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

章台柳

九月,第一阵来自陇右的西风吹过渭水,辞枝的桐叶旋即飘满长安。皎洁的月夜,当那苍黄、虬卷、发硬如煮热了的蟹壳的落叶,在高墙之内青石板铺成的宫庭中,随风滑走,刮出沙沙的声响,于是天涯倦客,忽动乡心;闺中思妇,彻夜无眠,都道秋心成愁,真个凄凉!

凄凉犹有暮鼓。东面大慈恩寺、西南楚国寺、西北净住寺的晚课次第终了,递相应和的“咚——咚——”的鼓声,沉闷而迟缓,空荡荡的,听得人心里无端发慌。

“真不该在这鬼晋昌坊住!”

柳青青已记不起这是她第几次诅咒晋昌坊,只每一次都很快地发觉自己抱怨得无理。寂寞并非来自僻处城南的晋昌坊。一座画栋雕梁、婢仆成群的大宅,如果只有一个常守空帏的女主人,这座大宅就是摆在甲第连云、笙歌不绝的宣阳坊,或者繁华喧嚣、莺飞燕舞的平康坊,仍旧是寂寞的。寂寞,与暮鼓晨钟,都无关联。

也许,有关联的是一个人——她的眼凝望着东墙,心却穿透了墙壁,落入别院。

而别院中也有人时时凝望着西墙。

庭中月光如水,穿过将秃的老树,洒落一墙清影,也曳出一条长长的人影——南阳的秀才韩翃,忍受着劲急的西风,在院中已徘徊了一个更次了。

“到底是几时?今天,”他看一看天边的满月,疑惑地自问,“是十四,还是月半?”

“夫人,”侍儿飞羽悄悄问道,“快三更了,可要把香案摆了出去?”

“嗯,摆吧!”柳青青说,“日子真快,又是月半了。”

飞羽不理会她的感慨,招呼“姐妹”,合力把一张高脚紫檀燕几抬到中庭。几上置一具博山炉,炉中爇一丸雪山所产的阿卢那香,氤氲一缕,随风散入别院。

于是韩翃欣然色喜,侧耳静听。

墙东裙幅窸窣,隐约可闻,忽然檐前铁马琤琮乱响,浮云掩月,那面有人说话了。

“啊,风吹灭了烛!夫人请稍待,等我另外取了纱灯来!”

“这么好的月亮,本就不该燃烛点灯。倒是有些冷了,去取了那件蜀锦襦来与我穿!”

“是。”

“夫人,”是另一个娇嫩而稚气的声音,“你这初一、十五烧天香,究竟有何好处?”

“咄!不准胡说!”叱斥了这一句,接下来的是和蔼的教导,“敬神拜佛,无非表示一心向善。过往神祇,无时不在考察人间善恶,心动神知,万万勿生恶念!你可好生记住了我的话。”

“是,夫人。不过我想那过往神祇,犹如世间好人一般,看见夫人这样至至诚诚烧香,心里一定感动。”

“但愿如此。”

“果真如此,一定保佑夫人凡事称心如意。”

有片刻的沉静,然后是一声令人费解的微喟。

“夫人,你何不祷告祷告?过往神祇怕是急着要听你的心愿。”

“这——这你又怎么知道?”

“我是拿我自己来想,往常,飞羽姐姐待我好时,我便忍不住在心里琢磨,总得替她做点什么才好。想来过往神祇也是这样。”

扑哧一声笑了:“孩子话!”

“夫人,”是飞羽在接口,“惊鸿的话不错。若有心愿,不说与菩萨神灵,又说与谁?”

“也罢,你们都这么劝我,我便祷告一番。”

她要祷告些什么呢?隔墙的韩翃十分关切,因此,惴惴然地在想:若是默祷,便无由得知她的心事了。

天从人愿,那面再度传来鸽铃似的声音:“弟子泸州李府柳氏青青,谨诉三愿,伏祈过往神祇,鉴我私衷:一愿无灾无难,合家上下安宁;二愿郎君李公原守成保身,长相厮守;三愿……”

“奇了!”韩翃在心中自语,“何以第三愿不能公然出口?”

墙西的飞羽,为爽然若失的他做了件好事。“夫人,”她问,“‘三愿’如何?”

“三愿韩夫子早登上第,衣锦还乡!”

还有哪一位“韩夫子”?细细思量,再无别人。于是韩翃神魂飞越,落第的辛酸与美人的关爱交相激荡,恨不能呜呜咽咽,尽情一哭。

然而千里跋涉,连年失意,能换得这一番同情,则虽悲亦喜。但喜极反疑,怕是自作多情——一念怜才,常情常事,甚至如漂母之于韩信,只不过可怜他穷途末路而已。感恩之念不可无,却不该有所妄想,否则是无聊亦复无耻了。

这一想,韩翃不胜内惭,懒懒地移动脚步,走向屋内,然而墙西一有语声,却又忍不住驻足细听。

“夫人,”是飞羽在说,“你常说,韩夫子不是长此贫贱的人,是从何处看出来的?照我看,骨相太薄,不是有福分的人!”

“噤声!”柳青青低声喝阻,“你这话叫韩夫子听见了会不高兴。”

“别院灯光早熄,想来熟睡多时,不会听见的。”

“就算不会听见,也不该背后论人长短。”

“夫人,”飞羽带着笑声,“你一片心都在韩夫子身上!”

“一片心都在韩夫子身上!”韩翃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里默念,清清楚楚的十个字,丝毫不错!这不是自作多情吧?他问自己。

于是,为激情所驱,他匆匆奔向南廊,西头尽处有一道腰门,正当举手欲叩之时,突然记起他初到此地的光景。

雪亮的铜环一响,黑漆腰门双启,一行俊仆,簇拥着主客两人进入别院。

主人李公原已近中年,长得极其魁梧,一身极华丽的衣服,像个纨绔,但眉宇眼角,精明而有侠气,不似那不辨菽麦的膏粱子弟。

相形之下,做客的韩翃可是太寒酸了。一领青袖,半已残破,才二十四五岁年纪,只以形神枯槁,仿佛未老先衰。那一副落第举子的倒霉相,真是可怜!

“君平兄,”李公原在廊下站住,指着院子和北面三楹精舍问道,“你看这别院如何?”

“啊,啊!”韩翃略显局促地看了看,“花木清幽,隔绝红尘,是读书养静的好地方!”

“你可喜爱此处?”

“这——”韩翃不知如何作答。

“但说无妨。”

“自然喜爱!”

李公原点点头,转脸喊一声:“陈二!”

“陈二在!”一个老苍头躬身回答。

“备办动用器具,务求精美,立刻把这里布置起来。再开库取我用的衣料,来替韩夫子裁制衣服。”

“是。”

“还有,问夫人要钥匙,从银库里取一囊沙金来,准备韩夫子买书之用。”吩咐完了,转回头来,又对韩翃说:“君平兄,从此刻起,你就住在这里,安心用功,明年春闱,一定得意。”

“李……李大哥!”韩翃激动得语不成声,“你我萍水相逢,只不过由我一首题壁的诗,蒙你赏识,才得定交。虽说一见如故,到底素无渊源,如此厚待,不敢轻受!”

“老弟!”李公原笑着拍拍他的肩说,“你说这话,我该罚你!莫非看我满身铜臭,不配爱才吗?”

“哪里的话,这样说,可叫我太惶恐了!”

“既如此,你就把我的家,当作你自己的家——我跟你实说了吧,类此的所在,我在长安尚有三处,真个分身乏术,还要拜托你多多照料。”

“不可!万万不可!”韩翃喃喃地自语,“‘国士待我,国士报之’,何况这是人家托我照料的地方?”

一阵急促的步履,自廊下传过中庭……

“听!”柳青青倏然动容,“什么声音?”

“像是脚步声。”惊鸿回答。

“莫非韩夫子在院中步月?”

柳青青的话刚完,隔院传来关门的声音。飞羽伸一伸舌头,惊异地轻呼:“真的是韩夫子!大概一直在院子里,此刻才进去。咱们说的话怕是都叫他听见了!”

“是不是?”柳青青微瞪着眼,“叫你们不要胡说,你们不听!”

受了责备的飞羽,不免迁怒。“哼!”她冷笑道,“鬼头鬼脑听壁脚,不是什么好人!”

“怎么能怪人家?”柳青青放下脸来,真有些动怒了,“人家并没有要偷听,只怪你们多嘴。你们这轻嘴薄舌的毛病,趁早给我改掉!”

“夫人就会帮他!”连惊鸿都不服气了,嘟着嘴在嘀咕。

原来以为会失眠的韩翃,想不到居然心安理得地一觉睡到天明。

漱洗以后,照例先温习了前一天的功课,才吃早饭。然后替李公原处理一些家事——那只是跟管家陈二打个交道,听他报告:蜀中送来些什么土产,已经入库;或者哪个童仆犯了过错,已如何处分之类。然后,约略看一看收支账目。此外,至多再替李公原处理几封无关紧要的书信而已。

重要的书信,他都留着让李公原自己开拆。这些信不难从表面上辨别,凡有“密启”“亲拆”字样的便是。日子久了,只一看信封上的笔迹,便可意会。这天就有一封,封缄之处判着个核桃大的“杨”字——最得宠的杨贵妃的从兄,身兼四十余职,遥领剑南节度使,新拜御史大夫杨国忠的密函。

这是要件中的要件,李公原曾有话交代,接到这样的书信,应当立即派人去找他,直至找到为止。

到了午间,终于在孙驸马府邸中,把李公原找回来了。

每次他看完了这些信,都是不声不响地藏之袖中,而这一次出现了例外,“君平,你看一看!”他把杨国忠的信递了过去。

韩翃不肯伸手去接,“这是极紧要的信,局外的人不宜与闻。”他说。

“你的话不错。不过,到了今天,我有些话该告诉你了。你先看了这信再说。”

于是韩翃接过信来,上面既无称呼,亦未具名,只寥寥九个大字:“即有旨,速嘱仲通来京。”

韩翃知道,仲通是指鲜于仲通,与李公原是蜀中两大富豪,拥有极多的盐井、铁矿,以及岷江、雅砻江、嘉陵江的沙金淘洗场,却不知道鲜于仲通跟杨国忠也有交往,而且看信中的语气,两人似有极深的渊源。

“是的!”李公原肯定了他的疑问,“仲通跟国舅的渊源极深——”

杨国忠年轻时是个无赖,素为乡党所不齿。年已三十,侘傺无聊,幸而结识了鲜于仲通,得以不忧衣食。其后他的叔叔杨玄琰——杨贵妃的父亲死在蜀州,他以料理丧事的方便,竟与他的一个堂妹私通**。她,就是现在的虢国夫人。

杨玄琰的丧事过后,“虢国夫人”给他一大笔钱,供他到成都去钻营求官。谁知初到成都,一天工夫便输得分文不剩,于是到秦中去流浪了一阵子。郁郁失意之余,仍旧回到成都,自然仍做鲜于仲通门下的食客。

其时杨贵妃刚刚得宠,而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与宰相李林甫有嫌隙,想结纳杨贵妃作为奥援。章仇兼琼把这份重任委托给了鲜于仲通,鲜于仲通却荐杨国忠自代。一番接谈,章仇兼琼对他大为欣赏,拨钱百万,让他到长安去活动。

杨国忠便是如此起家的。饮水思源,所以他平生唯一感恩的一个人,便是鲜于仲通。

“这就无怪其然了。”韩翃又问,“所谓‘即有旨’,是何谕旨?”

“仲通要来做京兆尹。”

韩翃骇然,这样一个重要的职位,亦可以拿来作为私人报恩之用?这真是太可怕了!

“你奇怪吧,仲通一介商贾,怎能来做京兆尹?”李公原笑道,“我再告诉你吧,仲通还带过兵,打过仗,曾以‘蜀郡长史’的官衔,率师六万征南诏。结果泸川一战,全军覆没。只是他的福分大,居然不死。”

“纵能不死,这丧师辱国的罪名,怕是逃不了的。”

李公原鼻子里轻轻哼出声音,微微一笑:“若是如此,何有今日?”

“怎么?竟无处分?”

“不但没有处分,国舅还替他列叙战功,保奏升官。”

“这,这——”韩翃不知道怎么再往下说了。

“这有许多原因,不过说来说去,也只是为他自己。君平你想,国舅兼领着剑南节度使的职位,仲通既是他的部属,征南诏又是他的保荐,真要追究丧师辱国的责任,他不是也脱不了干系吗?”

“啊,原来如此!”韩翃恍然大悟,但随即生出无穷的愤慨,心想国事操之于此辈人手中,恐怕天下要大乱了!

“不但如此,国舅和仲通还有许多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关系。而仲通跟我,又是分不开的,他在蜀中,我在京师,现在,他到京师,我就该回蜀中去了。”

一听这话,韩翃顿有无限凄惶。这不仅由于一向相处得十分融洽,不免恋恋不舍,而且他一走之后,自己失去凭依,那漂泊的日子可是不容易打发的。

想了想,决定随李公原入蜀,于是他说:“李大哥,蜀中的名山大川,在我向往已久,你带了我去吧。”

“不必!”李公原摇摇头说,“明年春闱,你须应试。而况蜀道艰难,何苦跋涉?”

长途跋涉,吃一趟辛苦他倒不怕,只是千里迢迢,好不容易到了京师,最大的目的,就在应礼部的考试,猎取一名为天下读书人所一心追求的“进士”。入蜀以后,势必放弃应试,那是大违本心的。再又想起柳青青祝告上苍“愿韩夫子早登上第,衣锦还乡”的话,越发觉得自己的打算是行不通的了。

“君平,你放心!”李公原知道他的难处,安慰他说,“我虽回蜀,必不会丢下你不管。我自有安排,仍旧能够让你在京师安心读书。”

“李大哥,”韩翃感激地说,“生我者父母,成全我的是你,真不知何以为报?”

