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16章】出尘白月光

“你……是谁?”

“希华, 我叫希华。”

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的对话,一切都仿佛昨日重现, 看得灵猫一阵忧伤。

“这里是极北之境, 你魂魄有缺, 子时天地时序扭转, 你才会受到牵引,误入此地。”与年幼时的小凝青不同, 望凝青几乎是快刀斩乱麻地解释道,“随我来, 我帮你稳定一下命魄。”

墨夷雪命魂有缺不假, 但实际上是他命魂里的烙印感知到了希华的苏醒,这才循着执念而来。因为雪苍生前最美好的记忆都停留在极北之地,所以梦境中呈现的景象也是这里。跟灵猫记忆中的一样,精致的楼阁,清雅的莲池, 还有菡萏般孤寂却动人的少女。

望凝青最终还是取了希华的本体, 为墨夷雪泡了一盏茶。

在奏响天地之音后, 望凝青的五感大幅度衰退,虽然在冰雪中修养了十七年, 但依旧是伤残一身。灵猫看着她面不改色地手撕本体, 只觉得身上隐隐作痛, 明明没有爱却能理所当然地做出割肉喂鹰之举, 灵猫觉得其他人栽在晗光仙君的身上真的一点都不冤了。

待她亲眼看着墨夷雪饮下那杯茶, 残缺的命魂像屋内关上了门窗的烛灯一般逐渐稳定了下来,望凝青这才斟酌了言语,将天魔欲要害他之事娓娓道来:“丞相府长子薛瑞与天魔梦喰勾结在一起,意图谋夺你的灵根以及躯体,好借此掌控云熙国。梦喰擅长换皮之术,若要对付他,还需徐徐图之,切不可贪功冒进,打草惊蛇。我如今无法就近保护你,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说完,望凝青觉得没什么纰漏,便起身准备送客,但墨夷雪却突然出声问道:“仙子,你我以前……认识吗?”

在墨夷雪看来,这个出现在他梦境中的银发女子仿佛知晓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一身白衣,眼覆薄纱,浑身都是离世而居的清冷出尘,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涯,看得见,求不得,令人心中焦灼。因为拢了薄纱,她的眉眼朦朦胧胧的,令人看得并不分明,但是仅仅只是露出来的半张脸,已经是世人难以想象的绝色。

墨夷雪不想表现得这么急躁的,事实上他本也不是什么毛躁的人——身为云熙国的二皇子,世人提起他都只会说天资卓绝、心性沉稳。他十二岁那年便被派往边疆,十四岁便能驱除鞑虏,三言两语让冒犯云熙国的来使背生冷汗。即便面对生死,他也很少慌张,从记事那年开始,他便一直都是寡言少语、冷若冰霜的模样。

可不知道为何,他在面对这名银发女子时总是无法保持冷静自持的姿态,他的理智在触及她的瞬间,仿佛就分崩离析了。

“此事你无需知晓。”望凝青没打算与墨夷雪再续前尘,更不打算将雪苍的前生告知于他,她不仅不会说,她还要把这事瞒得死死的,谁也别想透露给墨夷雪知道,“我不会害你,但也无法帮你太多,切记,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去吧。”

说罢,她纤细的食指便在墨夷雪的眉心上轻轻一点,墨夷雪挽留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觉得身体一坠,而她伫立云端,距离他越来越远。

“希……”

墨夷雪从梦中惊醒,坠落的失重感让他猛然坐起身,有些头疼地扶住了额,墨发披散而下,挡住了半张脸。

窗外月华流照,温柔地铺洒在屋中,照亮了幔中人紧抿的薄唇,以及润着水光的眸。

“希华——”

他嗓音低哑地轻喃,仿佛怀揣着一腔芽苗般稚嫩的心事,无法对他人诉说,只能藏着暗自焦灼,其中的滋味实在难以用言语形容。

她到底是谁呢?墨夷雪微微偏头,近乎失神地望着窗外皎洁的月色。

……

搅乱了少年平静无波的心湖,望凝青转头便找上了甘旭,询问起墨夷雪这些年来的过往。

她在昏迷前有特意恳求甘旭保护雪苍的转世,因此甘旭虽然有些不情不愿,但也将这件事情做得很好。正如望凝青预想的那样,墨夷雪成长的道路相当坎坷,各路妖魔鬼怪尽出,仿佛把他当成了大补的唐僧肉。墨夷雪尚未拥有雪苍那般震慑群魔的实力,却偏偏有着一副受过希华仙花灵气浸染的仙躯,只要吞噬掉墨夷雪,想要统一炼狱也不再是荒唐之语。

虽然墨夷雪并不知晓,但守光军这些年来为他挡掉了许多灾厄,只是守光军的前身是天兵,跟天魔一样受限于人间的戒律,很多事情不好插手,偶尔也会鞭长莫及。丞相府便是其中之一,根据甘旭收集到的情报消息,望凝青这才知晓云熙国内的政-权一片污糟,皇帝不理事,丞相一家独大,皇后虽然有心维持朝堂秩序,却到底心有余心力不足,君弱臣强,内忧外患。

云熙国只有两名皇子,墨夷雪的皇兄名为墨夷晟,是个沉迷书法字画不理朝政的逍遥王爷,与当今圣上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皇后倒是很有责任心,又出身书香世家,颇有大家风范,但除了教养两个孩子以外,她的手段并不足以与丞相府抗衡。以往她垂帘听政之时提出任何建议,朝堂百官都会齐声反对,她若手段强硬一些,朝臣便阳奉阴违,骂她牝鸡司晨。

