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1 章
京城, 金銮殿内。
赵世坐在那高高地龙椅之上, 望着殿外天边, 风云幻化似龙腾于空际, 隐隐发出闷雷般吼声。
而在那咆哮嘶吼的腾龙之下, 殿门处, 是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
风扬起那绛红色的衣袖, 看来几仿佛要随风而去。
却偏挺立不倒。
冷漠深沉的眼中,透出几分意外。
对老皇帝来说,纵横叱咤一生, 也自见识过不少蠢人愚人,奇人妙人,但是却头一次, 见到这样……不同寻常的……看着外柔内刚、却又似刚柔并济的人物。
就算是皇威胁迫, 就算是将死之刑,都不能令其低头、易志。
赵世目光闪烁, 刹那间, 心底转过千百万个念头。
旁边王公公打量着皇帝, 虽然是向来最知道皇帝新衣的贴身内侍, 此刻, 仍是为了门口那位大人捏着一把汗。
正踌躇之时,才见赵世向着自己, 做了个手势。
王公公一时竟不敢领受,躬身迟疑相看。
正在此刻, 外间有人道:“太子殿下, 恒王殿下,晏王殿下、静王殿下、刑部白尚书求见圣上。”
赵世挑眉,便对王公公笑道:“今儿来的好生齐全。”
顷刻间,众人鱼贯而入,晏王跟白樘两人在门口耽搁了一会儿,才进殿上前拜见。
赵世打量着,笑道:“你们是商量好了的?来干什么的?”
太子跟恒王对视一眼,晏王赵庄,静王赵穆两人也互看一眼,晏王先开口道:“启禀圣上,儿臣正是为了昨夜发生在世子府的事儿来。”
静王也道:“儿臣也是。”太子跟恒王竟都也称是。
赵世打量着几人:“朕才叫了谢凤进宫,你们就都赶着来了,不过,朕方才问他昨夜发生了什么,他竟只说‘不记得了’,何其狂妄可恨,故而朕想叫人把他打死了事。”
众人听了,却不约而同道:“圣上息怒,此人杀不得。”
赵世笑道:“你们都是来替他求情的?”
晏王跟静王都看向太子,毕竟众人之中,太子最高。
当下太子赵正便先开口道:“是,父皇,儿臣求父皇饶恕谢凤,毕竟他是当事之人,杀了他,则死无对证,真相也无可知晓了。”
赵世道:“什么真相?”
太子面露迟疑之色,竟转头看了晏王一眼,继而道:“事情未明之前,儿臣不敢擅自就说,故而想留下谢凤,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让他招认。”
赵世道:“你仿佛知道些内情,此刻在你跟前的,又没有外人,何况还有一位刑部尚书,自会参详。你且说无妨。”
太子皱眉,旁边恒王道:“启禀父皇,其实是这样的,太子昨天接到有人密报,说是杀死了崔钰的,其实并不是谢凤,而是……”也转头看向晏王。
晏王被他两人连连相看,疑惑之余,明白了几分,因惊心道:“恒王因何看着我?而是怎么样?”
太子见恒王已经说了,便道:“既然如此,我便只能明说了。有人向太子府密报,说是崔钰乃是晏王所杀。”
晏王色变,失声:“说什么,这……”
静王拧眉肃然道:“这怎有可能,密报之人是谁?叫他出来对质。”
恒王道:“都说了是密报,又怎敢现身呢。所以太子殿下才心怀疑虑。”
赵世听到这里,兀自面不改色,却对晏王跟静王道:“太子跟恒王的来意,朕已经明白了,他们是想让谢凤吐露实情……或者做个人证……”
太子道:“儿臣只是想水落石出,查明真相而已。”
赵世瞥他一眼,又继续道:“晏王,静王,你们来又是为了什么?”
晏王被太子恒王两人所说的话惊到,竟有些心神不属。
静王道:“启禀父皇,我们也觉着此事有些蹊跷,故而也想求父皇手下留情,留谢凤一命,等待真相大白。”
赵世道:“这也是晏王的意思?”
晏王道:“正是儿臣的意思。”
赵世道:“可是根据太子的密报,你才是杀人凶手……你觉着,谢凤可留吗?”
晏王静了静,咬牙道:“可留!”
赵世挑了挑眉,忽地又道:“据侍卫说,进门之时你已经昏厥,只谢凤手持凶器,可见他的嫌疑最大,若你是否也这么觉着?”
晏王道:“谢凤……不似杀人凶嫌。”
赵世道:“那你就是自认了?”
晏王道:“儿臣……儿臣着实记不得了。”
赵世笑了两声,道:“你说记不得,谢凤也说记不得了,你们两个,究竟是真的记不得,还是有人在故意说谎?”