“只望你早早高中,名扬天下,不枉我一番期望,那就是报答我了。”

行期已经决定了,挑了十月初七,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

日子愈近,柳青青的困惑愈深。她不知道李公原究竟拿她做何处置?在长安,他有四处住宅,每一处一位主妇。另外三位“姐妹”她未见过,但她相信她是四个之中最得宠的一个,这可以由他把一切重要文件存在这里而得到证明。因此,他是应该带她回蜀的。

然而,李公原始终未做确定的表示。她问过他,他的回答是含糊的:“你且先收拾了你自己的东西再说。”

什么是她自己的东西?一切都是他置办的,连她本人也是——五百贯的身价,父母在家乡倒是足堪温饱了,但也从此见不到了。还有韩翃。

韩翃将留在京师,这她是知道的。如果她跟随李公原入蜀,从此天各一方,一片情愫,永无表达之期。若是李公原把她遣散了呢?也许……

每一想到此处,她便有着无端的兴奋,同时,思绪总是由此而断,她无法想象,要怎么样的一种安排,才能跟他相聚?或者至少见上一面,让他了解自己深藏心底的愿望。

“夫人!”飞羽走报,“郎君回来了。”

李公原已有三天未曾回家,这在平时是常事,但日子已到了九月底,动身在即,许多未了之事要做处理,却一连几天不见人面,凡事没个商量之处,因而柳青青不免心中有气,所以懒懒地答了一声,不像平常那样,起身到廊下迎接。

沉重的步履声,由远而近,到院中停住。她听见李公原在吩咐惊鸿:“叫厨下备一席酒。再到别院去跟韩夫子说,晚间请他来话别——韩夫子明天要搬出去了。”

便这一句话,顿时教柳青青神魂飞越,心灰意冷——人生真是没意思,说散就散,连句知心着意的话都没有机会说,真是叫人不能甘心。

“唉——”她长长地叹口气,丢下手中在拾掇的一些金玉摆设,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来做了。

而这一声叹息,正好让李公原听到了,“何故长吁短叹?”他一面掀帘进屋,一面发问。

柳青青一惊,听他的话,才记起自己确是叹过一口气,只得强笑道:“你这人真是可叹!什么时候了?一去三天,不见影儿。家里乱糟糟的,倒是怎么办呐!”

“好办得很。”李公原轻松自如地答道,“一切不动,原样儿让仲通来接收。你只收拾你的东西好了。”

“你的呢?”

“我吗?无所谓。反正到处为家,一路回去,总不愁没有穿的、用的。”

柳青青听他说过,自长安西去,入栈道,出剑阁,凡遇通都要邑,都有他安设着的家,这一路入蜀,根本不用在旅舍中下榻。

照这样看,他未见得会带她入蜀。那么,是如何处置呢?这关系着她今后的命运,她迫切地想问个明白,但也实在无法问得出口,只怔怔地想着心事,竟似无视于他在眼前。

“青青,我要问你句话,你看韩君平这个人怎么样?”

这又是一句叫人难以置答的话,“一年多的工夫,见过不多几面,我怎么说得上来?”她只好这样推托着说。

“听说你对他很关切,唯愿他早登上第。”

柳青青脸一红,心里恨飞羽或是惊鸿,不该把她许愿的话也去告诉他。看来赖是赖不掉的,只得想话来解释。

“那不也是你的意思?”她说,“希望他勤勉用功,早登金榜。”

“是的。咱们的意思都一样,都赏识韩君平,都愿意帮他早早成名,扬眉吐气。”

“我可没有能帮助他的地方。”除此一语,她不便再多作解释,否则,倒显得自己心虚了。

“这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可愿意帮助他?”

柳青青想了一下,答道:“爱才之心,我和郎君一样。”

“那好。”李公原说,“你把立柜的钥匙给我。”

床头有个五尺高的紫檀立柜,镂刻极精,一向是李公原放置紧要文件的所在。他从她手里接过钥匙,开了立柜,检出一张纸,藏入袖中,钥匙也不再交还她了。

暗空无月,越发显出华堂中红烛的辉煌。光焰跳耀,映着柳青青的血色罗裙,荡漾出一片喜气,不像是将要把盏叙别的光景。

“韩夫子到!”陈二在中门外高唱。

韩翃一袭褞袍,缓步而来。这是柳青青的住处,虽仅一墙之隔,他却从未来过,不免顾盼一番。一眼看到李公原在滴水檐前等候,赶紧抢上两步,深深一揖。

“请进来坐。”李公原捉住他的手臂说,“家常便酌,不成敬意。只是想跟你好好儿说说话。”

“是的。我也装了一肚子的话——”韩翃强笑道,“‘黯然魂销者,唯别而已矣!’竟不知先说哪一句的好。”

“有话慢慢说。我都知道。”

说着已跨进了厅堂。帘子一掀,一股脂香粉腻夹杂着花气酒味,中人欲醉。韩翃定一定神,才看到柳青青微微含笑,端立下方,便即朝上作揖问讯:“夫人好!”

“韩夫子好!”柳青青敛衽还礼,然后回头吩咐,“飞羽,奉茶!”

李公原拦着说道:“自己人不必客套了。咱们就入席喝酒吧。”

于是又一阵推让,李公原拗不过韩翃的谦辞,居了上座,他和柳青青侧席相对。等飞羽斟过一巡酒,李公原叮嘱:“你们都退出去,把中门关上,暂时都不准进来!”

韩翃知道他有机密要紧的话待说,神情间不知不觉地显得戒慎了。

“君平,”李公原举杯相邀,“相聚一年有余,多承你帮我的忙,感谢不尽。请干了这一杯!”

“哪里,哪里。”韩翃赶紧答道,“这一年多,承李大哥不弃,此恩此德,永矢不忘。该我来敬一杯,略表微意。”

“不用说谁敬谁,大家一起干吧。”柳青青在一旁接口。

“对。”李公原对她说,“你也来!”

三个人都干了杯。柳青青提起银壶,走到韩翃席前替他斟酒。韩翃有些受宠若惊,慌慌忙忙站了起来,不料碰翻了她手中的酒壶,正砸在她脚上。

柳青青疼得皱眉。韩翃则更为惶恐,弯下腰去,想替她揉一揉痛处,手一伸出去,才想起这是非礼的行为,便又缩回了手,却顺手拾起地上的银壶,捧在怀中,窘得满脸通红,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不要紧。”柳青青仍旧恢复了娴雅的微笑,走回自己的座位,但步子一高一低,走得不甚利落了。

“君平,”李公原很随便地说,“你扶她一把!”

韩翃本来就有此意,巴不得他一句话,立即伸出双手,扶住她的左臂,身子却是远远的,一步一步扶回她的座次。

“谢谢!”柳青青嫣然微笑,目光也一直缭绕在他左右。

窗前条案上,另有盛满了酒的银壶,韩翃新取一把,依次斟满,这时才能定下神来,歉意地笑道:“太失仪了,我自请处分。”

“罚一杯。”李公原说,“暂且记下。等我说完了话,咱们再痛饮一番。”

一听这话,韩翃放下酒杯,神情严肃地看着主人,眼风扫过柳青青。她跟他持的是同样的神态。

“君平,你知道的,我是最喜欢痛快的人。我问你句话,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

“当然。”韩翃毫不迟疑地允承。

“好。”李公原指着柳青青说,“你看她如何?”

此话一出,韩翃和柳青青都大感意外,也都感到意义不明,是哪方面的“如何”呢?

韩翃心想,他问得糊涂,自己答得却不可马虎,便恭恭敬敬地说道:“夫人才德俱备,自然是李大哥的贤内助。”

“不错。”李公原点点头说,“我在长安三年,立了四处门户。那三个不是争风吃醋,便是无理取闹,再不然就是唠唠叨叨,废话说个没有完。若说能够替我分劳解忧的,也只有青青一个。不过,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韩翃和柳青青心里都有这样的疑问,却都没有说出来。特别是在看到李公原环顾的眼光中,带着种莫名其妙的恶作剧的意味,韩翃更起了戒心。

“我是说你,”李公原指着他说,“君平,你个人对青青持何想法?”

那神态和语气,让他感到诛心的恐惧和愧窘,嗫嚅着答道:“我……我实在没有什么想法。”

“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要说实话。”

“我的话是实话。”

“违心之论!”

韩翃愈窘,正惶恐不知所措时,柳青青帮他说了话。“你别这样子!”她对李公原说,“还没有喝上酒,怎就发了酒疯?”

李公原笑一笑,喝了一大口酒,无可奈何地说:“这就谈不下去了。”

柳青青听出话里有话,便鼓励他说下去:“怎么叫谈不下去了?有话慢慢儿说。韩夫子岂是那不明事理的人?”

“对啊!”李公原转脸对韩翃说,“你我一向相见以诚,临别之际,我有几句肺腑之言奉告。无奈你不够坦率,这便有些不明事理了。老弟,你叫我失望。”

“李大哥,你这一说,叫我惶恐得很。”韩翃很谨慎地说,“实在说,我对夫人的感想很多,譬如御下宽厚……”

“不,不!”李公原打断了他的话,却又沉吟了。好久,他做了个断然决然的表情:“痛痛快快说吧,你对青青可有爱慕之意?”

这话一出口,左右两人都吓一跳,而且都不自觉地红了脸。

“君平,”李公原用极柔和、极诚恳的声音催促,“尽管把你的意思跟我说,说错了我不怪你,我想,”他看着柳青青,又说,“青青一定也会谅解的。”

于是,受了鼓励的韩翃,大着胆子说:“汉光武有言:‘娶妻当如阴丽华’,如果来生有幸能娶夫人,虽万劫不复,亦是心甘情愿的。”

话虽绕了一个弯子,但也够率直的了。柳青青这时才知道,韩翃爱慕她的心,比她对他还来得切。心里既为他的深情所震动,又怕他的话引起李公原的妒忌而不安,一时七上八下,竟有些坐立不安的光景。

然而李公原的态度却是令人费解的,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捏作一团,扔向韩翃,只说了两个字:“你看!”

打开一看是柳青青的一张卖身契——身价五百贯。

“这……这是怎么说?”

“说什么来生?就今生成就了你们的良缘,岂不大妙!”

这一说柳青青明白了那是一张什么纸,心头一阵阵狂喜,激动得几乎支持不住。但是,她亦没有忘了去注意韩翃是何说法。

满脸惶惑的韩翃,脸涨得通红,倒像有人诬赖了他什么似的:“李大哥,这……这叫什么话?岂可如此相戏?”

“什么?谁跟你相戏?唉,君平,你真个是书呆子!”

“别管我呆不呆,‘君子不夺人之所爱’!”

“说我爱青青,一点不错。唯其我爱青青,才有此举,这道理,君平,你自然明白。”

“我惶惑得很。”

“那么我细细说与你听。”李公原满引一觞,自顾自干了,放下酒杯,慢条斯理地说出一番道理来。

他十分坦率,毫不讳言他是个用情很滥的人。不过广置姬妾,也不尽是为了个人的声色之奉,他的事业遍及各处,往来贸迁,到处为家,需要极多的“行馆”,才感到方便。而那些能歌善舞、色艺双全的姬妾,也替他招待了许多重要的宾客,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对柳青青,他不把她当作一般的姬妾看待。由于她知书识字,有见解,有办法,他把她看作事业上的一个助手,因而在爱她以外,更敬重她。

但是,现在要分离了。他无法带她入蜀,这不仅因为他有个牢不可破的惯例:结束一处“行馆”,便遣散了那里的姬妾;也因为他无法给她一个优礼的地位——不可能视她为嫡妻。相反地,由于他在蜀中还有个十数房妾侍的大家庭,青青一去,也不过是妾侍之一,不比在长安宠擅专房,还有个自己的局面。这一来,岂不是反贬低了她的地位?

所以他愿为柳青青择人而事,而韩翃是一个不能再理想的人选。

透彻的分析,出之以平静的陈述,可以看出李公原的这番惊人的动作,绝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了多少遍思量才下的决定。这叫韩翃无法可驳,但是,他有他自己的理由。

“李大哥!”他激动地说,“你为夫人如此打算,深仁厚泽,不是‘侠义’两个字可以形容得尽的。无奈我有我的难处,实在不敢从命。”

“好,好,你说!”李公原答道,“若有难处,我替你化解。”

“一年有余,多蒙李大哥提携我于穷途末路之中,置腹推心,视如骨肉,此恩此德,只怕今生报答不尽。若是衣我食我,又复夺人爱姬,叫人把我看作忘恩负义、狗彘不食,请问,我又何以为人?更何颜厕身于士林?”

李公原只以为他的难处是功名未就,无法供养妻室,或是未得父母之命,不敢遽尔允婚,这都不难措手。却想不到他是为了个人的名声,这未免太迂腐了,也太自私了。

因此,他微有不悦,心里在想,非使个激将法不可!“我倒明白了。”他点点头说,“想是你嫌青青丑陋,或是出身卑微,心中不愿,所以有此一篇大道理。”

这话说得韩翃满头大汗,万分着急,急于分辩,却是想来想去都分辩不清,因而越发讷讷然地,只不断说着:“荒谬,荒谬!”

“何必如此?有话尽管当着青青直说好了。”说着,李公原看了看柳青青。

她一直低眉垂首坐着。切身大事,不容不听,但当面锣,对面鼓,看人把自己当作一样礼物般推来让去,这滋味实在不易消受。正觉得处境万分尴尬之时,李公原这样看上一眼,真叫她坐不住了。于是,翩然而起,踏着细碎的脚步,一溜烟似的避入内室。

人在帘内,心在帘外,按捺住激动的情思,张大了灼灼双眼,她屏声息气地等待着韩翃要说未说的话。

“李大哥!”韩翃离座长揖,“违命之处,无言可表。我不敢乞求恕罪,只盼……”

一言未了,惹翻了李公原的脾气,一声暴喝,指着他骂道:“韩君平!你当我李某是个善商良贾,任凭你欺侮得了的吗?看我不宰了你,叫天下无情无义的小丈夫,看个榜样!”

