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踢踏声停住, 汪帆抬头, 当真是泪流满面。

“老奴苟活至今,只为了再看皇上一眼, 老奴……”

道路前方,以汪帆为首的一众官员跪着, 额头抵地。

等队伍行近,汪帆语带哭腔:“老奴罪该万死, 请皇上赐罪。”

他是敢看皇上的,但这一眼看去,人却一愣,连准备好的话都忘了说。

但皇上坚持骑马入城,并表示经此一役, 自觉愧对列祖列宗, 从今以后要洗心革面,励精图治。

入城那日, 迎接他们的是一个许久未见的艳阳天。

韩厉骑在马上,冕旒的玉珠遮住半张脸。

公孙阶紧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位置。

初冬的太阳让大地遍布暖意。

纪心言独自坐在龙辇中, 从半开的帘子看向外面。

军医给皇上诊过脉,除了嗓子被烟熏过,要少说话外, 还因受惊加饮食不周, 身体微虚,不可劳顿。

厚重的城门推开,夹道欢迎的百姓在皇上经过时纷纷跪地叩头,无人敢与天子对视。

公孙阶策马上前,朗声道:“逆贼汪帆,煽动圣上亲征,却临阵脱逃,以至圣上涉险,如今自请死罪。圣上开恩,准其全尸。”

老将开口,众人无声。

韩厉声音微哑, 低低笑道:“你现在看到了,可以安心去死了。”

汪帆登时神色大变,膝盖一动,就要站起来。

然而他动作再快,又怎么快得过韩厉,一条腿都还没直起,泛着银光的剑就已经穿胸而过。

他没听到韩厉说的话,只以为是龙颜大怒,今日大家命都难保。

毕竟这是皇上,被敌军俘去关了多日,此等奇耻大辱,仅仅斩杀一个太监,又怎能解气。

韩厉抽回剑,扔到汪帆尸体边。

公孙阶又道:“唐大人,快把路收拾了。”

衙役忙上前将汪帆尸体拉下去。

唐广元等跟在马队后小跑着回了府衙。

一进府衙,韩厉便径直去了为皇上准备的院子,留公孙阶应付众臣。

公孙阶大致讲了下战役情况,又说:“西戎大营起火,圣上喉咙受损,短时间内不可多言,众位有事先与我说。”

大家听了,心知皇上并不打算追究,心头倒一松。

心松下来,就按部就班地去做事,想着皇上死里逃生,谁也不敢去打扰。

公孙阶不愧是沉迷权术多年的人。

他先让人去寻玉珠。

冕旒上的珠串数量是不能变的,但可以把珠子个头放大点,间隙拉长点,这样挡住的范围就更大了。

混迹官场半生,他非常明白一个道理。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国家,都会面临很多选择。

选了其中一条路就要走到底,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试图左右逢源的,很难有好下场。

尤其在朝中为官,站队几乎是伴随一生的事,就好像赌博押宝一样。

当年辽京之变,支持辽王就是押对宝了。

其实皇上这个身份就是一个工具,强者才能发挥它的效力,弱者只能沦为别人的武器。

如果大家真的那么重视所谓血统、礼教,那辽王根本不可能上位。

公孙阶认为自己不过是权衡利弊后,重新押了一次宝而已。

这让他原本绝望的心重新燃起希望,毕竟这次他押了一个真正的强者。

韩厉回到院子,点名叫了一个司使过来。

这人名叫席洋,是个刚刚二十岁的青年,大眼睛,娃娃脸,才从炎武营出来,新调到云州卫所不久。

他被圣上钦点,不止他自己,卫所从上到下都很惊讶。

入夜,他忐忑地站在门外,听着房中圣上传令。

“韩厉在西戎大营为救朕牺牲,今日起,左司一应事务交由朕亲自处理。以后,你就跟在朕身边作为联络官。”

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有些闷墩,但每个字都能听清楚。

席洋应是。

韩厉开始布置任务。

“第一,传令京城炎武司,立刻羁押汪帆余党,若有反抗,当场格杀。”

“第二,京城往外一百里范围内不可有流民,着京兆尹与御林军合力,将流民驱散至百里外。若见到有持武器者,即刻没收。”

第一个命令席洋明白,第二个他不太懂,但也不敢问。

“第三,花盆下压着一张纸,你把它拿起来。”

席洋领命,果然从台阶下的花盆处发现一张纸,上面是一些人名与少量个人信息。

“这二十八个人是大昭潜入的奸细,每四人一组。其中一些已经死了,一些已经逃回大昭。余下的,命左司继续追查。一旦发现……”

他顿了顿,想说话,又停住。

席洋安静地等着。

许久后,韩厉道:“一旦发现,想办法将他们赶回大昭。”

“是。”

“你下去吧。”韩厉的声音有些累。

等席洋离开后,他走到里间,摘下冕旒,对着镜子从两腮慢慢搓下一张薄薄的面皮。

纪心言穿着真丝制成的纯白中衣,头发简单挽了发髻。

作为“皇帝的女人”,她先一步进了为皇上准备的卧房。

韩厉忙了一晚上,她也没闲着。

府衙派来四个丫鬟贴身伺候,从洗澡到更衣再到梳发,足足折腾了小半天。

她坐在床边,听到了韩厉在外间说的每一句话。

自营帐内不愉快的对话后,回云州这一路,两人还没说过话。

现在,纪心言忍不住问:“那四个人是夏君才?”

