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崔沁镇定自若走上台前,“请问,要如何展示我能教好我的学生?”

欧阳娘子渐渐收起惊愕的神色,略带欣赏道,“燕山书院初创,你身为夫子若能展示一二,定能释疑,或许也能帮助书院彰显名声。”

“诗书画琴诗词歌赋,你随意挑一样,是深是浅,一眼便知。”

崔沁颔首,“那就画画吧。”

她这一辈子过作的画数不胜数,除了嫂子柳氏曾经讨要过去一幅,她唯独就给慕月笙作过画,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展示她的才能。

她这么多年活得太小心翼翼,从不敢出风头,甚至她都不知道风头是什么,一个人藏在暗处久了,不懂被阳光沐浴是何滋味。

欧阳娘子示意下,两位小厮抬了一张长几上来,将宣纸铺好,准备好颜料和墨汁,便退去一旁。

崔沁敛袖上前,定定望了少许那皓白的宣纸,稍加构思后,便银龙走蛇般流畅下笔。

崔沁画的第一幅是扇面的青绿山水画。

正如欧阳娘子所说,高手运笔设色点墨均有技巧,她几乎是一眼便断定崔沁极有绘画天赋。

笔落纸上,顷刻间便勾勒出一幅湖光山色,正是窗外那曲江园实景。

欧阳娘子连连点头,眼底现惊艳之色。

画好第一幅,崔沁将宣纸递给欧阳娘子,便开始作第二幅画,只见她纤手抬起砚台,径直往宣纸上洒去一片墨汁,旋即下笔如有神,龙飞凤舞般,寥寥数笔挥就一幅泼墨画,这是一幅高伟巍峨的奇石山脉,只消一眼,那雄俊伟壮的气息扑面而来。

“好!”

雅间内不少公子哥掀帘而出,驻足观看。

几乎是瞬间,掌声雷动。

女子鲜少能画好泼墨画,偏偏崔沁太有天赋。

第三幅崔沁信手画了一幅人像,欧阳娘子执起画卷一瞧,渐渐痴迷,纸上一雍容富态的夫人,眯着笑眼定定睨着旁人,那一双凛冽的眉眼仿佛天生为墨色染就。

“太好了!”

饶是一贯淡定的欧阳娘子也不禁激动难言,她将几幅画一一递去给众人观赏,自个儿倒是拉住了崔沁的手,语气亲近道,

“崔娘子,我观你这画艺有当年国子监崔司业之遗风,崔司业当年在京城被号称‘画痴’,他的画至今千金难求,敢问你是崔司业何人?”

崔沁闻言一直冷淡的眉眼微不可察地颤动了几下,眼角隐隐蓄起一片薄薄的水光。

原来这世间还有人记得她的父亲,内心的悸动难以言喻。

就在她激动地想承认那是家父时,脑海里蓦地浮现希玉灵那张嘴脸。

那个女人已经到了京城,当年父亲去世后,对外宣称妻子病逝在归京途中,没有人知道南崔家的三夫人已经是荣王妃。

她不知道希玉灵还会不会来找她,但,她不能让父亲身后沾染污名。

她几乎是克制着泪意,浮现少许笑容,

“欧阳娘子,崔司业乃我远房族叔,我幼时曾得他指点。”

“难怪,难怪....崔娘子,你很好,很好....”欧阳娘子神情难抑拍了拍她的手背,转身复又看向明蓉县主,语气冰冷,

“县主,你可还有话说?”

明蓉县主没料到崔沁当真有两把刷子,眉峰微挑,觑着崔沁道,

“不错嘛,看来是个才貌双全的美人儿,本县主认了。”说完,她便施施然转身入了雅间。

欧阳娘子宣布比试继续,盛小庄和程桃儿也被准许落座重写。

有了崔沁这一实力撑腰,二人更有底气,也更有自信,待比试结束时,盛小庄获得小楷一甲第三名,而程桃儿则获得了绘画第十五名,这是想都没想到的结果。

“夫子,夫子,您太厉害了!”

“夫子,我们第一次比试便拿了名次,是夫子教导有功!”