说着,抬身而起,真的从壁上摘下一把宝剑,提着剑把,抽进抽出,弄成一片唰唰如秋风扫落叶的肃杀之声。

柳青青惊疑不定,心跳不止。她知道李公原常有些惊人的举动,却不知他要杀韩翃,究竟是真是假?是假的就好了,一吓把韩翃吓得就范,倒也痛快。

谁知韩翃全不受吓,他一改畏缩不安的神态,昂然挺立,朗然发声:“这倒使得!李大哥,我原有取死之道。负你的义,又负夫人的情,不情不义之罪,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倒不如伏剑而死,可以稍赎咎愆!”

李公原一愣,然后微笑,终于满面堆欢,他把宝剑扔在地下,走过来一手拍着韩翃,一手跷起拇指,大声赞道:“好一条硬汉!今天我才见着了真正的读书人。不过君平,我可告诉你,你还有麻烦,我非把青青许配给你不可!”

“又来了!李大哥,你也逼人太甚了!”

“不是我逼人太甚。凡事总有个理,你且说一句,到底是什么理由不能娶青青?”

“外惭清议,内疚神明。”

由此更展开辩论,反反复复,李公原可又有些忍不得,要涉于意气了。但他终于忍气退让,摇摇手做了个暂且结束的姿态:“徒争无益,算我李公原空有一副热肠吧!”说完,随即转过身去,对韩翃大有弃而不顾之意。

这可把柳青青急坏了,心里好恨那个迂腐拘谨的书呆子。说不得,只好抛头露面把那即将消逝的良机,尽力挽救过来。

帷幕重重一掀,带出一阵香风。烛影摇红,环佩叮当,李公原和韩翃不约而同地转脸去看,只见她满面哀怨,泪痕微现,不知她何以如此激动,一时都愣住了。

“你们俩不必再争论不休!为我一个薄命女子,害得你们知交反目,想想看,我心里是怎么个滋味?也罢,既然你们这个推,那个嫌,只碍着我柳青青一个人,我活着还有何趣?倒不如舍了这条命,保全你们的交情!”

话一完,她以极迅捷的动作,拾起地上的宝剑,便顺势往喉间抹去。但李公原人虽显得有些臃肿,手脚却是极其矫健,横身一蹿,同时把左手伸了出去,正好捏住了柳青青握剑的右手。

这时,韩翃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吓得魂不附体,拉开了柳青青,抖抖索索地说道:“夫人,你……你怎的寻此短见?万一失手,叫我韩某百身莫赎!夫人,你竟不为我想一想!”

怨怼凄惶之中,流露出一片至情,柳青青既感动,又委屈,两行珠泪,纷纷下落。

那李公原却觉得有些好笑。便这顷刻间,他直看到他俩的心底:一个是做作中见真情,一个是无意中露本心。看来只再逼一逼,好事可谐。

于是,他从柳青青手中夺下宝剑,指着韩翃,沉下脸来问道:“韩君平,你可是要害我打一场人命官司?”

“君平不敢!”韩翃惶恐地作揖相谢。

“既不敢,便当拿话来说。”

事情逼到这地步,韩翃咬一咬牙,突破心中自筑的一道樊篱,拿眼瞟一瞟柳青青,向李公原问道:“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是啊!也该问一问青青。”李公原笑着转过脸来,看着举袂掩面的柳青青说,“你也说一句!好叫那书呆子再也不得闪避。”

柳青青心中大喜,脑中却很冷静,她知道这不是害羞的时候,于是吸溜数下,收住涕泪,先看一看韩翃,然后盈盈下拜:“多谢郎君成全,大恩大德,只怕来生才得补报。”

说也奇怪,韩翃忽然福至心灵,完全领悟她那眼中的示意,不自觉地也跪了下去,双双并拜,俯仰之间,动作如一。

“这才痛快!”李公原哈哈大笑,一手搀起一个,左顾右盼,越看越得意。

适时,柳青青才大感羞窘,一夺手,匆匆避去,却又是屏声息气,静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宾主两人,重新入座,举杯互敬,一个说不尽的感激,一个慌不迭地谦谢,反倒另有一番客套。

“君平,”李公原话入正题,“我的时间不多,咱们要言不烦说几句吧。我先问你,你是携着青青回乡,还是仍在长安候试?”

这一问叫韩翃好难回答。欲待回乡,携新妇拜见翁姑,这笔盘缠,所费不轻;仍住长安候试,自是正办,然而赤手空拳,自立门户,又谈何容易?因而他嗫嚅着,好久都说不成句。

李公原知道他的难处,点点头说:“去留之间你只说一个字好了。去是去的办法,留是留的办法,都在我身上。”

“李大哥,你知道的,我千里迢迢上京,无非想图个春闱的侥幸,来上慰亲心。转眼秋去冬来,一过了年便当入闱,想暂留一留再说。”

“好,应该如此。”李公原说,“这里须留给鲜于仲通。再说,房子太大,这排场你也维持不了,送了你,没的害你。这样吧,我在城南有处小屋,便以奉赠。”

“那可是太好了。”

“我还要问你。你可知‘场中莫论文’这句话?”

“知道。”韩翃答道,“幼时听父老说过,举子入闱,鬼神凭临,祖宗呵护。中不中,多半要靠命运,与文章无关。不过——”

“不过你不大相信,是不是?”

韩翃本性诚实,点点头表示承认。

“有志气的人,原该如此。不过,”李公原话锋一转,“这话也不可不信。只是‘鬼神凭临,祖宗呵护’云云,却是误解了。你是谨厚君子,不与外事,只怕你还不知道,要想春闱得意,高中一名进士,光凭文章无用!大事交游,广通声气,叫那主司未看文章,先闻文名,自然另眼相看,那才是终南的捷径。”

这在韩翃也听说过的,只不知如何着手而已。

“交游之道,一言难尽。”李公原又说,“不过有样东西是少不得的——钱!君平,我送你的那座小屋,正寝中有个木柜,内中存着三十万钱。那也是你的。”

出手如此豪阔,令韩翃有感情不胜之感。但是,他也知道,李公原连柳青青都肯割爱,身外之物,自然更视如粪土。而他自己呢,若要推辞,反变得不够诚恳,因而以感激的声音答道:“我真不知以何因缘,蒙李大哥如此厚爱。今生今世,怎能报答得尽?”

“善视青青,就是报答我了。”

“那自然。”

“再盼你高中。”

“当尽驽骀,酬答知遇。”

“还有,最要紧的一句话,望你谨记。”

“请吩咐。”韩翃聚精会神地准备听取。

“尽管猎功名,取富贵,只别利欲熏心,叫铜臭淹没了你的诗才!”

“李大哥!”韩翃激动地喊道,“便这一句话,叫我呕心沥血,苦吟而死都值得的。”

“这又不对了!身体还是要保重——要为青青着想,别忘了她的终身都托付给你了。”

“是,是!”韩翃惶恐地回答,“我那想法错了。李大哥你请放心,有生之年,无时不为青青。”

“青青!”称呼已经改了,“有生之年,无时不为青青”这十个字,一遍又一遍地在柳青青心头响起——越咀嚼,越有味。人,实在是奇妙得很!他人的一句话,一个眼色,便可为自己带来无穷的想象。

她的想象,在时间和地点上都不远,时间,也许就从明日为始;地点在城南——李公原所说的那处小屋。

那座小屋在章台街。长安南城,异常僻静,但章台街是王孙公子走马流连的好地方,因为这里丽人特多,而且身份神秘,或者表面是良家妇女,暗中亦可侑酒荐枕;或者是达官巨贾,家有悍妻,往往在这里秘营金屋,抽空儿来温存一番,却又顾虑着耽误归家的时限,会引起极大的纠纷,只得像做贼那样,偷偷摸摸,得手便走。因此,这章台街的金闺少妇,十九都有一股无可言宣的幽恨,遇着那鲜衣怒马的风流子弟,情不自持,结下一重露水姻缘的,无足为奇。

撇开这些艳异不谈,论周遭景物,章台街是个住家的好地方。李公原就是因为喜欢那里与众不同的风味,才买下一座精致的小楼,作为倦于声色酬应时,独宿养静之用。

柳青青在那里也住过,那是随李公原行猎的时候,或者在南郊“杜曲”和“韦曲”的世家大族赴宴归来,往往在那里勾留一宵。那座小楼四面皆窗,北对巍巍宫城,金碧楼台,隐约可见。南窗一开,终南山的爽气,扑人而来。最好的是东窗,正临永安渠,水滨遍植杨柳。春天,朝阳影里,万缕摇金,加上穿梭的乳燕,娇啼的黄鹂,声色俱美;夏天,柳荫浓密,映得人裙衫皆绿;秋天,枝叶萧疏,昏鸦三五,亦别有一股飘逸萧爽的韵致;只有冬天不怎么好。

不!她立刻在心中否定。冬天,关紧了四面窗户,隔绝了呼啸的北风,小屋似舟,春意似海,或者映雪读书,或者偎炉小酌,并肩偎依,不须言辞,便四目相对,就足以叫人回肠荡气了!

“青青,青青!”她仿佛听得耳边有声音在响,定一定神,果然听清是李公原在喊:“青青,青青……”

“来也!”因为催声急促,她慌不迭地答应一声,随即掀帷出现。

这一出去,把她张皇得不知如何是好!廊前庭中,挤满了人——以陈二为首,一府的婢仆似乎都集中了。

“青青!请过来。”李公原身子往后闪开一步,显现了原来为他所遮挡着的韩翃。

青青踌躇万分,眼风扫过,只见韩翃局促之中透露出满面喜色。她意会到了,是李公原要把他们双双为婢仆引见。在这府里,她一直是主妇的身份,忽然一下子变了样子,居于客位,这……这不尴尬得叫人下不了台吗?

这样一想,她不由得畏缩了。“郎君!”她窘笑着说,“别捉弄我!”说完,纤腰一转,想逃入帷幕。

不想已知秘密的飞羽、惊鸿,脚步比她更快,从人丛里闪了出来,一边一个拉住了她,不约而同地笑着道贺:“夫人,大喜!”

一面说,一面把她半拖半扶地弄到厅中,跟韩翃比肩并立。映着辉煌的红烛,那两个侍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脸上都挂着顽皮的笑容,完全是看新娘子的那种神态。

柳青青大窘,这才体会到新妇行礼时那块红罗盖头,比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所洒的杨枝仙露还要珍贵。此刻无奈何,只得硬一硬头皮,低垂双眉,强自支持。

“好,都在这里了!”她听见李公原在说,“我有个喜讯要告诉大家,今天是韩夫子定亲的好日子。喏。韩夫人就在这里!”

话声未终,一片惊诧窃议的嗡嗡之声响起,同时柳青青的手被李公原牵住了——他把它交给另一只手,自然,那是韩翃的。

“快来,快来。给韩夫子、韩夫人贺喜!”

于是脚步杂沓,裙衫窸窣,只听陈二朗声宣道:“李府童仆奴婢,叩贺韩夫子、韩夫人良缘巧配,永结同心。”

“多谢,多谢。”韩翃到底大方些,含笑答道,“回头领赏。”

“谢赏!”

除了飞羽、惊鸿以外,所有的婢仆都由陈二带领着退了下去。一场艰窘,在柳青青总算应付过去了。于是她恢复常态,也恢复了主妇的身份,指挥着侍儿,收拾酒肴,剪烛烹茶,供李公原和韩翃作长夜之谈。

“郎君……”

“这称呼用不着了。”李公原打断了她的话,“以后你跟君平一样,管我叫李大哥好了。”

柳青青欣然同意,不过把个“李”字也取消了:“大哥,请用茶。”

“你也请坐。咱们再商议一下。”

李公原的话一完,惊鸿立即掇了一个绣墩,摆在韩翃旁边。那飞羽更是有意促狭:“韩夫人请这面坐!”扶着挤着地,把她与韩翃弄在一起并坐。

“真是一双璧人。”坐在对面的李公原,显得很满意的样子,“我平生干过的快心之举,倒也不少,但都不如今天这么有味。”

韩翃和柳青青都不知如何作答,两人不约而同转脸相看,视线一接,却都又受惊似的避了开去。

李公原微笑着又说:“你们两位,名分已定,六礼未成。算起来我在青青这面,犹如嫁妹一般,还得问君平几句话。君平,你要老实回答。”

“一定的。请说吧!”

“请问,府上尚有何人?”

“家有慈亲。”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万一令堂不允,便当如何?”

“我素蒙家母钟爱,绝无不允之理。”

“但恐有门户之见。”

这话说得韩翃一愣。他记起了母亲的嘱咐,婚配勿求貌美,幽娴贞静,能持家刻苦,便是佳妇。自然,门户相当是第一要紧之事,没来历、不清白的女子,无论如何要不得!

柳青青的来历谁知道?将来老母垂询,何词以答?韩翃想了又想,方始回答:“唯有力恳老母成全。”

这话出口,首先是柳青青脸色一变,然后李公原也收敛了笑容,质问着说:“君平,你打的什么主意?若想以妾媵视青青,那可不行!”

“我岂敢如此?”韩翃惶恐而又气愤地说,“大哥,你这话可太冤屈我了!”

“我并未冤屈你。是你自己的话,前后不符,既说‘素蒙钟爱,绝无不允之理’,何以我提到门户之见,你又说要‘力恳老母成全’?若是令堂峻拒,你拿青青怎么办?‘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难道这两句诗你都没有念过吗?”

