么不做?不然我多给你些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摊主摆手,直接道,“算了算了,真不卖。”

“……那好吧。”

衡玉和了悟对视一眼,转身往城北里走。

瞧见两人去的方向,那摊主一愣。

他纠结片刻,但他刚刚对那位貌美而亲和的仙子颇有好感,还是硬着头皮出声提醒:“仙子,你现在这个情况……还是别进城北了。”

衡玉转身,掐诀笑道:“多谢提醒,不过我还是想和我朋友进去看看。”

等她再转回身时,衡玉向了悟感慨:“淮城的百姓还是挺淳朴的。”

还特意提醒她别进城北。

了悟没有应和。

其实他觉得,主要还是因为她长得貌美。

面对容貌秀美之人,就算是脾气暴躁之人也会下意识软和自己的语气。

再往里走一些,两人顺利进入城北地界。

巷口边有几个小孩子正在玩翻花绳。

了悟见他们玩得热闹,不由投去几分注意力。

其中一个大概四五岁的小孩子和他对上视线,了悟抿起唇角做了个微笑的表情,小女孩眼里突然泛起水花:“那个和尚朝我笑了,他是不是要吃了我……哇,我要回家找娘亲。”

那几个玩翻花绳的小孩子们纷纷扭头,然后边叫着边往巷子里跑。

扬起了一堆的尘埃。

了悟:“……”

衡玉:……

衡玉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

这个小女孩年纪这么小,绝对是单纯不知事。那么她对了悟的害怕自然是来自于耳濡目染,家人们灌输给她的。

“我看看。”

衡玉突然歪了下头,从上到下一寸寸打量了悟的容貌。

她眼里突然染上一点笑意:“这么好看的和尚真的会吃人吗?”

她的声音如此悦耳。

听到了悟觉得自己的耳尖有些发痒。

“我们继续往里走吧。”

了悟转移了话题,指着刚刚几个小孩子跑掉的巷子说道。

两人并肩往里走着。

路过第一间房屋时,里面的妇人正端着盆衣物出来准备浆洗。瞧见了悟,她脸色微变,直接往后退了两步,猛地一下摔上那年久失修的木门。

摔门声太重,衡玉都能听到木门的吱呀乱响声。

了悟心里沉重。

走到第二户人家时,了悟上前叩门,他想亲自和里面的居民聊聊。

“来啦。”

里面的人应声过来开门。

推开门,瞧见敲门的人是了悟,那个男人的神情立马变了,条件反射摔门。

了悟沉默着走到第三户人家门前,继续敲门。

衡玉站在他旁边,想了想,没有阻止他。

摔门声、不满声……

愤怒的神情,不屑的神情,厌恶的神情……

一条巷子几十户人家,除却紧闭房门的十几户外,居然只有寥寥几户人在看到他们时神色平静,也愿意友善地沟通几句,绝大多数人都是一瞧见了悟就摔上木门。

很快,两人走到巷子深处的水井边。

水井边很热闹,有人专门来取水,有人在旁边浆洗衣服,有人正在洗菜。

人多了,就免不了凑在一起聊聊这家的八卦,那家的闲事。

但在瞧见了悟后,井边的人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喉咙,刹那间停下交谈声,边做着自己手头的事情边隐晦打量起了悟。

瞧见他气质清高出众后,有个年岁大的老妇人轻哼了声:“惯会装模作样,穿得这么好,谁知道是不是用我们以前捐的香油钱来置办的衣物。”

就好像了悟越是若清风明月。

他们好像就越冷漠。

“娘。”旁边一个年轻女人扯了扯她,制止道。

被自家媳妇扯了把,老妇人越发不满了。

她干脆扯着自己的嗓子喊:“扯我干嘛,连话都不能说了,本来就是,我看那寒山寺还有和尚胖乎乎的。如果不是他们偷吃肉,就天天吃馒头的话,怎么可能长得那么胖。”

衡玉拧起眉来。

有些人喝口水都会胖,这个指责实在是有些无理取闹了。

“阿弥陀佛。”一直不作声的了悟停下脚步,他双手合十,认真向老妇人解释道,“这位施主,佛门乃清规戒律森严之地,如若您真的瞧见了哪位和尚犯戒,可以直接告诉寒山寺的人,也可以直接告诉贫僧。”

他这么直言,那个无理取闹的老妇人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脸色变幻之间,竟是直接将丢弃在盆边的烂菜叶子捡起来,猛地朝衡玉和了悟砸过来。

烂菜叶子上面还沾着水,飞过来时有水滴四溅开来。

叶子砸到衡玉身前,就被一股无形的灵力屏障挡去了。

是了悟在出手。

了悟正要出声,水井边上站着的男人将刚接好、还带着凉意的一桶井水举起,直接朝衡玉和了悟泼过来。

这盆井水自然没有沾身。

衡玉拂去刚刚召唤出来的结界,轻拧起眉心。

了悟抿起唇角:“两位施主,贫僧是怀着诚意过来城北瞧瞧,并无恶意。”

“谁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寒山寺前几日有几个小沙弥被打伤了,谁知道你是不是想过来为他们报仇。”那个老妇人骂道。

了悟神色无奈,还想再温声劝。

衡玉轻扯他的衣角,给他传音:“你这么温柔是不行的,他们横,你得比他们更横。”

然后,衡玉对水井边那些人说:“诸位应该能看出来,我和我身边的佛修是修士吧。那你们是怎么敢对修士口出恶言,更是扔烂菜叶子、泼冷水的?”

衡玉冷笑,右手按在腰间长剑的剑柄上。

她环视众人一圈,发现他们脸色都有些不自然起来。

“对,你们就是仗着佛修恪守清规戒律,无故不能出手伤人,更不能随意伤凡人这一点,所以才敢如此肆意妄为。一边辱骂佛修,觉得他们所谓的清规戒律只是骗人,一边仗着佛修性情温和做出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可笑!”

“很抱歉,我不是佛修。”说着,衡玉横举长剑,摆出一副随时可能拔剑的姿态,“也许这样,我们就能好好沟通一番了,你们说对吗?”

水井边,众人噤若寒蝉。

“你……你……”那个老妇人脸色难看起来,额头上冷汗直冒。

“洛主。”关键时候,还是了悟伸手挡下她的剑,“不必动怒。”

衡玉脸上摆出不高兴的神色:“你就是烂好人,在其他地方,敢冒犯我的人,血都溅出个七八米了。”

“……血应该溅不了那么远。”了悟纠正她。

“是你杀过人还是我杀过人,你都不知道,当我的剑够快够狠,一秒钟时间刺入刺出时,是可以溅出那么远的距离。那些血花啊,溅起来的时候就像下雨一样好看。”衡玉陷入回忆之中,说着说着,她忍不住转了转手中的剑柄。

瞧着他们两个在那么一本正经讨论这种杀人的话题,水井边的人忍不住抖了抖自己的身体。

他们互相对视,眼里都能瞧见惊恐之色。

“放下剑吧。”了悟声音温柔,“贫僧会慢慢和他们说的。”

衡玉撇嘴,十分不满地把剑挂回腰间。

她扫一眼那些噤若寒蝉的普通百姓,冷声道:“谁叫你比我厉害,那就听你的好了。不过我们先说好,如果你们的沟通不起效果,那等会儿就要用我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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