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角的阴暗
阿米和阿灿还有顾建国在这个灰色的年代里因为希望迸发这不一样的激情, 连天空似乎也因为心情, 变得绚烂起来, 生活充满了暖色。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这样的暖色, 早春的风带起的寒凉依然侵蚀着许多人的生活, 融入骨髓, 带走了生命中最后的光彩。
就在顾建国工作的中学后面小巷里, 一个只有两间屋子的简陋小院中,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学老师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瘦的像是芦柴棒一样的身体这一刻正迸发最后的一点光彩, 瞪圆的眼睛,死死的看着顾建国。
“你说的是真的?”
“嗯,我们村早年从京城下放来的教授说的, 应该没错, ***上台肯定会恢复高考的。”
听到这样肯定的话,那老人眼中含泪, 转头看向一边已经哭泣的满脸泪痕却仍不掩清丽的闺女说到:
“阿雅, 你听到了?你有出头的希望了, 只要考出去, 离开这里, 就没人在去提起那些事儿了,你也能解脱了, 考出去,以后重新开始, 你一定要好好的, 好好的,还有你哥,记得给他写信,让他好好复习,咱们家还有希望。”
这几句话说的很吃力,可那种希望却让他整个人像是恢复了几分的模样,看的顾建国很有些悲凉,这是回光返照,他很清楚,也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会拿出那还没有经过确认的消息来说,只为让老人走的更安心一些,不至于临死都悲哀的像是被全世界遗弃。
“老师,你放心吧,我会看着的,有消息就会送过来,肯定让阿雅他们赶上,就是考出去,也尽量选一个地方,将来好相互照顾。”
这是顾建国早年的中学老师,只教了他三个学期,就因为家里解放前的曾开过绸缎庄,有资本家成分被打到了,从此只能在学校当个锅炉工,勉强糊口,甚至连自己唯一的独苗儿子也因为没工作没口粮被歧视,不得不参加了下乡,去了北大荒开荒。
唯一的女儿因为被某些小将的头头看上,差点被□□,虽然被救了回来,可却因为这样的经历,在这县城很有些抬不起头,总是被人指指点点不说,明明是受害者居然还被人说成是破鞋,差点游街,因为这样,这个女孩几乎得了抑郁症自杀,若非顾建国时不时带点东西过来,若不是阿米常送点米粮,和那女孩说说话,这一家子都不知道怎么过。
即使这样,那老师的媳妇还是最终受不住离婚回娘家再嫁了,这个家也彻底败落,连原本的宅子也被造反派抢走,只能住在这原本他们家堆杂货的宅子里。常年吃不饱,精神和身体的双重虐待,即使形势比历史上好很多,也不是这么一个四十多岁,本就身体病弱的文人能撑得住的。能撑到这一天,能听到顾建国带来的希望消息,他已经感觉很满足,感觉很幸福了。
“建国,我们家的成分。。。会不会。。。”
这是一根刺,也是让老人无力的鸿沟,他听到消息很高兴,可也害怕,明明有了希望,却没有资格,若真是那样,那么这巨大的打击,只怕会让孩子陷入绝望,到时候只怕两个孩子受不住。他多希望能有这样的一个公平机会,多希望能有一条活路让孩子们走,他明明在问,可那眼神中希夷无法遮掩。
“这一阵子,那些下放的叔伯们收到的信比以往都多,听说好些地方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平反了,我瞅着,这形势估计要好起来了,老师,你当初又不是啥大问题,弄成这样还不是让那些没事儿找事儿的人给挤兑的嘛。早年做过点小生意的人多了去了,你家当年还参加过公私合营呢,若不是有人看中了你家的房子,哪里就会这么倒霉了,这事儿完全可以上诉的,让阿华哥也写点材料,好争取早点平反,只要有希望,咱们就该争取,若是能成,倒时候就能毫无顾忌的参加考试了,即使一时不成,咱们也不用灰心,只要开始讲理了,咱们就不怕。再说了,我听阿米他们说,县城那些革/委会的人有几个有重大问题,已经被审查了,看样子,这风头已经开始转向了,估计考大学的事儿,门槛不会再和以往一样。”
顾建国这些话有些是阿米说的,有些是他自己听来的,有些则是自己联想出来的,他如今就一个目的,就是让这老人在最后的时刻能安心,能好走,吃了好些年的苦,生生的熬成了这样,若是临走连个希望都没有,那死了也不瞑目啊。
他不想老师走的不安心,这个老师在他刚进入中学的时候对他还是不错的,即使他总是调皮捣蛋,总是忘记做作业,总是和人打架,也从来不说重话,甚至还在自己考试成绩下降的时候,给自己补课。忘了带饭的时候,还曾喊自己来家吃过饭,连着阿米和阿灿都沾过光。