“大哥责备的是。”韩翃变得平静了,“刚才我一时未及深思。提到门户之见,我始记起家母的训诲。如果心存欺骗,我无须踌躇,在大哥面前,只说家母必会允许,而在家母面前,说青青是高门大族之女。这岂不是两面皆圆?然而,我韩翃不敢欺母,自然也不忍欺骗大哥你和青青,所以不得不作深思。”

这言辞和态度都是诚恳而又透彻,李公原相当满意,柳青青也暗暗心许。

“我想过了,很周到地想过了。”韩翃又说,“我有把握,必可说服家母,欣然许诺。”

“噢!”李公原深感兴趣地问,“你凭什么来说服令堂?”

“凭青青的人,一旦拜见家母,亦必蒙钟爱,这样,什么话便都好说了。此其一。”

“嗯,嗯。其二呢?”

“再凭大哥的这番高义大德。萍水相逢,结成知己,尚且错蒙如此厚待,岂有慈祥老母不能成全爱子之理?”

“对,对!”李公原跷一跷拇指,“君平,我很自豪,我的眼光不错,没有把你看走眼。你真正是个至诚君子。既如此说,我都放心了!”说着,站起身来,“且先散了,各自早早安置。我也要走了。”

“大哥,你怎么要走?”

“我怎么不走?不走睡在何处?”李公原笑道,“君平,你聪明的时候好聪明,糊涂起来,也糊涂得厉害!”

细想一想,可不是糊涂得厉害?青青已成了“韩夫人”,李公原怎能还留在韩夫人的院子里?

盛筵结束,宾客告辞,连李公原也带着爽朗的笑容离去了。然后,执役的佣工,领了赏封,各自散去。飞羽闩上了大门,一切归于清静。

然而,在章台街中的精舍里,没有一个人会感到酒阑灯暗、曲终人散的那种凄凉。

秋深了,这里却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春意,特别是楼下北面的那间屋子,烨烨红烛,照着簇新的衾枕,枕上绣着五色鸳鸯,一针一线,当初曾绣出自分今生不可再得的梦想,不道这梦想居然实现了。

可不是梦?“君平!”双颊飞红、双眼欲流的柳青青皱着眉笑道,“怎么回事?我仿佛觉得有些恍恍惚惚的!”

“是太累了吧!”穿着第一次上身的墨绿锦袍的韩翃,急忙上前扶住了她。

她身子微微往后一仰,头靠着他的肩,然后闭上了眼,而嘴角笑意更浓。他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青青!”韩翃急促地喊了一声。

“嗯!”她的声音却是懒懒的。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她睁眼问道:“你怎么又不说了?”

韩翃踌躇了半晌,歉意地笑道:“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没有办法形容我心里的——”

“欢喜?”

“不只是欢喜,还有感激。”

“感激公原?”

“那自然。但是,更感激的是你。不,最感激的是上苍。若非上苍安排,叫我做梦也做不着这样的好梦。”

柳青青又闭上了眼,轻轻地吁口气,觉得舒畅极了!因为他说出了她心里的感觉。

“不过我也实在不安得很。”

“为什么?”她转身过来,惊诧地看着他。

“我觉得太委屈了你。”

“如何委屈了我?我自己倒想不出。”

“未成嘉礼,草草不恭。”

是的。这是个遗憾!未得老母之命,而且也没有人替他主婚,一切只得从权从简。然而,世上绝无十全十美的事,留着些缺陷,反倒是载福之道。她立即就想透彻了,同时也不以为那是个遗憾了。

“我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只要韩君平把我看成结发夫妻就行了。”

“那还用说?咱们本来就是结发夫妻。”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实话。但不知如何,意有未足。凝神静思,自觉不堪匹配。婚姻一事,旧家世族以及力图上进的清寒书生,都把它看得极重。结成一门好亲事,不但可以提高身份地位,而且能在仕途中获得极大的奥援,为事业的一助。而她自量,出身贫贱,又曾做过别人的妾媵。将来韩翃中了进士做了官,少不得有人打听他的家世,说他的嫡配不过是一个商贾的下堂妾,这叫他的面子往哪里摆?

这是个无法解答的难题。眼前虽可不管,但终有一天会来的,倒不如先提出来谈一谈的好。不过,要谈的无从谈起,因此,她只怔怔地望着那一对红烛出神。

“看!”韩翃喜滋滋地指着烛焰,“好大的一个灯花!”

果然,烛光中生出一个极美丽的灯花,可惜只有一支烛上有。

自然,她也还是高兴的:“这吉兆必应在你身上,明年春闱,一举成名。”

“不!”韩翃提出不同的解释,“这是花烛,应在咱们夫妻俩身上,相亲相爱,永结同心。”

他的解释比她的好。于是她把那个无法解答的难题,暂时抛开了。

门上剥啄数下,惊醒了相偎相依、喁喁低语的新婚夫妇。柳青青站起来,整一整衣衫,问道:“谁?”

“是我,飞羽。”

“房门未闩,你进来好了。”

房门被缓慢地推了开来,飞羽探头进来,先小心地张望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赶紧掩口,装得很正经的,但那忍笑的神情,却更可笑。

韩翃有些发窘,柳青青却笑着呵斥:“鬼头鬼脑地干什么?”

“我想惊鸿的话好笑。”

“她说些什么?”

“她说,从此以后,她要烧天香了。看夫人烧天香果然有些好处。”

“啊,”柳青青突然想起,“今天是十月初一。”

“香案已经摆好了。”

“待我先洗了手。打水来!”

盥沐已毕,步出前厅。廊上两盏绛色纱灯,照出暗沉沉的院落,仿佛晋昌坊的光景。只是一样烧香,两样心情,柳青青越发虔诚了。

飞羽、惊鸿悄然侍立,韩翃只算观礼,另在一边。柳青青肃穆地燃着了香,正待插向炉中,忽然想起该礼让丈夫在先,于是退到侧面,捧香在手,做个侍候的姿势,口中道了一个字:“请!”

“我也要礼拜吗?”

“自然。若非上苍垂怜,神灵保佑,你我哪有今天?”

“而且,”飞羽接口又说,“夫人曾为郎君求下‘早登上第’的愿心。郎君自己,也该祷告一番。”

这使得韩翃陡然想起,上月十五窃听她祈愿的情景。彼时失魂落魄,只道这份爱慕和感恩知己的心,便到老死,也无人知晓。谁又想到,不过十几天的工夫,竟成了眷属。世事的变化莫测,实在难以想象,也唯其如此,更教人觉得此生可爱可恋。

“君平!”

一声沉静的呼唤,恰是有力的催促,“呃,呃!”韩翃心甘情愿地抢步上前,从柳青青手里接过香枝,毕恭毕敬地向上一举,插入香炉,然后撩一撩衣襟,跪下地去。

他一面磕头,一面朗声祷告:“弟子,南阳韩翃,亦有三愿,诉请过往神祇鉴纳:一愿老母康强;二愿夫妇偕老;三愿得有寸进,报答知遇。”

接下来是柳青青磕头默祷,以一瓣心香,诉陈上苍成全姻缘的恩德,复为韩翃祈求,愿他的“三愿”得遂。

何以说“亦有三愿”呢?这“亦”字下得奇怪!几时倒要问问他。柳青青这样在想。

“说穿了不足为奇。你那‘三愿’,我在别院,听得清清楚楚。”

“真想不到隔墙有耳。”柳青青惊异地说,“偏偏那一回许愿,就让你听见了。”

“不光是那一回。”韩翃没有再隐瞒的必要,“每逢初一、十五晚上,我总在别院徘徊,为了听听你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一点不知道。”激动的柳青青在设想,若是早知道了他如此深情默注,会在自己心里引起怎样的感觉?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何以呢?”

“相思甚苦。”

对的!她想,自己本就如飞羽所说的,“一片心都在韩夫子身上”,但片面的钟情,究竟还易于排遣。若是知道他餐风饮露,兀立中宵,只为了听一听她的声音,如此情痴,必定更叫人牵肠挂肚,魂梦难安,那种滋味可真个是难以消受的了。

“唉!”柳青青不免叹口气,“若非上苍默佑,公原侠义,你我没有今天,那日子可就不知道怎么样过下去了!”

“所以有了今天,我又不免忧惧!”

“何以忧惧?”

韩翃欲语不语的,终于挥一挥手说:“不提它吧!”

态度、语气,两涉暧昧,柳青青非追问个明白不可,“君平,”她神色严肃地问道,“你不该瞒着我什么,难道你在南阳……”

“不,不,你完全误会了!”韩翃乱摇着双手,“我的忧惧是,怕将来有一天,你我万一以一种不可知的原因,无法见面,那日子才真的是过不下呢!”

“原来是为此忧惧!”柳青青的疑虑尽去,极有信心地安慰他说,“绝不会的。你到哪里,我跟着你到哪里,只掇住你不放,还怕见不着面吗?”

“对!你可记住了,千万别让我一个人出远门。”韩翃停下来细想一想,真的不足忧惧,“只等侥幸中了进士,不是在京里供职,便是外放去做地方官。在京供职,自不必说;外放的话,亦可携眷。算一算,你我也不会有分离的日子。”

“是呀!又不是供军职,兵营中不能带妻小。或者做‘行人’之类的差使,奉使番邦,只可独行。”

“看来我是杞人忧天。”韩翃深深地点了两下头道,“如今之计,唯有下帷苦读。别的都不必去想!”

“也别忘了公原的话,得出去走走。”柳青青说,“放出眼力来,结交几个好朋友。将来不管是事业上还是别的,总也是一助。”

“嗯。”韩翃答道,“那是第二步。当务之急,还在自己用功。”

十月初七,在咸阳渡头送别了李公原,韩翃便再不出门,整天都在楼上。

那座小楼题名为“四照楼”,韩翃自己动手布置成一个书斋。书案设在东窗之下,却专为柳青青设了座位。料理完了家务,她便坐在那里做着针线陪韩翃读书作文,添香瀹茗、磨墨检书,把丈夫侍候得无微不至。

“其实我也不必去应什么举,做什么官。便这样读一辈子的书,也就心满意足了。”韩翃常常这样说。

“别忘了公原的期望!你还不到归隐的年纪。”柳青青也总是这样回答。

十月二十五,到户部投牒报到。过了年正月廿四赴礼部试,三场得意,放出榜来,高高中了。

全家喜悦之情,自不必说。但韩翃却反上了心事:进士头衔,虽为士林所荣,天下所羡,其实,已大不如前。因为仕途太滥,官额有限,吏部“释褐试”那一关,越来越难。过不了这一关,名为进士,其实依旧是布衣庶民。

随着吏部试期将近,韩翃竟至忧不成眠。柳青青只以为他病了,急着要替他延医服药。这下,他不得不说了实话。

“青青,”他期期艾艾地说,“我说句话,怕你会大失所望。”

“哦?”她很沉着地答道,“你先说了再谈。”

“中了进士,也不是什么都有了。”

“那自然。官是要自己去做的。”

“正就是不见得有官做。”

柳青青大吃一惊,但赶紧自制着,不敢形于颜色。“怎么?”她故意装作毫不在乎的语气问。

于是,韩翃为她解释吏部任用官吏的程序。第一步是“释褐试”,分为笔试、口试两种。笔试两个科目,称为“判”“书”,以州县判牍的疑义为题,举行笔试,如果文理优良、书法遒美,“判”“书”两项,才算合格。

然后是口试,要体貌丰伟、言辞清楚,称为“身”“言”。“身、言、书、判”四科皆合,方始入选。

入选还只是具备了入仕的资格,做什么官,尚须“三注三唱”。韩翃最后说了关键所在:“国家设官,皆有定额,而中举入仕的,年年不断,这就弄得粥少僧多,不敷分配了。还有,自从杨国忠拜相,选法大坏,像我这样,就更没有把握了。”

“杨国忠可就是杨国舅?”

“是呀。”

“那好办!托公原写封信就行了。”

她说得极轻松,而他的脸色极凝重。这让她意识到,说的话一定不中听,否则不会如此。

果然,韩翃徐徐答道:“非分之荣,我所不取;夤缘请托,更为所耻。不过,青青,”他的表情转为痛苦,“如果你觉得这样办比较好,我也无话可说。”

起初,她觉得他未免迂腐,慢慢地谅解了,而深入地想一想,却又不期而然地浮起极骄傲的感觉。他一直是个诚笃君子,此刻的这一番话,在争相奔竞,但求富贵骄人,不知名节为何物的当世,更显出他的骨气。她回想跟李公原在一起的日子,锦衣玉食,奴婢成群,别人看来,好像称心如意,而她自己却常常想到金丝笼中的那只翠鸟,怎么样也摆脱不了为人玩物的那种感觉。现在,她觉得自己是经得起风霜雨露,相伴苍松的一树梅花,或者一枝修竹,兀立挺拔,俯仰不愧。

于是,她自内心充实的感觉中,初次体会到做人的尊严。这是韩翃给她的,她所能报答他的,便是尊重他的意愿。“君平!”她以感激的声音说,“我以你的意思为意思。如果吏部那一关通不过,你不必介意。咱们还不愁衣食,关起门来安安分分过日子。架上有书,窗外有杨柳,都是你的良伴。”

“青青!”韩翃大为惊奇,“我从未听见过这么洒脱的话!只是有句话你错了。”

“哪一句?”

“我何须以窗外的杨柳做伴?此地便是!”他抱住她的腰,“柳腰!”吻着她的眉际,“柳叶双眉!”