皇后出身书香世家,父亲是个清流,一生忠君爱国,最是在乎家族名声。皇后过得束手束脚,连带着墨夷雪也处处受到掣肘,直到墨夷雪十二岁那年孤身前往边疆,把持了军权,屡屡立下不菲的战功,这才让皇后的处境变得好过了起来。

危难时相互依存的母子,奚后又更为疼爱这个伴随祥瑞而生的次子,墨夷雪与其母亲的关系自然亲近。母子二人齐心协力对抗朝堂奸佞,这些年来倒也挽回了一些颓势,皇帝对这名生而不凡的次子也有期待,承诺在墨夷雪及冠之年,便是权力交接之日。

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墨夷雪,是一个责任感很重的人。

“但实际上,丞相府之所以会发展成如今一家独大的局面,应当有皇帝的手笔在里头。”甘旭粗中有细,对政事也有着敏锐的嗅觉,“皇帝手中的修仙之法,大多是丞相府在民间搜刮来的。对于丞相的野心,他未必不知,但他似乎将丞相府视作二皇子的磨刀石。”

皇帝并不愚蠢,这从他对皇后的选择中就能看得出来,明明后宫妃子不少,但真正诞下皇子的却只有清流世家出身的皇后。受身份限制,他并不担心外戚坐大,而大家出身的皇后能教养好孩子,却无法在权势上给予过多的帮助,皇子想要什么,都需要自己去拼搏。

而且,皇帝沉迷修仙并非一日之事,但在发现大皇子沉迷书画不堪造就之后,二皇子便出生了。这足以看出皇帝并非如情报上所说的那般不理朝政,他只是化明为暗,评估着手中所有的棋子。若是墨夷雪不能让他满意,那皇位之事还有得掰扯。

“磨刀石太硬,也有可能会将刀砸断的。”望凝青看完情报,微微摇了摇头,“朝堂正事,我等不能插手,但天魔寻衅滋事,便是违反了人间的条例。派人监视丞相府,有任何异动,便将消息传给墨夷雪。”

“是。”甘旭应了,他想到了什么,踌躇了片刻,又道,“主,我这些年来让人在东海搜寻,侥幸得到一枚扶离果。”

扶离果,生于海上珊瑚宝树,可令人忆起前尘旧事。

只要让墨夷雪吃下扶离果,他便能回忆起身为雪苍的一生,重新成为那个被希华爱着的神。

“甘旭。”望凝青听懂了甘旭话语中的深意,她眉眼悯然,微微摇头,“我说过,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选择,就像曾经明明能苟活于世、却偏生选择了慨然赴死的他。雪苍也好,墨夷雪也好,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就擅自决定他的一生。爱或者不爱,都是他的选择。”

她语气淡漠,却有着藏得极为深沉的温柔,甘旭只觉得心口一痛,却还是咬牙,道:“可是,您明明……”

您明明为他付出了那么多……

“因为我对他无所求。”望凝青扶起跪在地上的甘旭,好似长姐般温柔地抚摸着他有些刺手的头,“我只愿他安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而不是拼搏一生,最后却狼狈收场。他不需要迁就我,我也不需要他的迁就,你能明白吗?”

躲在一旁的灵猫忽而愣住了,它看着望凝青宽慰甘旭,看着甘旭心事重重地离去,忽而间觉得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希华这个角色,好像被演活了。

实际上,一个故事如果用不同的角度来进行描写,给人造成的观感是大相庭径的。就好比这一段复杂而又狗血的三角恋,如果站在希华的角度上来看,墨夷雪是负心人,薛怜儿也不讨人喜欢。

但如果站在薛怜儿的角度上来看,希华这个角色莫非就很得人心了吗?

希华前世是世上唯一一个得到雪苍倾心的女人,今生又是墨夷雪心中不容亵渎的皎皎明月。

这个角色被称为“反角”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如果这是一本从女主的视角来描写的书,那读者很容易便带入薛怜儿的角色。薛怜儿温柔善良,身世凄苦,她悲惨一生中唯一的光明,就是不带任何偏见以及恶意、搀扶了她一把的男主。活在黑暗中的人,总是会比正常人更加渴慕光明,而墨夷雪,就是薛怜儿身处地狱时窥见的一根蜘蛛丝。

她视他为救苦救难的神明,不求他爱她、怜惜她,只求自己能在他身边,为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读者若是代入其中,自然能得到她情绪的共鸣,那种恨不得将对方奉上神坛、处于下位者的痴心与爱意。

也正是因为这样,白月光的存在在这个故事中就显得格外碍眼。

被她当做神明一样爱着的人,居然也会像她一样,卑微地爱着另一个女人。

灵猫感到有些惶恐,它知道望凝青很认真地翻阅过命书,也很认真地分析过希华以及墨夷雪的心境,但是它没想到望凝青居然做到这般完美的地步——她利用自己对人心的把控,塑造了一个与薛怜儿完全对立的、另一个极端的“女神”。

女神男神之所以被称为“神”,是因为他们高不可攀,也是因为他们对待感情的“傲慢”。

即便是对一个人动心,他们也不会将爱意宣之于口,只会沉默地用行动来昭显自己的爱——是骄傲也是不屑,因为他们自身已经足够优秀,足以吸引异性所有的目光,所以不需要以“痴情”为武器,来博取爱人的怜惜与动容。

——你爱我,只能是因为我,而不是因为我为你付出了什么。

上位者的情,从来不会将“爱”挂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