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天边在冷空气下刚刚翻出点红肚皮。

从家到矮山的距离有些长,需要穿过整个小镇。

而到矮山处再往下看去,又可以再次将大半小镇收进眼底。

小镇未醒,同一个月前相比已经变了个样子。

各处建设腾起,新增了不少木屋,还有人造了烟囱,让哪怕看不见人影的小镇也变得有隐约的喧闹感。

温山眠穿的是一套旧的便行衣。

李奶奶说,路途辛苦,如果真的能到山的那一边,倘若不方便清洗,可以将这套风尘仆仆的直接丢掉,换上新的,也算新的开始。

回想起这句话,温山眠终于停下脚步,安静地朝小镇的方向再看了眼。

目光远远捕捉到了李奶奶家的木屋。

脑海中闪过告别时阿土阿地哭泣,以及李奶奶担忧的样子,温山眠垂了垂眸。

开始思索他是不是应该多留点时间再去一趟酒馆,和大胡子交代点什么。

或者再具体问问他们之前说的护卫队是怎么回事,给一点自己关于山林的建议等等。

远行就是这样。

要走的时候总担心自己留下的是不是还不够多,安顿的是不是还不够好。

而最初不愿意离开的秦倦在这种时候反倒走得很干脆。

黑色长靴直接越过温山眠朝山上去,没回过一次头,腕部手链拉起。

不过没走两步,连他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就着镣铐察觉到对方的动静,温山眠回头。

紧接着目光和秦倦一起下移,然后很快便同样愣在了原地。

只见在不远处往前的地上,放着一大摞东西,悉数摆在一棵树后。

有大的酒瓶,但里边装的却是橘色的液体;有小布包,里边放的好像是钱币;还有各色包好的肉干和一些小刀具。

肉干是重复性最高的,但包法各异,数量庞大,显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像是不同人家给出的。

远处传来击掌的声音:“嘿!我就猜他得走这边!对了吧!”

“嘘嘘嘘……”

“这么远应该听不见吧?”

“不是不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那个男人是谁啊?”

“这也太好看……”

“好看个屁我看他一眼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史格皱眉。

乔尼也皱眉:“我是不是在哪见过……”

他们动静尽可能压低,然而哪里逃得过温山眠和秦倦的五感。

两人目光很快就转了过去,几个猎魔人连忙往树后一藏。

秦倦凉凉地看了史格那棵树一眼,史格顿时感觉自己的心脏又不行了。

“阿眠哥哥呀!”山脚下传出小姑娘狂奔的脚步和稚嫩的声音,她穿着厚厚的棉衣,一路从小木屋跑来,举着双手蹦起:“小布袋是阿地的!”

“大布袋是阿土的!”追在她身后的男生说。

两人相视一眼,然后齐齐喊道:“这些钱我们能赚!我们也长大啦!”

稚嫩的童音响彻原本宁静的村庄。

木屋里的镇民听见,终于也不愿意再躲藏,从家里试探地推门走了出来。

他们并没有猎魔人和阿土阿地一样同温山眠那么熟悉,对这个世界的安全度其实也还没有那么自信。

所以远远看着朝阳下温山眠翻山的动作,目光里带着十足的担心和不舍,以及更多的陌生。

但这都是没法诉说的。

大胡子说了,温山眠不喜欢太多人围聚在他身边,他会不自在。

史格也说了,温决定要走就不可能会改了。

所以越川人便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和他告别。

游子远行,他们能做的似乎也就只有这些。

“瓶子里是果汁喔!路上喝啊!”不知谁先大着胆子喊了句。

马上便有人接上:“那个肉也可以路上吃,我们包了两层,都是干净的--”

“上,上山还是小心一点哎!”

“夜里注意啊!”