天色未明出门,赶到宣阳坊,已经日高三丈。韩翃在十字街前勒住马,四面张望了一下,只见车马纷纷,都往南转左,心里便有数了。

十字街南,东西向一条横街,宽广平坦,胜过大路。抬头望去,一带水磨青砖围墙,竟看不到底。墙内飞檐树荫,都只露出一角,错错落落,不知凡几。往东行去,第二个墙门,特别热闹,门前停满了各式各样代步的工具。卖熟食的负贩,聚集成市。但无人敢大呼小叫,因为这里是宰相杨国忠的府第。

韩翃下骑,把马匹寄放好了,登门投牒,静候注唱。本来该到尚书省的,自从杨国忠得宠当权,一切制度法令,都不在他眼里。铨选取吏的大典,早由尚书省移到他的私邸来举行了。

好在他府第的宏敞,过于尚书省,数百待选的各科举子,在两廊候命,一点都不显得拥挤。

进士出身,身份特高,单有一座花厅,供他们休息。韩翃被引了进去,与同年们一一寒暄,然后找了个僻静的一角,悄悄坐下。

“君平兄,近来诗兴如何?”有人向他长揖招呼。

韩翃赶紧抬头去看,认得那人名叫鲍防,字子慎,诗作得极工。他是天宝十二载的进士,比韩翃早一科,算来应是前辈,所以退到下方,恭恭敬敬地还礼:“鲍先生,久违了。请上坐!”

“不必客套。”鲍防拉着他一起坐下,问道,“还在李公原那里做客?”

“公原回蜀中去了。送了我一宅房子,在章台街。”

“那是好地方啊!”

韩翃笑笑,不答他这话,只问:“鲍先生今天怎么也到了这里?莫非去年耽误,未曾选上?”

“唉!”鲍防长叹一声,“真个不成话说。”

看样子是有满腹牢骚。韩翃正因为铨选不在公堂而在宰相私邸,大感屈辱,所以对鲍防的叹息,十分同情,点点头说:“选法大坏,真才埋没,国家的大不幸。”

“一点不错。”鲍防向周围看了一下,拉着他的手说,“咱们出去走走。”

走到院子里,假山旁边有个月牙形的荷花池。两人在池边席地而坐,促膝倾谈。韩翃从鲍防那里,听到了好多闻所未闻的怪事。

三注三唱,过程繁复,每年自春至夏,总得两三个月才能完事。但自杨国忠主持铨选,便大不相同了。他预先叫人把官职注拟好了,大集百官,一天工夫便已注唱完毕。

韩翃骇然:“难道置待选者的志愿于不顾?”

“自然顾不得了。”鲍防苦笑着说,“我就是注了一个与我志愿不合、人地不宜的官职,只好不就,今年再碰运气。”

“那为了什么呢?”

“自夸神明。别人要两三个月才能办得了的事,在他一天就行了。”

“这岂不是儿戏吗?”

“对了!正就是儿戏。回头你就知道了。”

“这……”韩翃觉得非常不对劲,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还有怪事。”鲍防又说,“国家授官,被选的人却为宰相歌功颂德,你说可笑不?”

“歌功颂德的是谁?”

“叫郑怤。他是受了鲜于仲通的指使,说愿意为宰相在门下省立碑颂德。还有更可笑的,皇上居然同意,而且下诏,命鲜于仲通作颂。文章作好以后,皇帝还替他改了几个字,刻到碑上,御笔所改之处,特为涂金,作为识别。你说,这是旷古奇闻不是?”

“哦——”韩翃长长地透了口气,“予生也晚!不知当年姚崇、张九龄做宰相的开元之治,是怎么个样子?”

“就因为开元全盛,文恬武嬉,奢靡成风,才搞成今天这个样子。所以说‘多难兴邦’。”说到这里,鲍防看看附近没有人,黯然微喟:“君不君,臣不臣,我看天下要大乱了!”

韩翃悚然心惊,皱着眉沉思了好半天,自语似的说:“像郑怤之流,不像个读书人。士不士,才是最危险的事!”

“不错!”鲍防深深点点头,“君平兄,你我毋忘今天的这一番深谈。当以气节自励!”

“你看!”鲍防伸手微指中堂,“中间那个大白脸,就是杨国忠。旁边垂头丧气坐着的,是陈希烈,名为左相,一点做不得主。那穿紫袍、抱牍上堂的是侍郎韦见素。”

“侍郎?”韩翃诧异地问,“侍郎竟不得一个座位?”

“在杨国忠,三品大员亦不过如门下小吏。”

一句话未完,深堂中传出哗然大笑,笑声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接着,出来一个满面羞惭的皂衣寒士,约有四十岁年纪,是个驼背,两只手一长一短,长的那只总是垂在前面,一摇一摆,老像要在地上捡什么东西而未曾捡到似的。

“可不是像儿戏?”鲍防轻声说道,“宰相选官,家人姬妾便在帘下看热闹,任意笑谈。遇着丑陋粗野的,少不得惹他们一番讥笑。”

韩翃冷笑道:“这哪里是儿戏?荒谬绝伦!”说完,一甩袖子,远远走了开去,落得个眼不见为净,还少生些气。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轮到他了。堂下一名小吏,高声唱道:“新科进士韩翃!”

他定定神,答一声:“韩翃在!”然后缓步上堂,依礼参见了宰相,静候问话。

“你是那个会作诗的韩翃?”

韩翃站得远,杨国忠的声音又含混不清,加以帘后女人在尖声嬉笑,使得他越发不知所云,于是抗声上陈:“请宰相明示!”

“咄!”等他的话一出口,立即有个豪奴,横眉怒目地申斥,“这是何等所在,容得你大呼小叫!”

韩翃忍口气答道:“实在是我未曾听见宰相的话。”

“原来是个聋子。”帘后立即有人窃笑。

“看他模样,倒是风流体态,像个梨园子弟!”

韩翃勃然大怒,可再也忍不住了,兜头一揖,掉身就走,“嘿嘿”冷笑地,昂然直出相府。

自然,得罪了宰相,要想补缺是无望的了!出得相府,重新再想一想,多少年寒窗苦读,老母的期望,青青的鼓励,不都是为了今朝一官荣身,光大门楣吗?现在,却是逞一时意气,把自己的事业和亲人的希望,都击得粉碎了。这何以对老母和青青交代?

于是,韩翃深悔孟浪,上了马,忧思忡忡地往章台街而去,离家越近,心事越重,竟不知如何向青青说明经过。

一看他的脸色,和一步懒似一步的脚迹,柳青青心里就有数了。她不敢摆出关切的神态,却反开门见山地,为他开一条容易说话的路子:“想是不甚得意?不用难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是人力所能勉强的,你看开些!”

听得这样体贴的话,韩翃在安慰以外,激起更深的惭愧,刚要开口说话,飞羽匆匆奔上楼来,一脸惊奇的表情,喘着气说:“门口来了一位武官,说慕名来拜郎君。”

韩翃并无做武官的朋友,而且既说“慕名来拜”,自然是初交,只是一位武官慕他的文名,却真难得。他从飞羽手里接过名刺来看,大书三字:侯希逸。这个名字,从未听说过。见是不见?倒有些踌躇了。

就这时,柳青青已在催他了:“快下楼迎接去吧!”

这一说,便不容他再踌躇了,匆匆下楼,只见院中昂首站立着一位武官,生得十分异相——身高七尺,下丰上锐,加以肤色甚黑,站在那里,巍巍然如一座铁塔。

“是韩先生吗?”那人的声音极其洪亮,问讯一声,抢步上堂,行了军礼:“营州侯希逸,冒昧求见。”

“不敢,不敢!”韩翃赶紧还了礼,肃客上座——侯希逸不甚谦辞。坐定献茶,等飞羽退了下去,又问:“侯将军见访,不知有何赐教?”

“一介武夫,原是高攀不上的。不过,”侯希逸笑道,“我确是慕名而来。”

于是侯希逸自陈是一名裨将,镇守保定,隶属于范阳节度使安禄山麾下。晋京公干,到相府投文,听说有位新科进士,顶撞了宰相,一怒而去,连官都不要做了。他佩服此人的骨气,打听到了姓名地址,离开相府,便来拜访。

竟是这样一重渊源!韩翃气血翻腾,心中充满了知遇之感,离座长揖,只是激动地连声答说:“多谢,多谢!”

侯希逸跳了起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把他纳入座位,一跷大拇指说:“常听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今天可叫我见着了。韩先生,你是条汉子!”

听了这样的赞许,韩翃觉得失官也是值得的。同时,对这位素昧平生,第一次见面的客人,有着异常亲切的感觉——这一来,可谈的话就多了。

“郎君!”飞羽在他们谈话的空隙中,翩然上堂,走到韩翃身边说道,“夫人有话,请郎君留侯将军小酌。”

“噢,噢!”韩翃顿然想起,“请夫人来见一见侯将军。”

他的话刚说完,屏后一声清脆的轻咳,接着环佩叮咚,香风微度,柳青青踏着极稳重的步伐出现了。

侯希逸虽是武官,却十分知礼,赶紧站到下方,垂手肃立,眼望着韩翃问道:“这便是尊夫人?”

“拙荆柳氏。”

“噢,柳夫人!”侯希逸迎面行礼。

“不敢当!”柳青青避开正面敛衽为礼,“辱蒙光降,荣幸得很。只是无以款待贵客,备得一杯水酒,聊表敬意。”

“多谢,多谢!希逸冒昧登门,不曾备得薄礼,反要叨扰,实在不好意思!”

“将军说哪里的话!仅是看得起外子,过蒙奖饰的这一番盛意,就叫人感激不尽了。”

“彼此,彼此!”侯希逸再一次抱拳谦谢。

“请宽坐。恕我失陪。”说完,柳青青退入屏后。

那侯希逸忽觉惘然若失,深深懊悔,没有能多看她一眼——一日之间,得见两位绝世美人,不能不说是平生难忘的一件事。但是,在相府中所见的虢国夫人,多说是国色无双,其实远不及这位韩夫人。

“将军!请坐。”

侯希逸微微一惊,就在这一惊之中,使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而且不免内惭,赶紧收敛心神,尽力把脑中的柳青青的影子抛开。

不一会儿,飞羽率着惊鸿来陈设酒肴。侯希逸带来一名姓许的小校和四名兵丁,自然也要款待酒食,把两个侍儿忙得香汗淋漓,倒叫侯希逸觉得老大过意不去。

他的酒量很好,谈锋更健,到微醺之时,益发推心置腹,什么话都没有保留了。他说他在保定的处境很难,因为安禄山狡诈多疑,多用番将,对汉将存着猜疑之心。而在朝中,安禄山和杨国忠虽多得皇帝的信任,但那两人却是水火不相容,杨国忠说安禄山必反,安禄山则无时不想除去杨国忠。在他们那钩心斗角的夹缝中,要想保持超然的地位,只效忠于国,是一件极费心血的事。

韩翃不甚与闻外事,因此对于侯希逸所谈的有关安禄山与杨国忠之间政争的内幕,感到极浓的兴趣。他对杨国忠自无好感,但是听到安禄山的种种骄横不法的行为,却有更深的愤慨,自然,这样也就格外同情侯希逸的处境了。

谈到最投机的一刻,侯希逸提出要求,想延揽韩翃到他幕府中去,为他参赞军务。

这是一个完全出乎意外的建议。韩翃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会列入戎幕,因此,他竟不知如何作答,好半天,才说了句:“我得与拙荆商量一下。”

夫妇俩商量了半夜,决定接受侯希逸的聘约。

弃文就武是一件不得已的事,然而也是意外的机遇。循正途补缺,本来就很难,加以得罪了势焰熏天的宰相,便更无希望,除却边将保举,自军功中图个出身以外,就只好在家闲住了。

有李公原相赠的那三十万钱,加上柳青青的私蓄,便在家闲居纳福,坐吃个三年五载,也还不愁。只是他们夫妇俩都不愿如此。在韩翃,自然以此为耻;在柳青青,表面没有什么表示,心里却巴不得他力图上进,飞黄腾达,要这样才有面子,才对得起李公原。

除了这些,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如果不是韩翃有了荣宗耀祖的一官半职,他便无法取得老母的同意,娶柳青青为妻。

在他中了进士以后,自以为对老母已有交代,当时在“报喜”的家书中,提到了柳青青的一切,说她如何贤淑,如何能干,多亏得她的激励照料,才能成名。接着,力恳老母成全,许诺他俩的婚事。

母亲的覆信,是他的伯父代笔——他的伯父也是他们的族长,因而使这封覆信中所说的话,更增加了分量。信中说,这件事不便率尔相许,等他补缺入仕,回南阳省亲时,从长计议。虽然,那并非以他能够做官作为许他婚事的交换条件,但是形势是很明白地摆在那里,唯有做了官,才算衣锦还乡——柳青青早就打算好了,不管他补了何缺,都得好好花一笔钱,高车驷马,仆从拥护,搞个很阔的排场,让他风风光光回南阳去省亲。那样一来,什么话便都好说了。

直到此刻,柳青青才把她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韩翃一面听,一面捏了两手的冷汗,“该死,该死!”他不断敲着头自责,“我竟未想到此!误了大事,叫我怎么对得起你?”

“竟未想到此”这句话使她心生怨怼,而他如此自怨自艾的姿态,却又叫她感动。“唉!”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你真有些书呆子的味道。没有个人在旁边常常提醒你,真不能叫人放心!”

听这话,韩翃一下不呆,立刻有了计较,“是啊!”他兴奋地说,“青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带着你一起走。好也罢,歹也罢,反正咱们生死不离,便一切都有了。”

柳青青觉得他的话,听上去似乎不错,但凝神细想了一会儿,终于黯然地摇摇头,表示不能同意。

“怎么了?”韩翃着急地问。

“第一,军营中不能带家眷;第二,你得先回家看老夫人,我怎么办?”

“你?”韩翃毅然决然地说,“我先把你安顿在南阳旅舍中,等禀明了母亲,再带你去拜见。”

“那不妥。”柳青青答道,“我以何身份去拜见老夫人?六礼未成,去见她老人家,岂不是成了妾侍叩谒老主母?君平!”她痛苦地说,“我对你别无要求,只望你别在名分上委屈我!”

