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号盒子〈六〉龙与少年

附近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玻璃被踩碎的声音。

高耸如铁塔的身影,迈着沉重的脚步,出现在了视野内。

一个扫荡者。

队长开了枪,接着,十个人的枪火,倾泻在在了机器人的身躯。

云棉把背包挂在胸前,背上又受了伤的韦殊。

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地下通道,队长和几个队员跟在他们后面。

“快进地铁!”队长朝后面的队员怒吼。

他们集火秒掉了一个扫荡者。

但更多的扫荡者,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队长选择藏身地的时候,早就预料到了今天,所以选在了废弃的地铁站附近。

现在,队长走到了最前面。

他的脑子里,藏着整个城市的地下通道图,那些图画中的线路,逐渐变长、变宽、变大最后变成他们脚下走的铁轨。

地铁通道因为失去电力,变成深邃的黑洞,没有一点光明。

空气像被封存了几千年的时光,十分浑浊和阴冷。

云棉已经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依靠着队长时不时往后照射的手电筒光芒,艰难向前。

韦殊很瘦,最开始时,云棉甚至感觉不到背上有重量。

但是长途行军几公里后,韦殊的重量,从羽毛变成了泰山。

韦殊不断从云棉的背上滑落,云棉不断地调整背他的姿势,将他重新背好。

渐渐地,他们离领路的光越来越远,他们掉队了。

云棉找到了一块石头,应该是被地面的炮火从通道墙壁上震落的。

把韦殊放在上面,然后坐了下来,他得休息一会。

队长回来了。

将手电筒的光拧到最大,照射着眼前的两个人。

他先看了看躺着的韦殊,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云棉。

队长藏在光芒背后,看不清他的脸。

但云棉能想到,他看韦殊的时候用的是白眼珠,看自己用黑眼珠。

那是云棉记住队长的唯一特征:他有双清朗的眼睛,黑眼珠藏着慈悲,白眼珠露出残忍。

队长冷冷地说:“放下他,救不活了!”

云棉仿佛听不到一般,背起韦殊继续向前走。

队长看着倔强的云棉,沉默了一会。

他走上前去,将一支手电筒,插在云棉胸前的背包上。

“往前一直走,遇到分岔路就一直向左边走,我在城外等你……”他又看了看云棉背上的韦殊,改口道:“等你们。”

说完,便加快脚步,跑回了黑暗中。

云棉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走了多久。

黑暗中没有一点声音,寂静地如同死亡。

以致于,韦殊明明那么微弱的呼吸声,却显得那么厚重。

胸前的背包,也传来强健有力咚咚咚的心跳声,那是龙蛋里正在孵化的幼龙的心跳声。

云棉一只耳朵倾听幼龙的心跳声,一只耳朵注意韦殊的呼吸声。

两种声音最终在他的脑海中汇聚,高低长短不同,但又是那么富有节奏。

像是管风琴乐队,在演奏一场关于生命的赞歌,从鲜活到**、从新生到死亡。

长时间的负重行走,不断地消耗着云棉的体力,胸前的灯光,正在变弱,电力快要耗尽了。

视线正在渐渐地模糊,光和暗的界限也在模糊。

模糊中,云棉又看到了伶。

云棉想起了伶死去的那个上午。

云棉脑海中,关于那个上午的记忆,是模糊却又清晰的。

在备忘录中,那天的天气是晴朗的,艾格伦经过一整个冬天的雪与阴雨之后,见到的第一个晴天。

但每当云棉将那天重新从记忆深处抽出,像放电影一样重新回忆时,那个上午却是那么的灰暗。

天空是冰冷的铁青色,没有太阳,只有一层厚重的雾霾。

地面上灰白的残雪,和黑色泥混合在一起。

黑与白杂糅着,像一幅冰冷灰暗的铅笔画。

“图书馆的后院有一株樱花树,树干在冬天时已经被人伐去了,只留下了一个枯死的树桩。”

“我在树桩前挖了一个方形的坟墓,在坟墓底铺上一层洁白的床单。瘦小的伶躺在床单上,像飘荡在溪水中的一片花瓣。”

这是他在备忘录里写下的。

可他却记得,那个上午,伶坐在在盛开的樱花树下。

脚边放着青色的龙蛋,安静地翻阅着手上捧着那本童话书。

树上不断飘落下红色花瓣,像一场淡淡的、近乎虚幻的梦。

伶抬起头来朝他招手,洁白无瑕的脸上,露着淡淡的微笑。

“雪姑娘要出发了哦!”那是她最后的道别。

韦殊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但还是很虚弱。

他努力地抓紧云棉,将脸贴在他的背上。

“小芸走过了沙漠,接着到哪了?”韦殊虚弱地问云棉。

“外星的王子告诉小芸,自己已经被她驯服了,希望她和自己一起回到自己的星球。但小芸还没有把小龙送回家,她要完成自己的承诺,便告别了王子……”

云棉接着那次,继续讲下去。

“小芸真傻,王子那么爱她,她应该和他一起回去的。在那个星球上一定有很多好吃的,再也不用担心挨饿了。”韦殊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走了很久很久,她终于来到了大海边。怪盗博士知道小芸和小龙来到了海边,他害怕小龙的魔法力量,会让月亮重新回到天上,便派出机器人怪兽来阻截他们……”

“那些机器怪兽,和扫荡者一样?”