五位姑娘围着崔沁欢呼雀跃,四周潮水般的掌声几乎淹没了她,崔沁张望厅内人海茫茫,无数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渐渐失了神。

她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慕月笙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执念,这份执念断了后,她内心空空如也,被抽了魂似的,不知该做什么,不知路在何方。

哪怕是前阵子兴办书院,招生纳徒,她只是在寻一件事转移注意,好让自己不那般行尸走肉,刚刚明蓉县主挑衅她时,她也曾犹豫要不要应战,转念一想,她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呢,她早已一无所有,自然也无所畏惧。

直到此时此刻,她堂堂正正被掌声包围,因为她的努力,她的学生受到尊重,并大放异彩。

这种成就感仿佛如土方一般夯实在她心尖,慢慢铸就了新的信念。

而这份信念,不依赖于任何人,也不用讨好任何人。

她像是一朵深谷幽兰,缓缓走向了人间。

最后,她迎着所有人的欢呼,笑靥如花。

上午诗会结束,凝翠阁给安排了午膳,崔沁原要离开曲江园,不料孩子们高高兴兴要去踏秋,她只得吩咐婆子丫头跟着,后欧阳娘子主动来寻她,说是得空去燕山书院瞧一瞧,传授些经验给崔沁,崔沁自然感激不尽。

诗会散去,世人皆知燕山书院有位崔娘子,才貌双全。

崔沁和离后,崔家不敢将侄女被赶出的消息传出去,众人只当那位和离的崔氏女藏在崔府后宅养病。

京城见过崔沁的在极少数,除了崔家,也只有慕家并当初荣王府少数几位夫人,尤其在崔沁否认与崔司业的关系后,没有人将崔娘子与嫁给慕月笙那位崔氏女相提并论。

唯有裴宣静静坐在雅间内,视线在崔沁和柳氏身上来回流转,眼底现出几分怀疑之色。

慕月笙从凝翠阁后廊步出,隔着一处九曲环廊,瞧见一水阁里,崔沁被许多人簇拥着,似是有意将孩子送去燕山书院读书。

文玉跟在他身侧,见他凝眉盯着人家一动不动,不由得嗤笑一声,

“你这是何苦?把人给气走,又眼巴巴来追,堂堂内阁次辅丢下一堆朝政来这凝翠阁瞧小女孩斗艳,你不丢人我都替你丢人!”

慕月笙眼睑微垂,视线依然不移分毫,“你有这个功夫聒噪,不如替我想想办法。”

文玉闻言差点呛住,撩眼望他,“你真听我的?”

“你说...”

“得先确定,她对你还有没有想法?”

慕月笙吸气,有些语塞,原先以为崔沁是一时负气离开,他哄些日子自该将人带回家,哪知崔沁与他渐行渐远,以至于现在,他也没有把握到底崔沁心里可还有他?

恰在这时,一道银铃般的笑声从二人身侧响起,只见明蓉县主窈窕的身影躲在柱子后,朝慕月笙探出一个头,

“笙表哥,你居然来了?”

她兴致冲冲提着裙摆欲朝慕月笙奔来,葛俊先行一步跨过去,将明蓉县主拦在了五步之外。

慕月笙看都没看她,眉宇森然眺望崔沁的方向。

文玉倒是瞧着明蓉县主那吃瘪的模样暗乐,

“县主鼻子这般灵,闻着我们在这里?”

明蓉县主娇俏地朝他瞪了一眼,目光复又落在慕月笙那张出尘的俊颜上,娇滴滴撒着娇,

“笙表哥,你来这里做什么呀,来给善学书院撑场子吗?”

慕月笙原先是不打算理会她的,只是余光一动,忽的发现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他立即侧头朝明蓉县主的发饰瞧去,正见一支格外眼熟的羊脂玉簪子插在她发髻后侧。

慕月笙脸色猛地一沉,喉咙挤压出几个字,“你过来。”

明蓉县主闻言眼眸睁大,几乎是欣喜若狂,腼腆又羞涩提着裙摆往慕月笙跟前走,大概这辈子,她都没像此刻这般走的小心翼翼,娴静温柔,恨不得将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给慕月笙。

待她走进,垂下脸,那羊脂玉簪子霍然展现在慕月笙眼前。

他二话不说,抬手一抽,霎时间,明蓉县主墨发如瀑布般散下,她吓了一跳,抬眸痴痴望向慕月笙,

“表哥.....你..你想做什么..”尾音发颤,带着几分无法自抑的欢喜和躁动。

慕月笙指腹摩挲着那簪子,缓缓转动,直到那个亲手刻的“笙”字映入眼帘,气血倒涌冲到了他嗓子眼,一股血腥味萦绕唇间。

他极力忍耐着腹部怒海波涛,目光瞭望远处那道从容雅宁的身影,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滚!”