“嗯。”

“还有兰芝?”

两老两少,两男两女,这样的组合可以实现多种身份变化,很合适。

韩厉又嗯了声。

纪心言道:“看来你真的不打算脱掉这身衣服了。”

连忠义堂都不要了啊。

韩厉没说话,解开龙袍上的衣带。

纪心言说不清自己什么想法,总觉得心里堵堵的。

她躺到床上,负气地对着墙不理他,心里却又惦记着,仔细听着身后的动静。

她听到他坐在床边,感觉到他躺下。

她又觉得开心了点。

她真不想和他闹别扭,两人好不容易在一起,明明应该珍惜每分每秒。

韩厉侧躺着,左手支着头,身体贴上她的背,右手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发丝。

“很早以前,我以为我留在忠义堂是要报仇,为我大哥为我母亲,为我那未出世的侄儿,为整个晋王府。后来我进入炎武营,逐渐明白辽王夺位有他自己的正义。安王会支持,也有他的无奈。”

“但不管是否正义,流血和牺牲的总是无辜的人。就算我报仇了,我把皇上拉下马,如果没有一个明君,还会有下一个辽王,下一个忠义堂。到了后来,我完全是惯性地做着那些事,我的愿望只剩下一个,为晋王府正名。”

“直到遇上你,喜欢上你,我才有了第二个心愿,与报仇无关的,只属于我自己的心愿。我想和你在一起快乐地生活。”

“然而就在前夜,你帮我指出了一条路,一条损失最小流血最少成功机会最大的路。走上这条路,我不但能实现前两个愿望,还能为大豫选出一个好皇帝。”

纪心言叹道:“我本意不是这样的,我根本没想到你不肯放手。”

“如果你想到,就不会说那句话了?”他的手停在她肩上。

纪心言被他问住了。

如果她提前猜到他的想法,她还会不会说出那句劝他穿上龙袍的话?

应该会吧。

当时的情形,那似乎是最好的办法了。

她甚至一度想为自己的聪明灵活变通喝彩。

韩厉声音沉沉的:“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当皇上?宁可离开也不想去京城?你不想尝尝权力的滋味吗?”

“我不知道权力什么滋味,所以也不渴求。”

“但我已经尝过快乐的滋味,我还想要。”韩厉道,“你曾经说过,要带我体会它们,你要食言吗?”

“你都是皇上了,还有什么快乐是得不到的。”

“当皇上,只有权力。你在我身边,才有快乐。”

韩厉吻着她额角。

纪心言握上他的手,摸到了那根不怎么显眼的皮绳,她亲手系上去的。

她何尝不是这样,和他分开的每一天都在思念,担心他是否受伤,担心他会不会永远消失。

她心下酸楚,闭眼强忍,轻声说:“权力是把双刃剑,你拿的这把太大了,我怕你控制不住伤了自己。”

“那你就和我一起,你亲眼看到我在做什么,就可以放心了,我也能放心了。”韩厉低声道,“权力本身没有好坏,它就和我的剑和你的匕首一样,只是一个武器。用的好,它能给百姓带来美好生活,用不好,它才会遭人唾弃。”

“难道要一辈子装下去吗?我觉得这样……”纪心言顿了顿,“太奇怪了。你是你,你又不是你。”

“我现在不敢给你承诺,但我有信心在这个位子上实现我的愿望,不光为晋王府平反,也为大豫选一个明君。像这样的亲征,再来一两次,这个国家还能剩下什么。”

道理纪心言都懂。有国才有家,他姓沈,除了小家,他心中还有一个大家。

韩厉见她不说话,反手握住她的手。

“我可以自私地求你再等我几年,等我实现了其它目标再来找你。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但为什么要这样,我们明明可以在一起,分享权力,感受快乐。”

“心言……跟我一起走吧。”韩厉叫着她的名字,“我一生都在做选择。当年母亲选择了大哥,我只能选择夏君才。我把忠义堂当成家,但最后我进了炎武营。我把陆骁当成师傅,可我选择和将死的他划清界限。我把原野当成家人,却亲手让他在我怀里闭上眼。”

“我不想再做选择了,真的没有一次能两全齐美吗?”他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她,“皇宫那么大,你不在,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他没有亲人,没有伙伴,他不属于炎武司,他放弃了忠义堂。

天大地大,但没有一个角落是真正属于他的。

纪心言控制不住了,泪水顺着眼角滑下,她偷偷将它们蹭到枕巾上。

韩厉平生第一次服软,他甚至不知道服软会不会起作用。

无上的权力代表无上的责任,他怕自己在这个位置呆久了,无法再找回此刻的柔软。

他握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却没有催促。

纪心言缓缓吸气,又缓缓吁出。

许久许久后,她情绪平复,终于开口。

“走之前,我得回酒坊安排一下。我不在,生意不能停。”

韩厉悬着的心慢慢落回实地,过了许久,轻轻地回了一个“好”。

他埋首在她颈窝,瞬间觉得这天地都是属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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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大军拔营往云州去。

围观百姓发出阵阵惊呼,被拦路的衙役警告。

唐广元头都不敢抬,伏地的手微微颤抖。

车队停下,韩厉一人一马来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