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通压低了声音道：“振明兄弟……”见杨振明对自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悄悄指了指身后，钱通会意，于是连忙改口道：“你为何要对这个李自成如此好？”

杨振明停下了脚步，叹道：“我也说不清，只是我和他初次见面，便有一见如故之感，加之自成为人仗义且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我俩又甚是投缘，因此便结为了兄弟。”顿了顿，杨振明又道：“钱大哥，我知道你对自成心存成见，甚至不大看得起他，但我希望你能看在我的面上，日后可以对自成好些。”

钱通挠了挠头，面色尴尬地说道：“振明兄弟误会了，老钱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又怎会看不起李自成？只是咱俩结识多年，你却待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子比我还好，因此便……嘿嘿！”

杨振明笑道：“你我之间可是过命的交情，咱们虽未结拜，但在我心中，你与自成毫无亲疏之别。”

钱通点了点头，裂开大嘴笑道：“好！有振明兄弟这句话，日后我老钱便绝不会再为难李自成！”随即又道：“走，咱们快去打野味吧。”

听到这里，摸到庙门口偷听的李自成，方才放下了心中的些许疑虑，重又躲回到了土地神像后。

等到距土地庙已远，钱通方才伸出拇指赞道：“咱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李自成就算奸似鬼，也总该没有疑心了，振明兄弟这番安排，当真是妙到巅毫。”

杨振明拍了拍自己酸痛的肩膀，皱眉道：“李自成这厮尽管是个山野村夫，然而却精明的很，想要瞒过他，又怎能不耗费一番心思？”

原来，在吴孟明赶到隆兴寺前不久，逃难到陕西的杨振明和钱通，便已先一步在此借宿。

天黑之后，吴孟明趁着夜色搜寻李自成，不想却惊动了杨振明，以为对方是来与自己为难之人，于是便叫上钱通，暗暗跟了上去。

到得后来，杨振明终于发现，躲在屋顶上的吴孟明，真正的目标并非己方二人，于是他本想就此退回房中，谁知却无意中听到了一条重要的信息：吴孟明想要击杀之人，竟然是啸聚山林，公然与朝廷对抗的逆贼，高迎祥的外甥。

以杨振明的本领，想要生存下去并不是甚么难事，但雄心勃勃的他，绝不甘愿就此隐姓埋名的了此残生，成就大事才是其心中的唯一所想。于是得知此事后，杨振明心念电转，认为通过李自成攀上高迎祥这颗大树，才是自己此时的最佳出路。

眼见吴孟明骤然发难，假海慧、李自成不是敌手，杨振明本想出手相助，谁知求生心切的李自成竟忘恩负义，将仗义收留自己的恩人作为逃生的跳板推向了敌人，随后又取了吴孟明的快马，独自逃了出去。

惊骇之余的杨振明，当然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李自成逃走，否则，哪里还有他甚么事？

于是乎，紧随其后的杨振明，先是用飞蝗石打断了马腿，随即又和钱通在暗中跟着李自成，只待吴孟明追至，再上演一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戏。

随后发生的一切，皆按照杨振明所想进行，如果说还有甚么出乎他意料之外之事，那便是一息尚存的吴孟明，恰巧被心地仁善，回乡省亲的洛阳知县陈奇瑜所救。

这时，前方不远处的草丛微微晃动，月光下，只见一只褐色的兔子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野菜。

见那兔子甚是肥硕，钱通喜道：“好大的野兔。”尽管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然而却还是惊动了那兔子，只见它的耳朵先是一竖，随后身子便像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只可惜，它虽然逃得足够快，但杨振明的出手却更快，一道银光闪过，那兔子脖颈处便已插入了一枚梅花针，痛苦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钱通大喜，赞了声“好功夫”，便小跑着上前拎起了野兔，在手中掂了掂，笑道：“这兔子好肥，怕是不下于五、六斤。”

杨振明微微一笑，说道：“那也够咱们吃了，再拾些柴草就回去吧，也免得时候一长，惹得李自成生疑。”

钱通颔首道：“好。”说着一边俯身拾取干柴，一边问道：“振明兄弟日后还有何打算，可是想要借助高迎祥的势力，帮助咱们夺回七峰寨？”