明蓉县主被葛俊给丢开。

慕月笙深深闭上眼,难以平复心情。

这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讨好一个女人,什么是发簪?欲与她白头偕老便送发簪,却被崔沁给当掉了。

当初崔沁捧着一颗真心来到他身边,他并不在意,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她来糟蹋他的心意。

慕月笙胸膛被苦涩给填满,呼吸一时深,一时浅,竟是煎熬不堪。

崔沁当场收了三十个女学生,半路上马车时,遇见欧阳娘子,欧阳娘子得知此事,笑着道,

“你一个人定是忙不过来的,待我回去替你斟酌,拟几个名单给你,你若是同意,我便随你上门去请人,书院声势越响,总该请些夫子来助阵。”

“多谢您了!”崔沁郑重朝她一揖,

欧阳娘子身为善学书院的山长,丝毫没有同行相较之心,可见她与裴音霁月风光之名,实不虚传,心中半是感激,半是佩服。

欧阳娘子扶起她,目露欣赏道,“你一人创下这书院着实不易,我能帮一点是一点,想当初我和裴音只用定下章程,其他一应之事皆是慕国公打理,比起你来算是坐享其成。”

“谁说女子不如男?我看你便很好,我们女人也定要做出一番事业,不依附那男人而活,你说呢!”

崔沁见她提起慕月笙,眉眼微的一动,复又熠熠生辉,“您说得对,我此生无嫁人之意,是一心想把书院做好。”

她胸臆似入了一穷巷,终于柳暗花明。

宋婆子将五个姑娘送与各家带回,云碧搀扶着崔沁上了最后那辆马车,缓缓朝燕山书院驶去。

崔沁累了一日,略有倦怠,遂靠在车塌的迎枕上小憩。

须臾,听见前面车夫的喝声,

“何人拦路?”

葛俊从车辕跳下,来到崔沁车窗外,躬身禀报,

“崔娘子,我家主子有请。”

崔沁复又睁开眼,眼现异泽,渐而神情恢复平静,吩咐云碧道,

“将今日那彩头给拿出来。”

云碧将凝翠阁分给她们的彩头递给崔沁,碎银子被装在一个香囊里,其他银票全部整整齐齐叠在一个牛皮袋子里。

崔沁抱着那牛皮袋子下了马车。

抬眸,见面前有一酒楼,葛俊立在门口往里一指,她便知慕月笙应是在茶楼雅间。

上了楼梯,来到东侧靠窗一雅间,越过屏风进去,瞧见慕月笙一袭黑衫背对着她立在窗下。

葛俊掩门而出,与云碧侯在外头。

二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话。

云碧抱着包袱冷觑了葛俊几眼,语气凉飕飕道,

“国公爷这是做什么?当初冷落我们主子,如今又纠缠不休,这可不是国公爷的作风。”

葛俊语塞,略有些气结道,“云碧姑娘,您难道乐意瞧着你家主子孤身一人在外?这个世上,能护住她的只有我们国公爷。”

云碧经历了这数月的颠簸,心情起伏跌撞,到今日算是彻底平静下来。

“葛护卫,我们老家有句话,靠山山倒,靠人人倒,靠自己最好。”

葛俊顿时给噎住。

比起门外的唇枪舌剑,雅间内的二人静默无言。

慕月笙沉沉的眸光始终罩着她,似等着她给他一个交待。

崔沁跪坐在他对面,将那牛皮袋子给拿出,将里面那一叠银票悉数推给慕月笙,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一万两银票还给你。”

慕月笙不曾瞧那银票一眼,只是缓缓从袖口掏出那只羊脂玉簪子,放在崔沁眼前,

“你可以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他嗓音沉的厉害,像石子入湖突突往下坠。

崔沁目色恍惚落在那簪子之上,张嘴片刻,道,“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乌黑的鸦羽低垂,将她所有的情绪掩在眉下,又归于沉寂。

慕月笙的心登时彻底凉却,眼底掠过几丝狼狈,几乎是隐忍着怒火,

“崔沁,你当真要一刀两断?”

闻言,崔沁抬眸平静看他,“签下和离书那一刻,我们已经一刀两断。”

慕月笙暗咬牙关,盯着她如玉的眉眼,寒声道,

“你别后悔!”

“不后悔....”

崔沁笑了笑,扶着书案转身离开。

喜欢过他不后悔,努力争取过他不后悔,现在离开他,更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