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就被幽禁在府里，又患了一场大病。”

讲到这里，此刻的吴钦，已是老泪纵横。

“后来，我常做噩梦，梦到他穿着戏服、浑身是血的尸体出现在我面前，质问我为何要骗他。”

“可是，这明明不是您的错。”吴居易看着他，唏嘘不已。

“若不是我轻信了李管家，也不会让他落得如此悲惨。”吴钦摇摇头。

“而且，他的魂魄被那些人封在了悬棺里，只保留了生前的记忆，如地缚般不得超生。”

“他当时确实拿到了我的亲笔信，肯定会以为是我背叛了他，故意引他提前见面，这才一直怨恨着我吧。”

说完，吴钦忽然转过头，恳切地对我们说：“这些年来，他们从未告诉过我悬棺的位置。我之所以不同他们一起离开，就是要等在这里，直到找到尸首，为他安葬赎罪的那一天。”

“可这些年来，我却一直没能找到葬着他的那具悬棺。所以，我请你们帮帮我，带我去发现尸体的地方吧！”

吴居易为难起来。

毕竟附在自己身上的冤魂，还未离去，眼下又要再生事端。

顾姐姐却擅自做主答应道：“行，我们会带您上山的。”

……

第二天，在众人的搀扶和帮助下，这个年逾期颐的老人，终于跨过险峻的山路和栈道，来到了那具悬棺所在的地方。

遍地的朽木残砖中，他躬下佝偻的腰背，将散落一地的骨殖一块块拾起。

用那些褪色的戏服残布，细心地包好、裹严，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方精美的盒子中。

那盒子镂金镶玉，盒面上用漆金彩绘，勾勒着霸王别姬的画面，精美绝伦。

吴钦说，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打造这个盒子，几乎花掉了他一生的积蓄。

只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盛了他的骨回家。

我呆滞地愣在一旁，看着他枯枝般垂垂老矣的躯体，一次次弯曲下去，不计劳烦辛苦着。

怀着无比悲戚又温柔的神色，一点点拾起地上的零碎残落的尸骸。

温柔的神色，一如他少年时，那温润的笑容。

只是……那一个笑容，那一个幼稚冲动的决定，却让青衣为此送了命，也让他怀着愧疚伤痛，戚戚余生。

“青衣，咱们回家吧。”

吴钦抱着装了他尸骨的盒子，混浊的眼眶中，缓缓渗出混浊的泪水，嘴角依然是温和的笑。

“……喂，老妖婆，要把那个冤魂放出来吗？”

张镇尧望了一眼吴钦，又看了一眼满脸冷汗的吴居易，对顾姐姐问道。

“不必了。”

沉默许久的顾姐姐，终于发话了，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

似乎眼前的种种情境，见过了太多，只是在听一个旁人的故事，无悲无喜。

“咱们把吴老爷子接到店里，为他上一道新做的冰粉吧。”

……

“你们难得相见，先吃碗冰粉休息一下吧。”

诡食斋里，吴居易刚扶着吴钦坐下，顾姐姐就端来两碗刚做好的冰粉。

吴钦的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盛了尸骨的盒子。

“……果然是往生冰粉。”

张镇尧凑到我身边，看着那两碗冰粉碎碎念道。

把冰粉端给吴钦时，我看到顾姐姐特意俯**去，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好久不见了。原来你就是当年买冰粉的小少爷呀。”

吴钦怔了一下，又舀了一勺冰粉，脸上随即绽开释然的笑，意味深长。

“……原来是你。果然，这冰粉还是当年的味道。”

我愈发看不懂眼前情景，转头向张镇尧投去困惑的目光。

他却见怪不怪的耸耸肩，“害，都跟你说她是老妖婆啦。她到底活了多久，到底有多少次往生的记忆，我爷爷都不清楚呢。”

