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号盒子〈四〉溺水

此刻,空气凉爽,天空还有些光亮,伴着一抹晚霞,显得格外有情调。

我俩跟司机说了一声,就此下车。

向前走了一阵,来到车祸现场附近,只见一幅白布盖住一具人形,布的一角,被鲜血染得殷红。

旁边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女人不住痛哭;孩子仿佛还没接受现实,木然地盯着周围的车辆,如同没有生命的玩具娃娃。

还有一个中年人,站在路障旁,和众人吵闹,非常专横。

我听了几句,他应该是死者的堂哥,特地来帮孤儿寡母敛点钱。

我和苏改琴,准备绕过路障,那中年人眼尖,喝止住我俩:“一人五十!”

苏改琴愤然道:“我们又没车,凭什么给钱?”

“没车也是从车上下来的,过路就得给钱!”

我不愿破坏了来之不易的好心情,想要息事宁人,就掏出二十块钱,说:“我们是大车上下来的,一人十块是吧?”

“单独过来就是五十。”

中年人不依不饶,“要不然,你们还是回到车上去。”

苏改琴勃然大怒,叫道:“你还讲不讲理?”

没想到,中年人的声音更大,吼道:“我们讲理,老实巴交讲了一辈子理,结果呢?人死了,车跑了,现在谁跟我们讲理?”

“谁要能找到肇事车,冤有头债有主,我们马上就走。否则,你让这一家人咋办?”

苏改琴也说不出话,再看看那孩子,也觉得可怜。

就对我说:“你不是会点阴阳的门道吗,要不给他算一下,是谁撞的?”

我摇摇头刚要否认。

没想到,那中年人听见了,问:“你会算卦?能算出肇事车吗?”

他这一嗓门,搞得周围一圈大家都听到了,纷纷看向我。

我说根本不会。

但大家被堵得难受,病急乱投医,一致嚷嚷让我试试。

我怕事情闹大,就说:“好好,我试试吧。但有一个要求,我要和死者待一会,必须用白布围起来,大家不能看。”

中年人走过去,跟死者媳妇说了。

女人看起来乱了方寸,也没什么主意,凡事都让堂哥做主。

于是,中年人就把我拉过去,掀起白布挡住众人视线,让我和死者独处。

我无可奈何,只好掏出随身携带的药水绕指柔,注射到死者喉部,死马当活马医。

他的腹部被车轮碾压,肠子流了一地。

所幸,胸腔和头部没有受致命伤,因此过了片刻,喉咙里居然还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我想,车祸都是突发事件,死者猝然之间,肯定没时间看到车牌号。

顶多能认出车的颜色,或者分辨出是轿车还是卡车,再能看出车标。就算意外收获了。

我附耳过去,听到他说出几个字。

然后如了却心事一般,本来留有一丝缝隙的眼皮,也不知道被哪里来的力量合上了。

我站起来,心中惴惴。

中年人放下白布,重新盖上尸体,问我:“算出来了吗?”

我摇摇头,说:“抱歉,时间太长,信息素全流失了。”

说罢,掏出一百块钱,递给中年人,说:“我俩的。”

中年人摆摆手说:“不要了,你俩过去吧。”

我和苏改琴忙通过路障,快速向前走去。

苏改琴问我:“没成功吗?”

我顿了顿,踌躇地说:“这种车祸死的,一下就没了。按我们的话说,魂魄都撞散了,根本感受不到。”

“事故去世的都这样吗?”苏改琴追问。

“也不一定。”

我含糊其辞,“不是突然死的话,兴许还有沟通的可能。”

苏改琴怅然道:“但对于死者来说,突然死亡,说不定没那么难受吧。”

我支吾着。

话题有着沉重,白瞎了傍晚的红霞。

我俩默默走着,过了一会就下了公路,来到田间小径上。

两侧密密匝匝的玉米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天色昏暗,飞鸟投林。

随着身后的汽车声渐渐消失,一派田园风光的图卷。在眼前铺开。

我心情豁然开朗。

看到苏改琴依然面色沉郁,似乎还没从刚才的车祸现场中走出来。

就找话和她聊天,“走了半个多小时,是不是快到你家了?”