越来越多的声音传来,镇民靠得不近,大多远远在镇内,可吆喝的声响却仿佛来自四面八方般将温山眠包围。

让温山眠一愣。

过去十四年,他们虽然生活在一个小镇上,但因为血族的压迫,导致彼此的联络其实并不紧密。

让温山眠一度觉得不告而别也没有问题。

可等看见这幅光景的一瞬间,内心却又油然而生出一种特殊的感觉。

像是就着熟悉小镇上的一草一木意识到了归属。

也更明确了他接下来的路程是去到陌生的地方远行。

树后的猎魔人干脆也不藏了,史格恢复活力地往外一跳:“我也想和你一起走--”

秦倦:“……”

他话没说完,就被身后的乔尼踹了一脚:“都他妈走小镇谁管,闭嘴吧你。”

史格于是只能瘪嘴改口:“那,那我晚两年出发!温,咱们有缘外边见啊!”

其他猎魔人则说:“咱们护卫队早些时候已经把分界区探过了,今天也很安全,小温你放心走啊!”

蜗居派的人也默默站上了镇角,这一个月平安的小镇给他们带去了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连金伯都远远立在人堆后,体背佝偻,老眼眺望。

追着孩子出来的李奶奶停下脚步朝他挥手,脸上的笑容带着担心和不舍。

温山眠见状,下意识想将下半张脸往围巾里藏。

但在注意到小镇人动静里的拘谨,他一缩便也跟着他缩的样子,最后还是将脖颈伸直,举起手来,朝他们呼应地挥了挥。

也就在他挥手的那一瞬间,过去所有好的坏的都如云烟般消失。

只顺着熟悉的山川与小镇,留存下名为家乡的概念。

“喔!”镇民看见他的样子仿佛被注入了什么强心剂,激动地往前跑了两步,声音更大,挥舞得也更有力。

“要小心啊!”

“谢谢你教孩子!”

“小镇交给我们!”

“地上的东西记得带走呐!”

“出不去就随时回来!越川等你!”

角落里的末海人也在挥手,尤其是年长的那一个,一边挥一边揩着浑浊的眼。

按辈分,那应该算是温山眠的舅舅。

但早在温山眠母亲嫁出去之后,母家和她就没什么联络了。

或许在温山眠消失后,舅舅发现死去的温父和被简单掩埋过的温母担心过,或许在来到越川看见温山眠时,舅舅也曾经了却心事般放心过。

但不论如何,有些流动的东西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因为人为而停止了。

过多的联络不需要有。

温山眠曾经是这么想的。

可如今在暖意下挥手时,却还是冲温舅舅多点了一次头。

然后在后者僵住的一瞬,当着镇民的面矮下身去,将那一大摞捆绑好的东西悉数拿起。

穷末的岛屿穷末的人,能不加害多留一份挂念,便已经是这个时代里弥足珍贵的东西。

秦倦眼睁睁看着他不知疲累般拿起那么多,扬了扬眉,不大赞同道:“不累?”

温山眠:“不累。”

他短发下的眼角有点微红。

也是这时候秦倦才想起来,小家伙的血是温的。

所以平日里或许不喜他人亲近,但骨子里还是对温暖的东西没什么抵抗力。

于是不说了,只浅淡地笑笑:“真好哄。”

温山眠把脸往围巾里藏,泛红的眉眼低垂下去不理他,在身后镇民的呼声中背着东西一步步默默朝山上走。

脚下踩着山路,银链带着秦倦一起。

“减少半年我帮你拿啊。”秦倦看着他眼角晕出的点点湿意,在后边不紧不慢地打岔。

温山眠拒绝:“我拿得动。”

秦倦动动手链,又意有所指地说:“今天没抹他们的记忆,你猜他们会怎么想我和你之间的关系?”

温山眠闷声:“怎么想都可以。”

这次轮到秦倦脚步微停。

他突然想起大半年前,温山眠喝了酒,浑身通红往他怀里蹭的样子。

秦倦半开玩笑说再这样他该挨凶了。

这小东西则嘟囔着回说:“先生想怎么碰都可以。”

回忆里的触感浸过脑,秦倦彻底顿住脚步。

温山眠拉着锁链没走动,围巾上的眉眼转过来,像是无声地在问:“怎么了?”