这一说,叫韩翃大为不安,而且无从解释,所以更形成了莫名的焦灼,唯有喃喃地说:“依你,依你!”

事情便这样定局了。

端午节后洒泪而别,直到七月里牛郎织女将要相会时,才收到韩翃的第一封信。

“字奉青青爱妻”,一念到这六个字,她脑中立即清清楚楚地浮现了他的影子,耳际隐隐约约听得他的声音。

别后的日子是无可形容的难堪,旅途中,一夕魂梦数惊,一直到了南阳,故乡的亲切,老母的慈颜,才略略可以抵消离愁。他问她可也是如此,又问她如何排遣寂寞,又问,可曾在梦中见过他——他是常常梦见她的,但是,梦中的欢娱,到醒来都化为刻骨的相思之苦。因此,他的心情十分矛盾,希望梦见她却又怕梦见她。

果然,她闭上眼,在心里体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的感觉确实也是如此。她记得多少次偎依着他,沉醉于他的温柔体贴,却是每到情浓之时,便如骤然失足一般,惊出一身冷汗。定神望一望,残焰如豆,夜静如死;摸一摸身边,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那份自心底泛起的凄凉,令人陡生无边的恐惧,不如不要这样的一个梦,日子倒还容易过些。

怔怔地出了半天神,忽然又想到了那封信。已见了高堂老亲,自然也提到了婚事,结果如何呢?

于是,她急急地又把视线落在信上,心乱地搜索着,想找出一句她渴盼着的话,譬如“堂上欣然相许”,或者‘不日来京迎娶”之类。

然而她失望了!

最令人不安的是,他对这最重要的一节,写得特别简略:“尔我大事,已禀明老母,容当缓缓图之,必不负卿之属望也。”既说“禀明”,必有下文,而还要“缓缓图之”,可见好事不谐。然则“必不负卿之属望也”,话虽说得斩钉截铁,其实只是故作宽心语而已。

柳青青感到脊骨上冒起阵阵冷气,想想如此委曲求全,而旁人丝毫不谅她的苦心——难道再嫁之妇就不是人?难道韩老夫人竟不想想爱子何以得有今日?一片幽愤,使得她真个万念俱灰了。

“夫人!”飞羽看她神色不对,怯怯地问道,“何故不欢?是郎君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吗?”

“唉!”柳青青叹口气,“你不知道。不提也罢!”说了这一句,她定一定神,继续看信。

以下提到了侯希逸。他说侯希逸已派专人送了安家银子到南阳,并且来信催促,请他早日北上。这番殷切的情意,不便辜负,所以他决定七月初冒暑北上,取道许昌、开封、安阳、邯郸,由陆路到保定,那时会再写信来。

“今天几时?”她抬眼看着飞羽说。

“七月初五。”

“那多半已经在路上了。”

“可是郎君动身回来了?”飞羽惊喜地问。

“哪里是回来,”柳青青苦笑了,“由河南到河北。”

“为什么这么急?”飞羽怔怔地说,“大热天,出远门,可太苦了!”

这一说,叫柳青青又上了心事。三伏炎天,冒暑长行,而且一路上没有个得力的人照料,万一中途受暑得病,可怎么得了?

“唉!”柳青青紧皱着眉,懊恼地说,“偏偏就忘了叮嘱一句:过了中秋,到秋凉再动身。他也偏偏就那样没算计,正逢‘秋老虎’厉害的时候上路。”

一见这样子,飞羽倒有些懊悔,不该说破,于是,竭力找些话来安慰她,但也只是泛泛之词,并不能解消她心中的忧虑。

“去烧个香,许个愿吧!”实在看她愁得要成病了,飞羽无可奈何地提出这样一个建议。

“对。”信佛的柳青青被提醒了,“多说法灵尼寺供奉的白衣观音,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验得很,咱们早该去烧一炷香了。”

于是先期斋戒——夫婿远离,房帏之戒谈不上,只香汤沐浴,吃了三天的素,然后备办香烛,带着飞羽、惊鸿,一乘犊车,来到了法灵寺。

法灵寺在永平坊东,自章台街西行,过了永安渠,不远就到。进寺直上大殿,点燃香烛,柳青青合掌伏倒在拜垫上,默默许了心愿,祈求菩萨保佑,让韩翃平平安安到了保定,那时一定来替菩萨重塑金身。

烧了香,被请到禅房待茶。那知客师法名悟莲,三十多岁年纪,生得面如满月,十分可亲,加上一张极甜的嘴,所以柳青青觉得十分可亲,谈到日落坊门将闭时,方才回家。临走时,在缘簿上写了白银五十两。

说也不信,不到一个月的工夫,韩翃果然有信来了,说已平安到达保定,颇蒙侯希逸的礼遇,同事们也都相处得极好。信上说他到保定那天,正逢七夕,算起来正是去法灵寺烧香的那天。

于是飞羽顿时脸上飞金,“夫人,可不是烧香烧出来的?若非烧那炷香,怎得白衣观音保佑郎君,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她献功似的说。

“可也是夫人自己的一片诚心。”惊鸿接口,“夫人,许了的愿,一定得完。”

“那自然。”柳青青欣然答道,“咱们此刻就到法灵寺看悟莲去。”

替法灵寺的白衣观音,重塑了金身。这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天天走动,跟悟莲厮混得极熟了,从此,柳青青有了排遣寂寞的地方。

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一年,橙黄橘绿的时节,传来了好消息,韩翃写信回来,说是婚事毕竟已获得老母的同意,他决定年底回京迎娶。也许侯希逸会来替他主持一切。万一无法分身,他将派遣一员裨将、两百人马,护送韩翃到京,再送往南阳原籍。

“哟,这可真是天大的喜讯!”当悟莲听她转告以后,满面堆欢地说,“真不枉了你早晚一炷香。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还要保佑你们贤伉俪,同偕到老,富贵不断头。”

“哟!”另一个尼姑大惊小怪地说,“一员大将,两千人马,刀枪如林,好威风噢!”

“是两百人马。”带点孩子气的惊鸿纠正她说。

那尼姑原为讨好,把侯希逸准备派来的人马,加了十倍,这时听得惊鸿当面说穿,不由得红了脸,分辩着说:“便两百人马也是了不起的一件事。”

是啊!柳青青真个做梦都没想到,有此一番风光。只要一静下来,脑中便浮现了两百人的小队,铠甲铿锵,刀光如雪,护送着一匹白马、一辆七宝香车,马上是温文儒雅的第一才子,车中是貌比花娇的绝世佳人,这赢得红尘九陌啧啧称羡的滋味,想一想便无比的甜美。

哪知道,侯希逸送亲的仪队未到,安禄山造反的兵马,倒杀奔潼关来了。

告急的羽书是十一月十五到达长安的。据说,十一月初六,安禄山召集心腹大将,置酒高会。壁上悬一幅极大的地图,自河北到洛阳,山川险易,官军多寡,注记得十分详细。过了三天——十一月初九,起兵十五万,号称二十万,以奉密诏诛讨杨国忠为名,发兵南下,日行六十里,进军甚速。

自然,一路守备的官军,不会相信他的鬼话。但已承平日久,武备不修,开出甲仗库来,兵器都已朽烂,无器使用。临时削木为梃,用来拒敌,自然是不管用的,以至于安禄山的反势,十分嚣张。

其时皇帝正临幸华清宫,初接告急文书,召集大臣御前会议。群臣相顾色变,唯有那没心肝的杨国忠,面有得色。他一直在皇帝面前说安禄山必反,如今果然反了!

“禄山受恩不薄,真想不到他出此大逆不道的下策。这,这,”皇帝气急败坏地说,“这真气死我了!”

“陛下万安。”杨国忠笑道,“反的只是安禄山一个人。臣敢断言,十天之内,安禄山的部下,一定斩了安禄山的狗头,伏阙归降。”

听他这样说,皇帝略略宽慰了些,但是他的话真那么准吗?“十天之内不降呢?”他将信将疑地问。

“若不降,陛下再发兵征讨。仗大暴,诛暴虐,兵不血刃,大事可定。”

“嗯,嗯。”皇帝不断点头沉吟,好半晌说了一句话:“我要做一件大事!”接着,又传旨回驾京师。

是一件什么样的大事呢?杨国忠很快便打听明白了,同时也感到极度的不安了。

皇帝准备御驾亲征,率领六军,东出潼关去讨伐安禄山,一面打算着传位给太子——这就是使得杨国忠不安的原因。太子向来痛恨杨国忠,一旦得正大位,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杨国忠就危乎殆哉了!

于是,由虢国夫人哭诉杨贵妃,杨贵妃哭诉皇帝,于是所有禅位及亲征的计划都打消了。

不久,洛阳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沦陷。消息传到京师,人心惶惶。特别是柳青青,河北驿路已绝,侯希逸的情况不明,韩翃的消息,自然更难打听,不知道是陷在贼军中了呢,还是被迫降附了安禄山?

“唉!怎么是好?”不管见了悟莲,还是在家对飞羽或者惊鸿,柳青青总是这样长吁短叹。

悟莲劝她早晚烧香,虔心许愿;飞羽、惊鸿为她设出种种譬解,力言无妨。然而这一切都敌不过一个事实:韩翃的音讯始终不通。

别人也都像她一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所不同的是,她一片心都在韩翃身上,而别人只顾虑自己的安危,生怕安禄山打进潼关,长安不保。因此,当哥舒翰奉旨督领西域十三部落番汉兵马二十一万八千人镇守潼关的信息一传,人人欣然色喜,奔走相告,只有柳青青无动于衷。

“夫人,”惊鸿听大家谈得热闹,免不了也要打听一下,“哥舒翰是谁?”

“有名的将军。”

“是个王吗?”

“封的王——西平王。”

“怎么又说是节度使呢?”

“原是河西、陇右节度使。”

“节度使是多大的官儿?”

“一方藩镇。”

“比那侯将军如何?”

“要大些。”柳青青不耐烦,“鬼丫头,你打听他干什么?”

惊鸿却还不知趣,又问:“既是河西、陇右的节度使,怎的又到潼关打仗?”

这一问把柳青青问住了,“嗐——”她紧皱了眉,“怎的你就不知道别人心里烦?”

心烦的事还在后头。天宝十五载正月,安禄山僭位称帝,伪国号叫“大燕”,自称“雄武皇帝”。

“童谣的话应验了。”悟莲悄悄对柳青青说,“‘燕燕飞上天,天上女儿铺白毡,毡上一贯钱。’做了皇帝可不是‘飞上天’了?又叫什么‘大燕’,岂非一点不错?”

“‘天上女儿铺白毡’呢?噢,”柳青青省悟了,“‘天上女儿’是个‘安’字;‘铺白毡’是说他进洛阳那天,正逢大雪。”

“就是这意思。”

“那么最后一句呢?”

“时机未到,到时自验。”悟莲凛然回答,又放低了声音说,“韩夫人,你我交好,有句心腹话,不能不告诉你。昨天到丞相府里,听得杨少夫人谈起,说哥老将军亦有谋反之心,保不定什么时候回马杀到长安。不如你搬到我这法灵寺来住,托庇在观音菩萨座下,挡一挡刀兵血光之灾。”

一句话说得柳青青心里发毛,不知哥舒翰果真会回马杀到长安否?果真如此,他部下那些番兵可是会胡作非为的。

悟莲的话是有来历的,只不过哥舒翰并无谋反之心,回师西指,无非清君侧而已。

当哥舒翰奉命初镇潼关时,有人献计,说安禄山以诛杨国忠为出师之名,而杨国忠亦确有可诛之道。不如留两万人守潼关,其余大军,星夜驰回长安,诛了杨国忠,安禄山师出无名,逆谋不成,大局便可以安定。而且也为国除了害,是一番无与伦比的英雄事业。

哥舒翰颇为欣赏这条奇计。但是,恰逢他风疾大发,身体不好,影响了精神,以致迟迟未发。日子稍久,机密泄露了。

杨国忠一听有此不测之变,震恐万状,想来想去,必得设法自保,于是在便殿召对时,奏道:“兵法有云:‘安不忘危。’潼关兵马虽多,但无殿后之师。万一潼关不守,贼军长驱直入,京师无可拒之兵,纵有勤王义师,只怕回救不及。岂不可虑?”

“是啊!”皇帝被提醒了——为了支持哥舒翰,连驻扎神武门、拱卫皇宫的禁军都调到潼关去了,万一生变,措手不及。“那么,该怎么办呢?”皇帝说,“该及早为计才好。”

“臣已熟思。”杨国忠从容回奏,“请选精壮少年子弟三千人,在后苑训练,接替左右神策军的任务。另行选募一万人,屯灞上,作为外围。是否可行,伏候圣裁。”

“好,好。就这么办。”皇帝完全同意,并且进一步指示,“户部筹拨各路粮饷,已很吃力,这一万三千人的器械粮秣,发内帑备办。”

“领旨。”

杨国忠辞出宫来,立即召集心腹密议。他的根据地在西蜀,所以心腹武将亦都是剑南军的旧人,以李福德、刘光庭两人,负训练那三千少年子弟的责任;重赏招募来的一万劲兵,由杜乾运统领,屯驻灞上,用来防备哥舒翰的反扑。

这一下,轮到哥舒翰不安了。人防虎,虎防人,他深深感到这后顾之忧,叫人寝食不安。

幸好,杨国忠只在皇帝面前捣鬼,不敢说破他练兵的用意在对付哥舒翰。于是依谋士的献策,哥舒翰上了一道表文。

表文中首先赞扬屯兵灞上,以为呼应,是一明智之举,但是兵权贵乎专一,他要求将杜乾运那一万人,隶于潼关。这样统一运用,必更可发挥力量。

皇帝觉得他的话很中听,而且已有二十一万人交哥舒翰指挥,这一万人也不便另成一个系统,以致发生隔阂。因此,降旨照准。等杨国忠接得信息,已无法挽回。事实上,他有难言之隐,也找不出坚强的理由来反对。

旨意一下,哥舒翰下令召杜乾运军前议事。等他一到潼关,连哥舒翰的面都没有见着,就被一刀了账。

消息传到长安,杨国忠面如死灰,好久,流下两滴眼泪,对他的长子杨暄长叹:“我的命保不住了。”

“爷!怎说这话?”杨暄凑近他父亲,低声说道,“儿子有条借刀杀人之计。爷看,可使得?”