正说到这里,便听得有人道:“圣上,臣有话说。”
赵世转头见是白樘,便问:“白爱卿,你有何见解,且说。”
白樘道:“此案涉及晏王殿下,死的又是侯门之子,非同一般,先前臣为了避嫌,将此案交付监察院,谁知……监察院陈御史竟不按律例,擅自对谢凤用刑,已经有挟私报复,屈打成招之嫌。故而臣建议,不如此案由三法司共同审理,一定可得水落石出。”
赵世听到这里,便道:“你可知,谢凤先前也对朕这般建议?”
白樘眉峰一动:“臣着实不知。”
赵世仰头想了会儿,道:“白爱卿,你可有把握让此案水落石出?朕是说……一定要一个真凶。不管这真凶,是朝臣、还是皇亲……”
赵世说到这里,目光在底下太子,众位王爷身上逐一扫过,最后落在白樘面上:“你可能做到?若做不到……朕是要治罪的。”
白樘道:“臣可以。”
赵世笑了两声,道:“好,既然如此,此案,就按照爱卿所言,由三法司共同审理,刑部由你主审。”
白樘道:“臣领旨!”
赵世又对太子,晏王等道:“你们可有异议?”
众人都说没有异议,赵世顿了顿,目光从几个人身上飘远,看向外间,那道影子立在殿外旁侧,绛红色的衣袖随风晃动。
赵世道:“监察院陈威滥用刑罚,降一级,罚俸三月。至于谢凤,就交给大理寺暂时羁押候审。”
云州,晏王府。
晏王妃咳嗽了两声,把手中的一张纸丢开:“这个不好,生得虽美,只是不像。”
旁边宫女忙将纸张捡起,自收了起来。
又有宫女入内,跪地呈上汤药,晏王府喝了口,道:“京内仍没消息传来?”
旁边一名贴身宫女道:“回娘娘,没有消息呢。”
晏王妃长长地叹了口气:“到底是怎么样,我可是整一年没见着儿子了,本以为年下能见着,这倒好,不知道圣上到底是作何打算。”
宫女道:“皇上自然是喜欢世子爷,所以才留他在身边儿的呢,世子爷先前又立了大功,如今又升了官职,瞧着,倒像是皇上有意要留世子在京内久居一样……说不定……往后也会请娘娘一块儿入京呢。”
晏王妃转头看看她,便笑了笑,道:“若是能跟黼儿、王爷一家子团聚,到哪里却也都是一样的。我呀,就怕这样一年都见不着人,他先前又是在南边儿打仗,真真是叫人操碎了心。”
晏王妃吃了汤,又道:“还有没有了?尽快拿来我看看。”
宫女回去,又取了几张过来,晏王妃一个一个细看下来,忽地盯着倒数第二张道:“这个……看起来还不错,有个三四分相似。”
端详琢磨了片刻,便交给宫女,道:“让府官尽快安排,我要亲眼看看这女孩子。”
晏王妃理完了事,又歇息了片刻,便觉着胸口有些发闷。
起来往外看时,不知何时天色阴沉下来,晏王妃皱眉看了会儿,竟有些心惊肉跳,才要叫人进来,便听得外头一阵忙乱脚步声,又有宫女内侍们匆忙而慌张地唤声,因隔了太久不曾听见,竟有些不真切。
晏王妃不由站起身来,睁大双眼看向外头,正在定睛发愣的时候,就见门口上人影一晃,有个身材修长高挑的青年出现眼前。
隔年相见,晏王妃几乎都不敢相认,呆呆看了会儿,才失声叫道:“黼儿!”
赵黼站在门口,瞪大双眼看着里头的王妃,目光从上到下通扫了一遍,确认王妃无碍,才忙上前,顺势跪倒地上,道:“黼儿参见母妃,给您请安了,母妃可无恙么?”
晏王妃扶住他,低头不住地打量,连声道:“无恙,无恙,你如何……这样快就回来了?事先也没有个通报消息?”
赵黼双眼发红,道:“孩儿听闻母妃出了事,便马不停蹄从京内而回,母妃如何……”赵黼因赶得快,自也顾不上叫人先行传信,何况那些传信之人,也未必比得上他的脚程快。
赵黼细看晏王妃,却见她仿佛比先前略清减了些,看着微微气虚,可是除此之外,却瞧不出什么大碍。
王妃见问,便忙扶着道:“你先起来,母妃再跟你说。”
赵黼只得站起身来,王妃握紧他的手,又仔细认真地端详了会儿,才道:“比先前更长高了好些,也更出息了。”
两个人走到桌边儿,相对坐了,赵黼心里微微疑惑,又道:“母妃果然无事?”
晏王妃笑道:“无事,看你急的……”忽然见赵黼衣裳以及颈间仿佛有些深褐色斑痕,便道:“这是怎么了,是哪里弄脏了么?”王妃自袖底掏出帕子,轻轻给他擦过。
因赵黼身着玄色袍服,那些痕迹自有些不显眼,然而帕子轻轻擦拭,却见竟似是干透了的血渍。
王妃吃了一惊:“这是血?是怎么了?”