杨振明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区区一个七峰寨，又能算得了甚么，咱们兄弟俩，将来定要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钱通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说道：“高迎祥这个人，老钱先前也听过，据说他的家乡闹了饥荒，走投无路之下，这才带着乡亲们揭竿而起，随后，他又在二郎山上拉了个千八百人的队伍，不过恕老钱直言，此人虽然作战勇猛，手底下也有些功夫，但大半生都在地里过活，识不得几个字，更谈不上有甚么远见卓识，振明兄弟想要和他共谋大业，恐怕……”说到这里，钱通摇了摇头，便不再说下去了。

杨振明摆手笑道：“这便是钱大哥对农民起义军的偏见了，明太祖朱元璋当初也不过是个没读过书的放牛娃，最后还不是夺取了天下，再者说来，我何曾说过要同高迎祥共谋大事？”

钱通惊呼道：“咱们费了这许多周折，为的就是要去安塞投奔高迎祥，可事到临头，振明兄弟却说从未想同他共谋大事？”

杨振明却不言语，而是指着土地庙的方向笑了笑。

钱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险些便要笑出声来，但他终究还是强忍着笑意问道：“振明兄弟说的，可是那个李自成？”

杨振明颔首道：“正是。”

钱通哭笑不得的说道：“且不论李自成是个贪生怕死，忘恩负义的小人，只说其武艺低微，腹中又没有甚么文墨，振明兄弟怎会想要和这样的人共谋大事？”

杨振明问道：“钱大哥是否还记得，方才李自成在隆兴寺说过的两个收拢人心之策？”

钱通思索了片刻，皱眉道：“可是甚么‘不分贵贱’和‘平均田地’？”

杨振明道：“是‘等贵贱’与‘均田免粮’。”

钱通失笑道：“也没有多大分别，只是这些又有甚么了不起之处么？”

杨振明点了点头，反问道：“如果钱大哥是身份卑微，时常都会受到官吏欺压的穷苦百姓，而且当你的田里收成不佳时，却依旧还要向朝廷缴纳繁重的赋税，你会如何？”

钱通不假思索地答道：“他娘的，那还用说，当然只有杀官造反这一条路了。”

杨振明摇头笑道：“若是你没有功夫，只是个寻常农户呢？”

钱通想了想，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说道：“那便没有法子，只能苟且偷生，过一天算一天了。”

杨振明颔首道：“这便是了，可如若有一天，你所处之地被一伙义军攻占，义军的首领又广发告示，告诉大家从此以后，寻常百姓将和官绅身份平等，不分贵贱，而且大家伙也不用再缴纳赋税钱粮，你又会如何自处？”

钱通恍然道：“我当然会拥戴甚至加入他们！”说着猛地一击掌，笑骂道：“他娘的，想不到李自成这厮虽然没甚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但却真是会想鬼点子，难怪振明兄弟会选择拥戴他。”

不料，杨振明却摆手道：“咱们只需利用李自成便是，此人终究难成大器。”

听了这话，钱通彻底糊涂了，他挠了挠头，面色尴尬地问道：“振明兄弟刚刚不是还说，他的计策能够收拢人心么？”

杨振明颔首道：“不错，我确是说过，然而李自成能够想出的这些小伎俩，只适用于霍乱天下，至多不过是打天下而已，但其眼见有限，终究无法稳坐天下。”见钱通仍是满脸不解之色，便继续解释道：“千百年来，历朝历代的皇亲国戚、文武百官怎么可能同庶民等贵贱？真要是如此，谁还会寒窗苦读的去做官，谁还会尽心竭力地为朝廷出力？还有，均田亦有太多弊端，均分田地只会让勤者、智者少得，让惰者、愚者多得，那么国家将会变成甚么样子？至于免粮就更加可笑了，免了百姓的赋税钱粮，天下若逢大灾大害，朝廷又拿什么来赈济灾民呢？”

钱通试探着问道：“振明兄弟是不是想……”说着压低了几分声音，续道：“暂且先随着李自成打天下，等到了合适的机会，再取而代之？”

杨振明微微一笑，轻拍着钱通的肩膀，不由感叹道：“知我者，钱大哥也。”

钱通笑道：“老钱早就明白一个道理，那便是追随振明兄弟，总是不会有甚么错的。”

杨振明哈哈笑了数声，又叮嘱道：“然而李自成终究不是个好相与之人，日后我等行事还需加倍小心才是，到了二郎山后，只需尽心做事，先不必急于扶持自己的势力，以免引人怀疑。”

钱通笑着说道：“振明兄弟只管放心便是，老钱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