杨国忠闭着眼想了好一会儿,脸色好看了些:“先说来我听听!”

“函谷道三百余里,利在守,不利攻;潼关更是一夫当关,万人莫敌的要塞。哥舒翰有恃无恐者在此。然而师老无功,不足为帅。爷何不奏明皇上,降旨促战……”

“啊!”杨国忠失声喊道,“好计!”

“想那安禄山劳师远来,利在速战,只要哥舒翰开关迎敌,安禄山部下一定奋勇争先,杀得哥舒翰大败而回。那时正好办他一个丧师之罪,削除了他的兵权。”

“这是一个说法。”杨国忠沉吟着说,“须知哥舒翰有名将之声,并不是一定打败仗的。”

“胜了更好。”杨暄立即接口,“命他乘胜追击,另外派人接守潼关。”

“这话有理。”杨国忠掀髯大乐。不但因为满天愁云一扫而空,也因为生了这么个跨灶之子。

哥舒翰的风疾又犯了。五月底的天气,已闷热不堪,加以贼将崔乾佑天天在关前挑战,把哥舒翰的祖宗十八代骂得不亦乐乎,听了不能不叫人生气。

忽然,辕门外一片喧嚷,递相传呼,直到后堂:“中使到!”

又来了中使,又来了圣旨,哥舒翰越发头痛。但是,他也不得不依礼行事,设下香案,跪接圣旨。旨意内容,不问可知,又是催促出战。

宣读了诏书,那名被称为“中使”的内侍冯承威,在接受款待时,又面达了皇帝殷望早日扫净匪氛的意思。他受了杨国忠的教导,措辞尖利。哥舒翰觉得相当难堪。偏偏崔乾佑又在这时候叫阵,使用最恶毒的话句在关前辱骂。两下一激,哥舒翰忍不住了。

“拜烦上覆皇上,请释圣虑。”他做了这样的承诺,“我在十日以内,必破贼将。”

“这是国家之福。安邦定国,全要仰仗老将军的福威。我先赶回去禀告皇上,准备着伫听捷报。我想——”冯承威露出极有自信的微笑,“十日以后,我少不得还要到潼关来拜见老将军,衔旨犒劳大军。”

十日以后——六月初八,哥舒翰果然率领十五万大军出击了。

战报到京,忽喜忽忧。而欣喜的人,都是不知兵法,不明大势的;但是,忧虑的人,只在心里着急,却不敢说破——除非是对最知好的亲友,才提出警告:“当心些!每天要见到了‘平安火’,才可以放心睡觉。”

辗转传闻,悟莲也听到了这话。她跟柳青青十分投机,特地到章台街相告。

“平安火”是柳青青所知道的。从军前直达京师,一日一次,专差驰送,沿路的百姓,只看到高举的火炬,便知潼关无恙。然而,为什么要“当心”?难道哥舒翰开关迎敌,会出乱子吗?

“可不是要出乱子?”悟莲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话,学着说给她听,“安禄山一共只有十五万人马,统统都到了河南。它的老巢——幽州是空虚的,郭子仪和李光弼,正在想办法直捣幽州,一破了他的老巢,妻儿老小都在官军手里,不怕他不投降,所以哥老将军最好紧守潼关,正可以把安禄山活活困死。”

“哟!那么,哥老将军为何要开关去打仗呢?”

“大家都说是国舅怂恿皇帝,下圣旨催他这么办的。”

“既如此,国舅总跟皇帝合计过,必是有利无害才肯下那圣旨。悟师太,你想,”柳青青振振有词地说,“皇帝总不能拿他的一片锦绣江山来儿戏吧?”

一句话驳倒了悟莲,可以叫她略略放心了些,照常念经礼佛,不再去多打听潼关的军情了。

到了六月十四晚上,惊人的情况出现了,“平安火”未到长安——这表示潼关已有变化。

果然,第二天有了确实的消息。哥舒翰率师出击,中了崔乾佑的伏兵之计,以致自相残杀,大败而归。潼关的番将火拔归仁,擒住了哥舒翰,降附安禄山,于是潼关沦陷。

一时人心惶惶,却又不知朝廷作何处置。十六日一早,百官照常上朝,只见大明宫乱糟糟一片,完全不是平日宫廷肃穆的景象。不久,得到确实信息,皇帝已听从杨国忠的主张,车驾出廷秋门,临幸西蜀。接着宫内大乱,太监宫女纷纷以驴马载运行李,往西赶了上去。

“逃难呀,逃难呀!”长安城内的百姓,奔走相告。

心胆俱裂的柳青青,茫然无主,只听凭惊鸿打点细软,随着人潮蜂拥而西。一路上车马阻道,行人拥塞,几乎寸步难行。好不容易到日落时才行近渭桥,却又望见火光烛天,据说是杨国忠怕逃难的百姓太多,阻塞了道路,下令烧断渭桥,绝了大家的生路。

震天的哭声与诅咒痛骂声中,惊鸿问道:“夫人,该怎么办?”

“我,我怎知道怎么办?”

“那么我来拿个主意。回去!”

“回去?”柳青青惊惶失措地说,“回到哪里去?回到章台街,不是等死吗?”

“不是回家。你忘了悟师太劝你的话了吗?”

悟莲劝过她,不如搬到法灵寺去住,借佛力挡住刀兵之灾。这不是一个顶好的办法,但事到如今,想来想去,还是法灵寺好些,不管怎么,有悟莲在那里,凡事也有个商量。

于是重新又往回走。直至午夜才走到法灵寺,柳青青已是气喘如牛,精疲力竭了。

敲开了门,在明亮的月色下,悟莲问道:“怎的这等狼狈?”

不问还好,一问,柳青青忍不住双泪直流。仍是惊鸿比较沉着,匆匆说了投奔之意。

“早就该如此。我原想明天去看看你们的。”

沐了浴,吃了斋饭,柳青青的精神好得多了。虽然禅房中已安好了榻,她却不想休息,得要跟悟莲好好商议一下。

“悟师太,你看局面如何?”她问。

“潼关一失,无险可守。而且,明摆着的是,皇帝不打算要长安了。我看,沦陷也只不过三五天的事。”

柳青青长长地喘了口气说:“这样说,我还是得赶快逃。”

“逃到西蜀去投奔你从前那位主儿吗?”

平平淡淡一句话,在柳青青如当头棒喝。是呀,逃到西蜀,人地生疏,少不得会重投李公原,就算自己并无此意,李公原说不定也会打听到了,自动前来照料,只怕情势所迫,想不接受也不可能。这一来,说不定会搞成个旧燕归巢,那怎么对得起韩翃?而且,就算本心无他,也该远避嫌疑,还是不走的好。

片刻间算是把主意想定了,“悟师太,”她很郑重地说,“我明天回去一趟,还有些细软,很值几个钱,丢掉也可惜。收拾了来,从此便托庇在你这里,你肯收容我吗?”

“怎说此话?”悟莲拉住她的手,坐近了说,“此刻我跟你说了实话吧,我早替你准备了一个安稳地方,只因你一直不想来住,我也不便先说。”

这话使得柳青青大感不好,赶紧道歉,然后探询,那是怎样一个安稳地方。

这地方在佛座下面,是一间密室,门开在神龛背后。原来就因为尼寺中多的是妙龄女尼,万一遭遇强暴,有个退步,但从未用过,此时正好做她的藏身之处。

“还有句话,”悟莲又说,“似你这等绝代容颜,在乱世便是祸水;就惊鸿、飞羽,也都算美人。在我这法灵寺住,哪怕长躲在密室中,也得改妆易容,以防万一露了踪迹,也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这却是难事。爱美是天性,要叫美人变得不美,实在万分不愿,所以迟疑了好半天,柳青青才勉强答应下来。

“第一,你这把长头发要剪掉。”

“是。”

“第二,天天拿荷叶煎水洗脸。”

“这是干什么?”

“把脸洗得焦黄才好。”

“这……这怕不行吧?”

“当然行。有人试过。”

“我不是说这个方子不灵验。我是说,将来,还会转白否?”

“自然会。只不过要慢慢来。”

“悟师太,”柳青青又问,“你不是骗我?”

“无冤无仇,我骗你做什么?”

万般无奈,柳青青只好依言而事。第二天跪在菩萨面前,将一把长及腰际、又黑又亮的头发,付之于并州一剪,到底也还是哭了一场。

从此,柳青青便躲在法灵寺的密室中,一心念佛。

外界的消息,都是悟莲来告诉她的。皇帝行到马嵬驿这个地方,发生兵变,杨国忠父子被杀,左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面奏皇帝,请诛贵妃。于是一代尤物杨玉环在佛堂自缢,用她的生命换得了扈驾将士对皇帝的宽恕。

接着,六月二十二日长安沦陷,安禄山的部下,奸淫掳掠,无所不为。法灵寺中,一阵来,一阵去,杂沓的人声传入密室,把柳青青吓得瑟瑟发抖。这样子,一直到**月里,才略略平静。

其时,皇太子已在灵武即位,改元“至德”。遥尊幸蜀的皇帝为“上皇天帝”。这是个足以振奋人心的信息,然而对柳青青不然,她日日夜夜所盼望的,只是韩翃的信息。

而韩翃也在探访她的踪影。

他已经不在保定了。侯希逸以军功升任平卢淄青节度使,他也随着渡海而东,到了青州,并且获得了正式的官职,成为侯希逸的掌管机要的“书记”。

他不断在打听柳青青,几次想亲身深入反贼盘踞的长安,一探究竟。但以军情紧急,侯希逸少不得他,不能以私害公。于是,他只好派出得力的童仆范成,间关绕道,抵达长安,到章台街来看望柳青青。

结果,章台街的“四照楼”,那座曾有过无数温馨旖旎的小楼,毁于兵火,连方位都无法辨认了。唯有永安渠畔的杨柳,青青如昔。

韩翃从来没想过会找不着柳青青,因此,听得了范成的报告,不仅是无比的失望,更有无穷的惊疑。乱世中,什么不测的事都可能发生的,而况是艳绝人寰的柳青青,恰如一粒宝光四射的明珠,不管弃置在什么地方,都会很快地为人所发现。

于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在韩翃心中生了根。他怕她已不属于他了。但是,不管如何,要得到一个确实消息。于是——

从至德二年正月,安禄山为他的次子安庆绪所弑,长安的百姓便知这场叛乱,必归于失败,到了皇长子广平郡王接任兵马大元帅,并以郭子仪作副手的消息传来,更知光复两京只是迟早间事。

中秋以后不久,广平郡王率领大军反攻,长安附近的香积寺一战,贼将安守忠大败。郭子仪领军自长安城南往东都追击。第二天,广平郡王入城安抚百姓。长安父老,夹道相迎,笑中带泪,悲喜交集,对于重见的官军,都有着一份无法形容的亲切感。

对柳青青来说,等于脱却缧绁之灾。她不必再自禁在不见天日的密室中了,也不必再拿荷叶煎水洗脸了,自然也可以重新留发了。

但是,这一切都还不是令人最高兴的,最关切的是现在可以去打听韩翃的行踪了。

“夫人,夫人!”惊鸿大喊着奔了进来,“你来看看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莫非是韩郎?柳青青一想到此,顿觉一颗心似要夺喉而出,三脚并作两步,到了门口,掀帘一看,大失所望,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两鬓已霜的老苍头。

“夫人,”惊鸿做了说明,“这就是郎君派来,专为寻访夫人的专差。”

“啊!”一霎时,柳青青心中装了太多的激动、喜悦和感激,惊奇与疑惑,以及对于韩翃别后光阴的无穷想象,以至于反忘了跟范成说话。

范成最初有些疑惑,他听说过他的这位主母柳夫人,艳光照人,不可逼视,但眼前所见的,只是短发鬖然,脸儿黄黄的一位少妇,看样子倒像是还俗不久的尼姑。但是,稍一注视,他才发现,脸上轮廓的美,身材的苗条,以及那双眼中勾魂摄魄的力量,真是无可比拟的。

这一下,他不再有任何疑惑了,“老奴范成,拜见夫人。”一面说,一面在阶前拜了下去。

“噢,不敢当,不敢当。”柳青青这时才想到,这一谈非三言两语可了,得先把他找个地方稍作安顿,于是吩咐惊鸿:“先把远客请到客室待茶。”

“夫人,请先收了这个。”范成双手奉上一个细麻布所制的袋子。

接到手中,极其沉重,柳青青疑惑地问道:“是什么?”

“一袋麸金,一封柬帖。”

抽开袋口的丝绳,一看,果然是一袋称为麸金的金屑,然而麸金虽贵,万万不敌那一封柬帖。柳青青以颤抖的手指,拈起一个小小的纸折方胜,拆开来一见到那熟悉的字,如同见了韩翃本人一样,喜悦之外,更觉有无限的辛酸急待诉说。

惊鸿看出她的眼睛已润湿了,便向飞羽使个眼色,急急把范成引了出去,留下她一个人去听韩翃的心声。

韩翃的心声是不可解的。柳青青眼看着柬帖,耳际却仿佛响起了她所熟悉的、他那清朗的吟诗的声调: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绦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这是怀疑柳青青已另入他人怀抱。一片坚贞,却招致了无端的猜疑,使得她不仅止于委屈,而且有愤怒。

就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一个是悟莲,一个是飞羽。她们都含着喜悦而惊奇的笑容。但一看到柳青青的神情,都愣住了。

“来了这样的喜信,你……你反而不快活了?”悟莲困惑地问。

柳青青跟她一向是无话不谈的,便叹口气,把韩翃的那首诗,拿给她看:“你说,那叫什么话?‘纵使长绦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他把我当什么人看了?”

