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号盒子〈二〉参照系混乱
初磊知道,只要设备一旦普及,自己就必须坦白自己是个遗时人。
到那时,他将不得不带上智能眼镜,每周去社区,参加遗时人的互助交流。
毫无办法地静候遗时病情恶化。
直到彻底失去时间概念,无法将数字和时间在脑海里结合,也不能参照任何坐标理解时间。
最终,彻底成为社会的弃子,和家庭的累赘。
……
下班以后。
初磊如约赶到陆羽茶楼,还没等进门,就被一个女孩儿拦住了。
“你是初磊?”
初磊点点头,立即猜出了女孩儿的身份。
“咱们别在这了,我不喝茶,而且就是相个亲,没必要在这假装高雅,换个地儿怎么样?”
初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儿。
短头发,个头不高,纤细苗条,脸上的妆不算浓,还能依稀看见几颗暗褐色小雀斑,配上一双杏仁大眼。
竟让整张脸变得有些高级,心中的好感,顿时上升。
既然姑娘不拘束,或者假装不拘束,索性,初磊也不端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架子。
他打趣地说道:“那咱找个粗鄙的地方?”
姑娘笑了,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粗鄙也不至于,苍蝇小馆,消费一般,只要东西好吃,我都能接受,我离开家快十年了,每年过年才回来呆几天,所以得你找地儿。”
最终,他们走进了格非啤酒屋。
这是初磊经常会来的一家烧烤店。
老板何平,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店里的烤串都很地道,是用无烟电炉改良过的东北烧烤,干净卫生。
唯一的缺点是,没有碳烤的烟火气,所以店里通常都很安静,更像是日式烧鸟居酒屋。
在车上的时候,初磊已经大致了解了女孩的情况。
姑娘名叫宋婉婷,本科毕业,艺术系播音主持。
毕业以后,因为家里关系不硬,自己又没有舍身求职的勇气,所以只好在一家创意公司做展览策划,收入尚可,待遇一般。
但是干了几年,逐渐感觉升职无望,再看看积蓄,好像也没攒下什么钱。
用她自己的话说,三十岁风华正茂,竟然连一个固定的情人都没有,顿时悲从中来,有了回家发展的念头。
恰好,她的姑父,刚刚承建了家乡电台的新办公大楼,和台长搭上了点关系,有机会送她到地方广电端个铁饭碗。
于是,她连犹豫都没有犹豫,立马办了离职就回来了。
“这家老板叫格非?还是喜欢文学,怎么起了个作家的名字?”
宋婉婷拿起一根肉串,毫不客气地放到嘴里。
初磊笑了笑:“咱俩一样,我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的回答,让我大失所望。”
“怎么说的?”
姑娘很有兴致,用眼睛偷瞄在不远处炉火前忙碌的店主。
初磊看看四周,店里没几个人,也就不怕打扰到别人,吆喝着喊:“哎,小何,你再给我说说你这店名!”
“磊哥,还没喝呢怎么就多了?都说八百次了,我取这个名字,寓意是格调非常高雅的啤酒屋,咱没文化,你可别老拿我开涮了!”
何平擦了擦脸上的汗,把手里的一把羊肉,递给服务员。
不出所料,女孩儿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乐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经常喝酒?”
“偶尔,别听他胡说,很少喝多。”初磊说:“你呢,大城市的工作应酬都多,应该有点儿酒量吧?”
“那你这车怎么办?”
“扔这没事儿,一会儿打车走。跟宋姑娘投缘,得喝点。”
“喂,别一口一个姑娘,听着像个渣男。”
……
酒至微醺,初磊和女孩越聊越放松,眼神也越来越暧昧。
大城市回来的女生看了好几个,但没有大都市优越感的,却只有宋婉婷。
那些姑娘第一次见面,都会穿着奢侈品服饰,挎着不知真假的限量版包包。
一边炫耀之前的精致优渥,一边贬低着小城市的土气庸俗。
宋婉婷突然问道:“哎,你怎么看遗时人?”