我继续看向顾姐姐。

她的神色依旧那般浅淡，似乎看了一场横跨大半个世纪的戏。

如今，尘埃落定，也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吴少爷，还记得你们最后一次吃的冰粉吗？那次的冰粉和今天一样，也是往生冰粉。”

“因为那份特殊的冰粉，当年的他临死之前，已经获得了打破地缚、重新往生的机会……”

“只可惜，裴青衣始终不肯忘记你，他怀着那般的执念，在悬棺中守到了现在。”

说到这里，只听得啪嚓一声，吴钦手中盛有冰粉的陶碗滑脱出去，在地上摔得一片粉碎。

一阵无形的烟雾，忽然从吴居易的背后升腾而起，转瞬化为数道暗色的光圈，将吴钦围拢在其中。

吴居易只觉得，全身猛然一阵轻松，一直缠绕在背后的诡异重压感，已然无踪。

看到这一幕，张镇尧紧张地按住了镇魂盒。

顾姐姐却走到他身边，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他们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这次重逢的机会。”

“对这两个人来说，只有把当年的误解和情意说个清楚，才能彻底放下前生的孽障，在往生中，获得安宁。”

透过朦胧的光晕，我看到雾气中，走出一个影影绰绰的少年。

他一身殷红华美的戏装，面容上的粉墨油彩勾勒出虞姬扮相，缓步朝着吴钦走来。

烟气愈盛，昏暗雾色中，看不清二人的身影。

只是不断听到细细碎碎的话语，不甚分明。

吴居易讶异而焦灼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顾姐姐却依旧如看戏一般，站在旁边。

我忽然意识到，这人间种种，如梦如烟，我们也大都是看客罢了。

又过了许久，才听到浓雾中，传来一阵幽幽的叹息：“原来是这样。”

刹那间，当年的仇怨、真相，如尘封的奁盒般被层层打开。

沉在悬棺中漫漫数十年的怨怼和执念，也开始一点点消散。

只余下，当年旧事。

围拢二人的烟雾渐渐散去，眼前是一帧帧走马灯般变换的画面：那是将死之人，往生前最后的回忆。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景象。

我看到那些变幻的情境中，有两个少年，在灯火昏暗的长廊中快意谈天，笑容那般明净……

看到裴青衣一身血衣，咬紧牙关跪在庭院里，却不肯同班主一起，向王副官认罪……

还看到二人在冰粉摊前，筹划未来，在最后的夜晚辗转难眠……

在漆黑一片的棺室中，绝望地敲打着沉重的棺壁……

一下下，一声声。

最后，当幻境全部消散褪去，我看到吴钦正同裴青衣坐在一起，如当年那般说笑着。

少年依旧是曾经的那副青春华颜。

吴钦却已是遍生白发，斑驳的面容上，沟壑纵横。

唯有那笑容，一如当年温润。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朱颜白发，回首成空。

恍惚间，吴钦的面容变化起来，渐渐蜕去了原有的苍老，如新枝一般生发而出。

苍髯白发化作青丝，褶皮浑目变为明眸皓齿。

眼前又是两个少年，语笑晏晏，一如当年四月天。

但我知道，他们往生的时刻到了。

无论是吴钦还是裴青衣，都放下了心中的执念，也放下了今生的孽缘和回忆。

而吴钦这一世的寿命，亦在此刻走到了尽头。

不知为何，泪水也漫浸了我的双眼。

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的经历，忆起了曾经的某个相似情境。

那会是我前生记忆的碎片吗？

但我却什么也回忆不起来，只能任由泪水，在颊上恣意流淌。

“吴钦，从此之后，咱们再不相见。”那是少年轻柔哀婉的声音。

“但是……往生之后，若你愿意，我还是希望与你重新相识。”

“……但愿如此。”吴钦定定地望向他，笑着说道。

浓重的烟雾，再次氤氲而生，将眼前的身影紧紧裹住。

茫茫红尘中，魂魄往生，前缘散尽，又是一生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