悟莲不即答话,细读了柬帖,为韩翃解释:“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他一片心都在你身上,看看没有消息,自然免不了胡乱猜疑。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责。”

“郎君早就到章台街去寻过夫人了。”飞羽接口说。

“噢。你怎知道到章台街去寻过?”

“是范成说的。去寻的人,就是范成。他说,连四照楼的基址在何处,他都不知道。”

这是实话,四照楼被贼兵一把火烧成瓦砾。楼废人杳,难怪韩翃会胡乱猜疑。

“夫人,”飞羽又问,“可要去见那范成,细问一问郎君的一切?”

“自然要的。”

“还得写一封覆书。”悟莲提醒她。

“是的。”柳青青觉得这封覆书,千言万语,颇难着笔,踌躇了好一会儿,决定也以一首诗赠答。

接柬在手,韩翃低声吟道: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啊!”韩翃大惊,“你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了夫人的?”

“在法灵尼寺。那天我在寺外与人闲谈寻访,有一名侍儿问我:‘你访韩夫人做甚?’我说了缘故,她就领我进寺,见着了夫人。”

“是祝发出家了吗?”

“头发是剪短了,并未剃净,也未出家。”

“哦——”韩翃这才放了一半的心,玩味“纵使君来岂堪折”的诗句,乃是自伤飘零,促他赶紧回京团聚的意思。

果然,范成接着又说:“夫人细问了郎君的近况,十分欣慰。一再叮嘱,务必请郎君早早到京,或者把夫人接到任上来。”

“当然,她不说我也会这么办的。这一趟辛苦你了,先下去好好休息。说不定个把月内,还要累你再去一趟京师。”

重到京师之日,在韩翃等于衣锦还乡。侯希逸以平卢淄青节度使,内调尚书省右仆射知省事——尚书省因太宗皇帝未登大位时,曾领“尚书令”,为示尊崇,后世不拜此官。侯希逸以右仆射知省事,实在就是尚书省的最高长官,煊赫尊荣,连带他的部属亦都扬眉吐气了。

在行馆中草草安置了,韩翃带着范成,两骑骏马,一直来到法灵尼寺。叩开了门,有那认得范成的小尼姑,问道:“是来寻访韩夫人的吗?”

“不错。烦你通报一声。”

“悟莲师太知道你一定还会来,已嘱咐了话。请进来吧!”

小尼姑领着他们直到客房,正好悟莲也在那里,彼此见过了礼。悟莲欲言又止地,终于说了一句话:“韩施主,你来晚了一步。”

那就像当头挨了一棍,韩翃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勉强按捺心神,问道:“这话怎么说?”

“一个月前,一位番将带领从人,到这里来闲逛,当时见了韩夫人,便失魂落魄似的,一双贼眼盯住了不放。第二天……唉!”

“第二天怎么了呢?嗳,”韩翃着急地说,“你别再吞吞吐吐的了!”

“第二天,来了一队番兵,把夫人抢走了。”

“有这等事!”韩翃怒不可遏,“那番将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悟莲强调着说,“实在不知道。广平郡王复了长安,随他进京的番将不知多少,奇装异服,认都认不清,怎知道他的姓名。”

韩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方寸大乱。广平郡王以天下兵马大元帅,率领的二十万军队中,包括回纥、南蛮、大食等番邦的兵将,情形十分复杂,要想访得柳青青究竟被何人所夺,看来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郎君,且请宽心,先回省馆,慢慢访着了夫人的消息再说。”

回到行馆,听人谈了京师的情形,韩翃才知道事情万分棘手。

那些从征的番将,自以为功劳极大,将骄兵悍,异常跋扈。皇帝自灵武回京,上皇自西蜀还驾,对于那些番将,亦多曲予容忍。因此,韩翃要想借助侯希逸的力量,在各番将的行馆中公开搜索,觅得柳青青的踪迹,强行索回的打算,显然是行不通的了。

相反的,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唯有暗中私访,得到了确实消息,再进一步设法,才是正办。

于是,他每天由范成陪伴着,在长安城中,漫无目标地乱闯,特别注意番将带着女眷出游的行列,希望能不期而遇地撞见了柳青青。

走遍了两市九衢,也走遍了曲江和荒僻的城南,虽无所遇,韩翃却并不灰心,马蹄更远及于长安城外了。

这一天出东面的延兴门,沿着龙首渠,一直往北,将进通化门时,看到一头花青白的肥牛,拉着一辆黑布密围的车子辘辘而过。韩翃并不在意,傍着牛车,各走各的路。但是,那辆牛车忽然停了下来,挡住了他的路,然后,车中出来一名青衣少女,相见之下,韩翃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不是惊鸿吗?

“惊鸿!”他大喊着。

“噤声!”惊鸿轻喝一声,撮指在唇上示意,同时张皇四顾。

一见这情形,韩翃不敢造次,轻声问道:“车上可是夫人?”

惊鸿不答,只说:“明日一早,请在章台街相候。”

说完,她不等韩翃有所表示,便飞也似的奔回车中,接着车轮滚动,迅即失了踪影。

这一切都是韩翃眼睁睁所看见的。他忘了有所行动,同时也实在不能有所行动,他知道柳青青出行,必是有人在监视着的,轻举妄动将带来不测的后果。

不管怎么样,终于得到柳青青的消息了。找到了人,便不愁无可着手。于是,如梦初醒的韩翃,便不觉得与柳青青未能见面交谈是一遗憾。还有明天,明天在永安渠畔的青青杨柳之下,尽有细诉相思的机会。

谁知道第二天一早,他所见到的,只是惊鸿。

“夫人何以不来?”他厉声质问着。

“郎君莫如此。”惊鸿低声下气地说,“夫人实在不能来。请先听我陈告。”

从惊鸿的口中,疑团被揭开了。劫持柳青青的是一名立有大功、手握重兵的番将沙吒利,对柳青青宠爱极专,但也监视极严。几次,柳青青想脱出掌握,却都功败垂成。如今只好认命了。

“认命!哼,”韩翃愤然作色,“然则拿我又怎么办?”

“郎君!夫人是弱女子,遭到这种境遇,你要她如何?莫非要她死——除却一死,难保清白。郎君,你不忍心夫人这样子吧?”

韩翃心中鼓荡难平,好久,好久,他才想通。如果真的爱柳青青,他该谅解她。莫非真的要她以死来保清白?那未免太自私了!既如此自私,也就不配去爱柳青青了!

“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望着青青的柳丝,怨愤地自责,“为什么我不在得到她的消息之后,马上回京城来?为什么我不能在侯希逸面前坚持非走不可?我想跟他一起入觐,仪从煊赫,富贵骄人,这卑鄙的世俗之念,害了我,也害了青青。唉——说什么天意,都是自己的错!”

“郎君!”惊鸿劝慰他说,“夫人特意叮嘱,请你勿太自苦。今生已了,来世再结姻缘。一件信物,请你留念。”

一方素罗,裹着一枚玉盒,盒中是柳青青平时惯用的玫瑰香膏。浓郁的香味,唤起强烈的回忆,望着那一堆瓦砾的四照楼遗址,韩翃真个魂飞魄散了。

“君平兄,何以如此失神落魄?”侯希逸的亲信部将,已保升为御史中丞的许俊,极关切地说,“来,来,事大如天醉亦休,且先干了这杯再说。”

“噢,好,好,我干,我干!”

这天是随侯希逸一起晋京的部属,约齐了在东京酒楼聚饮的日子。一个个逸兴遄飞,唯有韩翃愁眉苦脸的,不免使合座扫兴。他自己也知道,并且深感歉疚,因此,当许俊劝酒时,虽然他滴酒不能下咽,却不能不勉为其难。

但这一盏酒下去,胸腹不受,顿时呕得满地狼藉。“是病了吗?”有人说,“赶快送回去吧!”

“绝不是病。”许俊看出来他有浓重的心事,抚剑问道,“君平兄!一定有个缘故,你说出来,大家商议!”

满怀愁苦的韩翃,迫不得已,把失去柳青青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这太岂有此理了!沙吒利怎能如此欺侮人?那样强夺良家妇女,与盗匪何异?咱们非跟他算这笔账不可!”

当那些性情耿直的武将,表现了激烈的态度时,独有许俊默默无言,然后在喧嚷痛斥的声浪中,他挥一挥手,问道:“谁知道沙吒利住在何处?”

“在兴庆宫北的永嘉坊打了公馆。”有人答道,“进南面坊门,朝东,蔡国公主府第右邻一所大宅便是。”

许俊点点头,转脸向君平问道:“君平兄,你是想跟嫂夫人见一面,是不是?”

“徒想无益!”韩翃苦笑着回答。

“你别管。写几个字给我作为凭证,让我去试一试。”

这一说,大家都静了下来,把视线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韩翃还在迟疑,便有人怂恿他说:“让许将军试一试何妨?韩书记,快写吧!”

“怎么写法呢?”韩翃提笔在手,低声自语,稍一沉吟,在一张素笺上写下两行字,交了给许俊:“你看,这么写行不行?”

“很好!”许俊略略一看,折起柬帖,藏入胸前,接着站起来抱拳说道,“诸公请照常饮酒作乐,我去去就来。”

说完,下了酒楼,选两名精悍的小校,三骑快马,直出东市北门。

出东市北门便是胜业坊,往北进了安兴坊地界,折而转东,沿着兴庆宫的后墙,疾驰未几,便到了永嘉坊。

进南门找到了蔡国公主的府第,便也找到了沙吒利的行馆。虬须胡服的番将番兵,正在站队。一名衣饰特别鲜明的健卒,牵着一匹白毛红缨的大宛名驹,伺候在门前——看样子,沙吒利正要出门。

机会太好了!许俊十分兴奋,但行动十分小心,做个手势,把马一拨,转往附近的坊曲之中,一面兜着圈子,一面相看地形,把有番兵驻扎的地点都弄清楚了。

于是转回原地,远远望见沙吒利行馆门前的队伍和那匹大宛名驹都不在了,只有几名卫士在门前看守闲谈。

“你们莫开口,只看我的眼色行事。记住,神色之间,要装出情况异常严重的样子。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那两名小校齐声回答。

“好,走吧!”

说完,猛然挥鞭,骑着的马发狂似的往前奔去,那两名小校也赶紧催马跟着。十二只马蹄急遽地敲打着地面,居然也显出了相当惊人的声势。

领先的许俊,一冲冲到门前,猛然勒缰,那匹马收不住蹄子,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矫捷的许俊,趁势从马屁股上滑落下地,把缰绳往惊愕的卫士手中一抛,气急败坏地大喊道:“将军骤得暴疾,请夫人赶快去见一面,夫人呢?夫人在哪里?迟了就来不及了!”

一面说,一面冲了进去。他的行动比沙吒利的那些卫士的思想更快,所以没有一个人想到该拦住他细问一问,只接受了他的惊人消息,附和着大喊道:“将军骤得暴疾,快请夫人!”

这传呼一直喧嚷至后堂,柳青青吓得腿都软了——经历的意外太多,她得了个怔忡的毛病,只要一听见杂乱的人声,一颗心便像要跳出咽喉似的。

“快请夫人,快请夫人!”外面的声音更大了。

惊鸿、飞羽不敢怠慢,双双扶着柳青青出堂。只见阶下一名容貌壮伟的将官,似曾相识,却再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许俊是认得柳青青和她的两名侍儿的——他第一次随侯希逸到章台街去拜访韩翃,曾接受过惊鸿款待。这时一看是她本人,便即跨上堂去,从胸中掏出韩翃的柬帖,一面大声陈告:“将军骤得暴疾,请夫人快跟我去!”一面展开了柬帖,直送到柳青青面前,同时微摇一摇头,双目很快地左右顾,以引起柳青青和惊鸿、飞羽的注意。

这眼色的暗示,是十分强烈的。柳青青的视线,射在柬帖上面,一眼就看清楚了:

字奉青妹:见许将军如见我。听其安排,俾得面晤。

事实上她亦非一眼就看清楚不可,因为许俊不容她有所迟疑,一把捏皱了柬帖,藏入掌心,同时再度投以眼色,急促地说:“请夫人快走!迟则不及。惊鸿、飞羽两位姐姐,请在府待命。”说到这里,又以极低但极具威严的声音命令:“快走,越快越好。”

他的气势足以使人慑服,他的神情和声音,足以使人信赖,便这一刹那,柳青青滋长了跳出樊笼的勇气和智慧,她慌慌张张地喊道:“将军在哪里得了病?快,快,快带我去看!”

语声未终,人已出了中门,许俊亦步亦趋紧跟在后面。出了大门,小校已牵马等待。许俊接过马缰,一跃而上,同时以极快的手法,一把揽住柳青青的腰,身子一长,双腿一紧,那匹马泼开四蹄,绝尘而去。

柳青青终于重归韩翃的怀抱了。但是,那是皇帝维护的结果。

自然,沙吒利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淄青将领会商后,决定请侯希逸主持正义。侯希逸因而上表控诉沙吒利。皇帝下诏,两俱优容,“柳氏宜还韩翃”,沙吒利蒙“赐钱两百万”。

而许俊,有人把他比拟为春秋时劫持齐桓公的曹沫。时代不同,事功不类,许俊是否能比曹沫,或者胜过曹沫,那就难说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