瞬间,初磊的酒就醒了大半。
遗时人三个字,好像一颗特效解酒药。
把之前在血液里放肆舞蹈的酒精,从每一寸毛孔里逼出。
他几乎忘了自己是个遗时人,只顾着迷失在美好的交谈氛围里,暗自愉悦。
是啊,在这个时代,遗时人是不可避免的话题。
“可能是一种集体潜意识缺失吧,昨天在网上看见的一个说法。”
初磊说,“我是理科的,所以对这种心理专业名词不太了解。我个人觉得,遗时人,很可能是参照系混乱所导致的。”
“参照系混乱?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宋婉婷放下酒杯,斜靠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等待初磊的解释。
初磊偷偷看了眼手表,想了想,说:“打个比方,很多人觉得,小的时候时间过得快,而长大以后时间就变慢了,就是这个道理。”
“咱们抛开相对论,就说宏观世界的认识,时间应该是恒定不变的,那为什么,一个人会觉得童年时光转瞬即逝呢?”
“因为他的参照系是记忆,人的记忆,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淡化久远的,而强化临近的。”
“所以,在极少的童年记忆下结算时间,自然觉得十几年过得飞快,而我们聊了这么多,看看时间,也才过去一个多小时。”
“我大概明白了,哎,你别说,你这个解释,比专家的解释都浅显易懂。”宋婉婷正了正身子。
显然,对初磊的解释,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深深的崇拜。
“我这都没有科学依据的瞎猜,还得听专业人士的,来,走一个。”
初磊拿起酒,轻碰了一下宋婉婷放在桌上的杯子。
“要我说,遗时人也挺有意思的,你想想,突然没了时间概念,是不是就意味着更多的自由?”
“你知道么,每当我走在地铁里喷涌而出的人群中时,我都觉得特别恐怖。”
“成千上万人,为了准时上班,脚下生风,还不忘时刻盯着手机时间,满脸都是对今天即将要经历种种的忐忑和紧张。”
“但是,我记得小时候,我妈带我去钢厂上班,人也是乌泱乌泱的。”
“但他们都不看时间,也没几个人戴手表,自行车稀稀落落的三两成群,你一言我一语,不紧不慢地骑着。”
“人们好像特别享受厂区里面,那段弥漫着灰尘的长长的土路。精神饱满,充满期待,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期待些什么。”
宋婉婷喝下酒,用拳头挡着嘴,打了一个酒嗝:“早一会儿晚一会儿能怎么着?就他妈不管不顾的,我看也挺好。”
有那么一瞬间,初磊想把自己就是遗时人的事情告诉她,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他还不能确定,宋婉婷能不能接受和一个遗时人谈恋爱。
相亲了十几次,总算有一个女孩儿让他心动,他不希望就此失去她。
哪怕在欺瞒下,只有如梦似幻的短暂时光。
但对于即将被审判的初磊来说,也是仍旧是好的。
临近午夜,家里打来电话。
电话那头的刘文艳,小心翼翼:“儿子,怎么还没回来?可不能胡来!”
“放心吧,这就回去。”初磊无奈地挂断电话。
宋婉婷意犹未尽地问:“怎么,家里着急了?”
“没有,主要是告诉我,不能胡来。”
“明白了,怕咱们私定终身。”宋婉婷坏笑。
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脸红彤彤的,很有些诱人。
“嗯。”
话说破了,初磊反倒不感到尴尬。
直到这个时候,初磊才发现,从见到这个女孩儿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到现在,他没有感到任何拘束和不适。
他想起那句经典的话,如果你和某个人相处感到舒适,那说明,对方无论是格局还是情商,都在你之上。
是对方屈尊,为你营造了一个沟通交流的舒适区,而不是你们本就在一个层次上。
“如果你真的想,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有了这次,就没了下次,也就是说,性质变了。”
宋婉婷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温不火,语气沉稳。
初磊终于感受到,一个在大城市打拼多年的女人的透彻和力量。
这种力量让人抗拒,也令人着迷。
初磊好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对着宋婉婷的脸,贪婪地看了好一阵。
这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挺晚了,我送你回家。”
“也可能错过了这次,就没有了下次。”宋婉婷这次,就颇有些挑逗和嘲弄的意味。
但更有可能的,是缓解上一句话的生硬和尴尬。
初磊原本极速跳动的心脏,好像骤停了一下,但他还是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平静。
“认识你很高兴,比睡你高兴。”
……
初磊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
遗时带来的困扰,逐渐凸显。
除了他的刻度和显示时间的数字,他已经不能够理解诸如过一会儿、过一阵子、过几天等等与时间相关的概念之间,有什么区别。
比如,他去找领导汇报工作,领导说过一会儿再来,
他走出领导办公室,站在门口想了好久,也不知道,下一次应该什么时候去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