苏改琴嗯了一声,就不再言语。

我锲而不舍,继续问:“对了,你弟弟到底怎么了?有病要去医院,我可真不会算卦。”

苏改琴突然钻进玉米地里。

我心里砰砰直跳,愣住片刻也紧追过去,满脑子都是电影《红高粱》里面的镜头。

她停住脚步。

我走到跟前,看到玉米地里有一块空地,她面前是一个小小的坟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她说道:“这就是我弟弟。”

从坟头上,被自然侵蚀的痕迹判断,苏改琴的弟弟,已经死去多年。

尽管如此,她仍然满脸悲戚,眼圈逐渐红了起来。

我有心揽住她的肩膀,又怕被当做乘人之危,一时间心乱如麻。

苏改琴走过去,把坟上的几株杂草薅了下来,略带哽咽地说:“苏阳走的时候才八岁,我那年十二。要是没出事的话,小阳今年也二十岁了。”

“怎么搞的?”我问。

“溺水,就前面不远的小河。”

农村就是这样,几乎每年都有淘气的孩子,游泳淹死。

有的是因为腿抽筋,有的是不慎掉进了河床的暗坑。

一旦呛了第一口水,小孩子就会惊慌失措,方寸大乱。

本来不深的水,也可能变得要命。

既然已经过去这么久,我也不好说什么“节哀顺变”之类的安慰话,只好静静地看着,她在坟边清理残枝败叶。

“小阳,等明天你过周年时,姐姐再来给你烧纸。”

苏改琴说罢,叹一口气,垂头原路返回。

我也跟在后面。

刚刚走出玉米地,我耳朵灵敏,听到玉米地里,有些奇怪的动静。

虽然混杂在风吹枝叶声中,但我还可以分辨出来细微的区别:就像有人蹑手蹑脚,跟在我们后面。

难道是她弟弟的阴魂跟了出来?

我猛然回首,一个人影也没有,脚步声也戛然而止。

此刻,最后一抹天光已然消失,暮色四合,周围的景物,开始变成淡淡的剪影。

师父跟我说过,每天日落时分,是阴阳更替之时。

此后阴气渐盛,阳气渐衰,直到次日日出。

我见过很多尸体,但鬼却一次也没碰到过,因此对这种阴阳学说,不求甚解。

但今天,突然脊背发冷,敏锐的直觉告诉我,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在暗中窥伺着我们。

苏改琴毫无察觉,自在前面走。

我一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给自己壮胆,一边和苏改琴聊天,“你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苏改琴突然站定,转头面向我。

在手机的光芒下,她的面容惨白。

我不由自主退后了一步。

“我弟弟的死有问题,你能帮我查查吗?”

“……”

原来她邀请我过来,是为了弟弟死因。

难道不是淹死?而是另有隐情?

但他弟弟已经死了十二年了。

别说十二年,就是十二小时,我这手艺也派不上用场了。

“什么问题?”

我刚刚来到,总不能直接拒绝,只好顺着说下去。

“我弟弟不会游泳,从来没下过水。”苏改琴说。

“那有没有可能,是其他孩子带着他一起去的?男孩子皮得很,大家一撺掇,会不会的都下去了。”

“那天出事的,就小阳一个人。我花了很长时间去打听,本村和周围村子都问遍了,也没人带他去河边。”

“你确定他自己不会去河边吗?”我问。

都说男孩子“七岁八岁半,鸡狗不待见”,他弟弟那年八岁,正是上房揭瓦的年纪,自己去河边摸鱼洗澡都很正常。

“绝对不会。”

苏改琴斩钉截铁地说,“小阳平时就很老实,尤其听我的话。他出事之前没多久,那条河里刚淹死了一个小孩子,所以我再三叮嘱他,不要靠近河边。”

苏改琴这么坚持,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含糊其辞,“嗯,我尽量给你帮忙。但还是那句话,我真不会什么奇门遁甲。时间一长,信息素消失之后,我其实也没办法沟通……”

苏改琴点点头,“你能来,我就很感激了,前面就是那条河。”

这条曾夺去她挚爱家人的河流,看起来有近十米宽。

河岸有些陡峭,此时的天色下,看不清深浅。

一座简陋的水泥桥,横跨在上面,栏杆坏得七七八八,裸露的钢筋像杂草一样,从各处探出头来。

过了桥就是村子,眼前开始出现稀疏的灯光,几声狗吠,带来了浓郁的烟火气。

我向后看了一眼庄稼,已经分不清苏阳的坟头在哪片地里。

突然,远处一个影子闪动了一下,在黑乎乎的背景里,极难分辨。

我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视网膜骗了自己。

……

苏改琴的家里,只有母亲在,据她说,父亲外出打工去了。

苏改琴二十四,父亲年纪应该在五十岁上下,在农村还远远没到在家享清福的时候。

这大大缓解了我的紧张,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总会很尴尬。

苏改琴显然提前跟母亲打了招呼,老人家对我的到来,也不惊讶,在一旁温和地打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