韦殊似乎变成了一个孩子,对所有的一切充满了疑问。

“是的,而且还会魔法。”

云棉回答他,“小芸找到了一条废弃的船,带着小龙出了海,朝着龙族的岛屿一直划去。机器人在半路追上了他们……”

“那个机器人真讨厌。小龙不是会魔法吗?小龙可以打败他的,对吧?”韦殊的声音快听不见了。

“是的。”

云棉把背韦殊的姿势,调整了一下,继续向前走。

“小芸被机器人打进了海中,小龙愤怒地冲向了机器人。小龙的身体变得很大,比机器人还大,像一座小山,它用锐利的爪子,撕开了机器人的身体。用红色的龙息,将它烧成灰烬……”

云棉停下来,等韦殊继续问他问题。

但许久,也没有听到背上传来韦殊的声音。

云棉这才注意到,他已经听不见韦殊的呼吸声了。

他死了,像睡着一样。

背包上的手电筒。熄灭又亮起,亮起又熄灭,然后再也没有亮起,他们彻底陷入了黑暗。

记忆跳脱出了他的视角,云棉看到了落海后的雪姑娘。

她一直一直往下沉,海面上明明是那么阳光明媚,海水下却是那么寒冷和黑暗。

她挣扎着向上游去,但有什么东西却抓住了她的脚,奋力地将她往黑暗的深海拉扯。

挣扎中,海水灌入了她的肺部,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队里有人曾说,一个人临死前,会像看电影一样,看完自己的一生。

云棉想,自己的一生是怎么样的呢?

他看到军火商,在台上演讲着,关于人工智与人类共建美好未来的愿望,带着淡淡的无耻。

看到机器人,端着机枪,在人群中扫射,金属的脚掌,踏碎了他父母的尸骨。

看到远方天际升起的蘑菇云。

看到韦殊牵着妹妹的手,行走在黑暗的废墟中。

看到伶躺在床上,紧紧地抱着龙蛋,脸上的青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增长。

他看到了坐在床边的自己,怀里抱着死去的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无尽的黑暗。

在梦中,在雪姑娘的故事里,在漫长的地铁线上。

雪姑娘掉进了深海里,脚下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暗深渊,她感觉自己快死了。

云棉跪倒在轨道上,他再也没有力气向前了。

他感觉自己也快死了,他会被永远地埋在地底下,埋在阴冷潮湿的黑暗中。

或许未来的某一天,会有人重新将他挖出来,灰白的枯骨,沾满了泥土,和所有历史车轮碾压下的蚍蜉一样。

没有人会记得他,记得韦殊,记得伶。

忽然,胸前的龙蛋里传来震动,龙蛋里的幼龙,正在变得躁动不安,不停地撞击着着蛋壳——

它要出生了。

云棉摸索着,从背包中取出金属罐子,打开罐子,把龙蛋放到地上。

忽然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蛋壳破了一道缝隙,一缕白色的光丝,飘了出来。

接着,缝隙逐渐扩大,像蛛网一样爬满了蛋壳表面。

一道青色的影子钻了出来。

黑暗中,传来海水被破开的声音,正在往深渊里下沉的雪姑娘,艰难睁开双眼。

她看到了一双巨大的眼睛,像和镜子一样盯着自己。

那是小龙。

小龙张开口叼住雪姑娘的衣领,朝着海面上的太阳冲天而起。

刚出生的幼龙很美,身上青色的鳞甲还未褪去。

两只眼睛幽蓝深邃,像藏着整个星空。

云棉伸出双手,幼龙张开尚未发育成型的双翼,跌跌撞撞地落在他掌心。

云棉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幼龙青色的鳞片,轻声说:“我以后可以叫你伶吗?”

幼龙张开嘴,发出一声还带着稚气的清啸,似乎在回应他。

头顶传来轰隆的巨响,那是机器人的流弹,落在地面的声音。

前方不远处的通道,砸下一块巨大的水泥板,阳光从刚刚炸开的缺口中落了下来。

云棉站了起来,将幼龙放到背包里,背上死去的少年,朝光亮走去。

“我们会活下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