阿米说过,做人总要有点底线,若是这老师确实不好,人品低劣,那不理不睬也就罢了,可遇上这样一视同仁,对学生爱护如子女的老师若是不能做到尊师重道,那就是自己的不是,这样的老师是值得尊敬的,更值得帮助,作为学生,绝对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忘恩负义的喊什么臭/老九。
顾建国觉得阿米说的很对,他从这个老师的身上从没有感觉过什么恶意,只有浓浓的师生情谊,他不懂那些曾经的同学们为什么就能抛却一切的好,用那些似是而非的理论来糟践曾经呵护过他们的尊长。
现实让他不能站出来指责那些人,可他却也有自己的处世方式,在不牵扯自己的情况下,偷偷的给老师送点吃的,偷偷的关照一二还是可以的,甚至在这一次,老师重病之后,还带着阿米趁着夜色来看了几次,阿米懂医,可到底不能去正轨的医院,即使用了不少的药,可到底治病不能治命,已经被折磨的油尽灯枯的老师还是到了这一刻。
顾建国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这个老人,给这个家一个希望,让他们有一点动力,不至于在老师走了之后彻底散了。
“老师,你放心,我和阿雅一样大,我带着她,阿华哥那里我也会想法子送点书过去,你放心,只要我自己去考,就一定想法子带着阿雅去考,吃饭什么的也不用操心,阿雅能在家糊纸盒,我也有工资。阿灿隔上些日子还能弄点猎物野菜,还有阿米,有我们呢。”
顾建国说到这里眼泪又有些忍不住了,明明是解放前的大学生,明明家境优厚的一家子,如今却混成这样。阿雅连个工作都没有,只能靠着糊纸盒混点小钱,老师那么本事,却只能烧锅炉挣点饭钱,阿华哥苦的,几年了,都没法子回家,因为没有路费,作为黑五类的子女,干的是最苦的活,挣得是最少的钱,每个月嘴巴里省下的钱还都紧巴巴的换了粮食寄来,都二十五了,还没有个对象。
老师伸出干巴巴的手,拉住了顾建国的胳膊,眼里带着一种欢喜,那么静静的看着他,好半响才说道:
“我当了几十年的老师,原本以为会后悔,因为打到我的是我的学生,欺负我的也是我的学生,可到了这一刻,我却依然庆幸我当了老师,因为我还有你这样的学生,建国,你很好,晏子春秋上说:卑而不失义,瘁而不失廉。你们都是好孩子,很有些这样的味道,这是君子的德行。多读书,多努力啊!”
说话间,眼睛又看向了自己那无声哭泣的女儿,含着笑嘱咐道:
“不哭了,不哭了,别让爹走的不安心,你这样,爹心疼。跟着建国,跟着阿米,有他们在,你也不算是一个人。建国,还有个事儿要托给你,那老宅,若是真如你所说,风头变了,就想法子帮他们拿回来,让他们不至于没有一个家,后院大槐树下,我埋着箱子,那里头是我早年存下的书,留给阿华,阿雅,一人一半,建国,拜托了。”
说话间老人的手又往枕头下摸索,半响摸出个手表递给顾建国。
“这个给你,我们师生一场,留下做个纪念。也算是全了我们的缘分。”
说是纪念,可顾建国知道,这也是酬劳,让他照顾阿雅的酬劳,老师即使信得过他,可也被这世道伤到了心,生怕人心易变,自己以后时间长了怠慢了阿雅,所以给了这个,这东西拿着,顾建国感觉都有些烫手,老师都已经这样了,又能留下多少东西,值钱的能卖的都卖了,这只怕是最后一个,给了自己,那以后阿华哥回来怎么办?可要是不收,只怕老师走了都不放心,毕竟老话说的好,那人的手短。
好在也不是没有其他的法子,顾建国转头再看了阿雅一眼,突然起身,走过去将阿雅拉了过来,然后直接跪在了老师的床前,重重的说到:
“我知道无论怎么说,老师该不放心的还是不放心,这样,我今儿就在这里给您磕头,明儿我就去写申请,我娶了阿雅。”
这话在这一刻很有些石破天惊,反正阿雅是给镇住了,眼泪都忘了流下来,而那老师的眼里则光彩夺目。狠狠的喊了一声:
“好。”
是好,嫁了人,这个家的资本家成分就再也影响不到阿雅了,说不得也能弄个挣钱的工作,再不济也有顾建国在,能养家。等自己死了,没有了这个家的拖累,儿子也能轻松一些。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
老师觉得他的身后事在这一刻真的是圆满了,在最舒心的笑容中,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爹。。。”
听到消息刚刚赶来的阿灿和阿米刚走进院子,就听到了这仿佛是兽吼一般的喊叫,那哭声中的悲戚让人心酸的很,眼泪忍不住跟着也一并流了下来。连走路都不敢太重,生怕惊动了亡灵。
寒风吹进了这小小的屋子,吹的人骨头都有些发冷,明明不是倒春寒,却带着凛冽的寒气。或许,这是黎明前必经的刻骨之旅,或许,这是生命对于未来的献祭。不管如何,又一个被时代碾压的可怜人走了,带着希望和眷恋,带着无奈和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