秦倦才无趣地抬脚往前,一边万般遗憾道:“还是要少了。”

“什么?”温山眠一时没接上。

“应该减少两年的。”

“……”

温山眠张了张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别开视线,不自在道:“您不要乱想。”

身后镇民还在呼喊,远处猎魔人也在注视着他。

即便知道以这个距离他们肯定听不见,温山眠说话时也还是下意识敛低了声音,蚊子似的。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知道。”

“那为什么不让我想?”秦倦一边说,一边换边顺手勾上温山眠的脖颈,和他商量:“减少三年,想去哪带你去哪,好不好?”

温山眠耳尖都快冒烟了,情绪终于彻底被拉扯开:“不。”

他想走的这条路没有捷径,只能脚踏实地一步步来。

秦倦垂眸看了他良久,说:“小古董。”

温山眠不吭声,继续往前,但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反驳:“我不是。”

秦倦一停,被他认真的语气逗笑,未来得及回复,四下里便突生变故。

让两人动作均是一停。

*

山脚下的阿土和温山眠挥完手后,奇怪地看着远处往深山里走的两个人。

这么远的距离他看不见银链,只能看见靠近的人影,问奶奶说:“奶奶,那是谁呀?”

李奶奶也很困惑:“没见过呢。”

阿地喊累了,蹲在地上眨巴着眼睛说:“但他好好看喔……”

这么远也瞧不见五官,但对方“好看”这件事简直是从举手投足间全方位透出来的。

同阿地曾经见过的所有人都不是一个世界。

阿地本来觉得阿眠哥哥就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人了,温柔又厉害。

但和这个多出来的人一比……

阿地揉揉眼睛,嘴巴一瘪,泪汪汪的。

她还是更喜欢她的阿眠哥哥。

阿土点点头接:“而且和阿眠哥哥关系很好的样子,他们好像都没分开过。”

“是呀,”李奶奶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点笑意,她也是第一次看见温山眠这么亲近谁:“这就够啦。”

同样的场景也烙印在了其他小镇居民的眼中,他们或多或少都好奇秦倦的身份。

即便隔得这么远看不清具体,也能从两人的动作中看出彼此关系的亲近。

不过所有的猜测都是善意的。

前些日子才发生了那样剧烈的变化,末海也有人过来,导致越川并不大在意镇上突然出现陌生人这件事。

甚至因为温山眠要离开小镇,对外面世界的人连带着多了一份浅薄的期待。

如今也只觉得温山眠不是一个人上山,不是一个人踏进那未知的世界,好像瞬间就让人心中的不安少了些许。

不管怎么说,两个人都算有个照应吧,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强。

“都一路顺风啊!”有人朝着他们的背影喊。

“对!”阿地也跟着站起来,往前小跑两步,再度高喊:“阿眠哥哥一路顺风!阿地会勇敢!”

这是早些时候温山眠在小木屋里告别时对她说的。

同样的话温山眠也对阿土说过。

但阿土却没再叫了,只安静地站在阿地身后,看着温山眠和秦倦的背影越来越远。

也看着阿地因为温山眠对她的话音不再有反应,意识到什么而突然哇地哭出声来,不断呢喃着哥哥的名字。

就在阿土试图上前安慰她时,突生的变故同样出现在了镇民面前。

只见那在冷空气中,自天上漂浮而下的,是一片片洁白的雪花。

它落在黑色的暗木上,落在温山眠的肩膀上,也落在阿地通红的鼻尖上。

以纯白之色,在小姑娘的黑眸里映出光彩。

远处的温山眠举起小钱袋包,回头在雪中冲阿地轻轻晃了晃。

阿地终于破涕为笑,和镇民们一起,用力朝温山眠挥手。

“再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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