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号盒子〈三〉民国十一年 七月十五日

那似乎是某种歌声,仔细一听,像极了咿咿呀呀的戏腔。

吴居易屏住呼吸,仔细辨认,

只觉得那声音哀怨婉转,有如泣血,在幽深的岩洞里回音袅袅,

声调中,渗着难以言喻的诡异和凄厉。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那唱戏声愈发熟悉,抑扬顿挫的凄婉腔调,唱的分明是《霸王别姬》里的虞姬一角。

吴居易平时对戏剧颇感兴趣,自然能分辨出那戏声所唱的内容。

这段唱词中,项羽因突围不出,又听得四面楚歌,怀疑楚军尽已降汉,便在营中与虞姬饮酒作别。

此时,虞姬来到他身边,提剑自刎,绝命垓下……

耳边的唱戏声,愈发清晰了。

他只觉无比惊悚,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

可就在这时,脚底忽然被什么硬物绊了一下。

吴居易颤抖着低下头去。

只见右脚抬起的地方,赫然是一节灰白的枯骨。

再用手电一照,只见周围遍布白骨,似乎是一整个人的骨架,被分割零碎、抛洒一地那样。

碎骨黏附着沙砾尘埃,似乎已经与地面融为一体。

细看之下,骨殖间混杂着陈朽的布片,暗红布面上绣着金色纹路,似乎曾经是件华美的戏服。

眼前一切诡怖至极,他再也受不了,尖叫一声,便向外逃去。

可不待他踏出洞穴,就觉出一只湿湿凉凉的细瘦的手,轻轻攀上了自己的肩。

吴居易直直愣在了原地,恐惧扼住了他的声带。

耳边传来一阵冷冷的呼气,接着便是刚才那个哀怨的声音:“吴少爷,这次又要骗我吗……”

“……什,什么东西!”

他不顾一切地挥出手电筒,却发现身后空无一物。

他正想松口气,却忽然惊恐地发觉,有什么东西,趴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清楚地感受到,那是一个人的重量。

他近乎疯狂地甩掉了身上的所有装备,但那沉重的感觉,却一丝也没有减轻。

难道说……

……

最后,吴居易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下山的。

只记得拽起行李,慌慌张张一通乱跑,一路狂奔到山下村口,背上那诡异的重压,依旧没有丝毫减轻。

村民瞥见他失魂落魄的狼狈模样,连忙上前询问。

吴居易不敢把自己踩踏枯骨的事情说出来,只是敷衍地讲了一下。

“果然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吧!那悬棺啊,邪的很!”

吴居易看那村民越说越离谱。

虽然,他自己也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困惑不已,但毕竟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根本不相信这些偏远地方愚昧村民的话。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说不定是神经系统,或是颈椎腰椎出了毛病。

于是,他匆忙离开了村子,连夜赶往附近市区的医院检查。

然而,检测结果却令他瞠目结舌: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

更可怕的是,他遇到的怪事,已经不止这种背上有人的沉重感了。

渐渐的,他开始看到更多幻觉。

有时,是趴在他身上的无形的那人,在耳边吹气。

有时,是冷不丁的低语几声,说的都是他听不懂的话语,戏词似的。

更有一个夜晚,睡梦中的他,忽然被人推了一把。

惊惶地翻身坐起,屋内却是空空荡荡不见一人,只听房门处,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

壮着胆子走过去,门却是虚掩的,地板上掉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那是京剧戏服上缀的流苏。

他蹲下去,正要细看,冷不丁身后一阵细语:“吴钦,你看我这身戏装合适吗?”

吴居易骇然地回过头去,差点没骇得摔在地上。

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个人。

凄清的灯光下,映出一张少年的秀丽面孔。

那面容惨白如纸,画着浓重的戏妆。

朱砂点唇,胭脂描目,浓漆重彩的画出花旦模样。

鬓边发角贴着点翠头面,一身殷红的戏服,在昏暗夜色中,透出森森的诡异。

“你……你是什么人!”

吴居易惊恐地瞪着眼前这非人非鬼的清瘦少年。

只觉得他刚才的声音异常熟悉,分明就是这些天来,自己听到的那些怪异话语!

更让他惊讶的,则是少年嘴里说出的那个名字。

吴钦。

在他模糊的记忆中,这个人确实与自己有关——

他是爷爷的兄弟,论辈分的话,应是自己的伯公。

多年之前,当过旧军阀的太爷爷,带着一家老小逃亡海外。

只有这个伯公坚决不愿走,留在了家乡。

此后,他也听爷爷提起过这个哥哥,但彼此之间却极少往来,他对伯公更是一无所知。

而现在,这少年为什么会提起伯公的名字?

不待他思考更多,少年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眸中却闪出惨淡凄凉的光。

“看这样子,你是全不记得我了吗?不愧是多忘事的贵人啊……民国十一年,七月十五日,你敢说对那天的事,毫不知情?”

说着,他的眼角和嘴角,忽然渗出几道触目惊心的猩红血泪,蜿蜒流淌着。

吴居易被眼前的景象,彻底吓呆了,浑身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鬼气森森的少年,向自己走来。

接着,便是眼前一黑,彻底没了知觉。

……

再次醒来时,吴居易已经躺在病床上,身边站着之前为他做过检查的医生。

“送你来的人说,你昨晚在空无一人的旅馆走廊上大喊大叫,好像是……精神受了点损伤。”

医生尴尬地推了推眼镜,“结合你之前描述的症状,我们还是建议你,立刻住院治疗。”

吴居易愣住了。

自己居然被当作了精神病人!他可不想呆在那种地方。

再说,此事事出蹊跷,还和自己从未谋面的伯公有关,只能赶紧回家,和家人一起解决。

于是,他当即订了机票,盼着早点离开这里。

现在,他正是在前往机场的路上发现了这家小店,因而停下歇脚。

……

“这就是我的故事。怎么,你们肯定不会相信吧?”

吴居易自嘲地笑笑,用小匙舀出最后一口冰粉。

我倒是不怀疑故事的真实性。

毕竟在诡食斋呆久了,类似的怪事也见多了,只是对他的描述,很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