赵黼道:“不是孩儿的血,母妃勿惊。母妃只说……为何会有人去京城报信,说是母妃出事了?”
晏王妃握着他的手细细看了会儿,手指上虽也有几道伤痕,毕竟不算十分厉害,晏王妃略松了口气,才说道:“那是我故意派人上京的……”
赵黼着急:“母妃是什么意思?”
晏王妃半是嗔怪半是怜爱地道:“你这孩子,急什么,娘一年都没看见你了,还是自个儿一个人在这王府里过的年,若不如此,你皇爷爷怎么会放你回来?”
赵黼大出意料,目瞪口呆。
一路上赵黼设想了千百种可能,连最坏的一种都想到了,却哪里知道,竟是虚惊一场?
赵黼呆呆地看着晏王妃,一则为了晏王妃平安无事而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另外,则是为晏王妃如此……而有些哭笑不得。
王妃见了儿子,只顾欢喜,因见他愣怔,便道:“你怎么了,不高兴了么?母妃是想你才这样的,可别真心恼了呢。”
赵黼苦笑道:“孩儿自然知道,只是……以后母妃万万别再如此了,可知孩儿自从听闻,一直都担惊受怕,一路上……”
赵黼毕竟是至孝之人,不欲多做埋怨,便只道:“母妃拿什么其他的做缘故都成,只是何苦拿自己来说?”
王妃却是满心里喜欢,只顾含笑道:“我只怕用别的法子,你就不上心了。好好,我知道了,以后再不如此了,母妃答应你,如何?”
赵黼甚是无奈,然而见王妃这般高兴,倒也不忍扫兴,勉强道:“既然、母妃无事,我便先去稍加整理,这两个月都未曾好生洗漱过,浑身甚觉腌臜。”
晏王妃笑盈盈道:“好好好。”忙吩咐宫女们快去准备热水等物,又实在不舍得赵黼,便亲送了他回房,才又乐不可支地回来。
赵黼关了房门,想到方才跟王妃相见,恍若一梦,哑然失笑。
这可真似是“人算不如天算”,他防范所有,只是未曾“防备”……自己的母妃。
连日来赶路,精疲力竭,更加上前几日凉月峡一战,更是耗神耗力,又全无任何歇息的机会,此刻仍觉着头目都有些森然晕眩。
心身一时放松下来,才欲落座,忽地又想起一事,便扬声道:“速速把杜管事叫来!”
杜云鹤原先随着赵黼前往江夏,后来功成,赵黼因见一时半会儿回不到云州,杜云鹤此人又心思缜密行事慎重,让他坐镇云州王府,自是最佳人选。
因此杜云鹤此刻竟是晏王府的内管事,王府内的情形,都在杜云鹤掌握之中,所有呈送赵黼的密报,都是他经手过,是以最为可靠。
当初赵黼接到王妃有碍的消息,也是杜云鹤派人呈送,故而赵黼才毫无疑心,又怎会知道有人敢在这上头弄虚?
方才见到王妃无碍,只顾惊讶狂喜去了,此刻反应过来,赵黼心中怒起,拍案立刻叫人。
话音刚落不久,便听得门外有人道:“听闻世子传唤?”竟正是杜云鹤的声音。
赵黼忍怒:“杜先生请进。”
杜云鹤推门而入,却又小心将门掩上,上前垂着手问道:“世子唤我有事?”
赵黼见他神色淡定,心中早气得开花,问道:“杜先生,你如何假传我母妃出事的信息上京?”
杜云鹤道:“这个乃是王妃的主意,并不是我的想法。”
赵黼冷笑道:“那么你就眼睁睁看着王妃传假讯息?倘若今日传信的不是王妃,而是辽人的细作,引我入圈套的,那我要你何用?”
杜云鹤听了这话,神情才有些松动,又将赵黼上下打量了一眼,试探问道:“世子路上……可遇到意外了?”
赵黼道:“你说呢?”
杜云鹤皱了皱眉:“这个,我却是没有料到的……辽人的细作消息竟这样灵通……”
赵黼见他自顾自没事人一般,连丝毫的悔改之意都无,竟有些按捺不住:“你这是承认了你的无所作为?”
杜云鹤见他怒发,仍旧不惊:“世子且慢,我还有话说。我是迫不得已传了假消息,只不过……并不完全是因为王妃的意思。”
赵黼冷笑:“不是王妃的意思,只怕是辽人的意思?”
杜云鹤笑了笑:“正好相反。”
赵黼侧目,隐约听出些弦外之音。
杜云鹤道:“世子聪明绝顶,只不过因为王妃的事乱了心神,难道竟想不通,除了世子,还有谁的命令是我违抗不了的?”说着,抬手微微地往上指了一指。
赵黼心头急转,明白他的意思,凛然道:“你说的是……”
这刹那,就如同凉月峡那一场轰然震动,复在耳畔响起。
杜云鹤脸色平静,沉声道:“不错,能压着我,叫传假消息给世子的,正是当今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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