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九章 于不练剑时磨剑

这天剑房有人来屋外告知陈平安,又有外乡飞剑莅临青峡岛,陈平安赶紧离开屋子。

不出意外,会是钟魁的回信。

果不其然,到了那座收取四面八方各地传信飞剑的剑房,陈平安收到了一封来自太平山的密信,只可惜钟魁在信上说最近有急事,拔出萝卜带出泥,桐叶洲山下各处,还有妖魔作祟八方,虽然比不得先前险峻,可是反而更恶心人,真可谓打杀不尽的魑魅魍魉,他暂时脱不开身,不过一有空闲,就会赶来,但是希望陈平安别抱希望,他钟魁近期是注定无法离开桐叶洲了。

陈平安有些担心,毕竟钟魁如今不但已经被书院撤去君子头衔,还成了鬼物之身,一旦遇上元婴妖魔,没了书院身份,就等于失去一张最大的护身符。

担心之后,陈平安收起了密信,走出剑房,开始嘀嘀咕咕,在心里边笑骂钟魁不仗义,信上说了一大通类似书简湖邸报的消息,姚近之选秀入宫,三位大泉皇子精彩纷呈的起起伏伏,埋河水神娘娘洪福齐天,碧游府成功升为碧游水神宫,诸如此类,一大堆都说了,偏偏连一门敕鬼出土、请灵还阳的术法都没有写在信上。

在陈平安离开剑房没多久,岛主刘志茂毫无征兆地莅临此地,让剑房修士一个个噤若寒蝉,这可是让他们无法想象的稀罕事,截江真君几乎从未走入过这座剑房,一来这位元婴岛主,自己就有收发飞剑的仙家上品小剑冢,更加隐蔽和便捷。二来刘志茂在青峡岛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去往顾璨所在的春庭府,就只有嫡传弟子田湖君和藩属岛屿的岛主,才有机会面见刘志茂。

刘志茂双手负后,弯腰低头,仔细凝视着那把尚在剑房架上一道“马槽”中,汲取灵气的太平山传讯飞剑,应该是在确认“太平山”三个字的真假。

在宝瓶洲,每一把出自大宗仙家的传讯飞剑,往往光明正大地以独门秘术,篆刻上自家的宗门名字,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在宝瓶洲,例如神诰宗、风雪庙和真武山,皆会如此,除此之外,出了一个天纵奇才李抟景的风雷园,亦是如此,并且一样可以服众,风雷园其中半数传讯飞剑,甚至还是宝瓶洲当之无愧的元婴第一人李抟景,亲自以本命飞剑的剑尖,篆刻上“风雷”二字。

只不过相传李抟景已经兵解传世,风雷园交由黄河、刘灞桥两个年轻人坐镇,加上死敌正阳山不可阻挡地迅猛崛起,即便黄河极其瞩目,刘灞桥也属于大道可期,可没了李抟景的风雷园,还算是风雷园吗?如今声势到底是大不如从前了。现在宝瓶洲山上修士,都在猜测那个在风雪庙神仙台上,一鸣惊人的新任园主黄河,到底何时能够真正挑起重担。

只要碰上了篆刻名字的飞剑,一小撮胆敢私下截取飞剑的山泽野修,他们一般只要看到名字,就会主动放归飞剑,绝不敢擅自破开禁制,给自己惹来杀人之祸。

其余山上仙家,都很默契,没那脸皮做这种事情。龙泉剑宗那边,地仙董谷曾经向阮邛提议,既然如今我们已经是宗字头山门,那么是否在可以传讯飞剑上篆刻文字,一向不苟言笑却也极少给门内弟子脸色看的阮邛,当时就脸色铁青,吓得董谷赶紧收回言语,阮邛当时自嘲了一句,“一个连元婴境都没有宗门,算什么宗字头山门。”

剑房主事人壮起胆子,小声道:“岛主,这把飞剑不止篆刻了‘太平山’三字,另一边剑身,犹有刻字。”

刘志茂嗯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晃,那把悬停在剑槽之中的飞剑轻轻翻转,显露出“祖师堂”三字。

刘志茂眯起眼,心中叹息,看来那个账房先生,在桐叶洲结识了很了不起的人物啊。

之前刘志茂主动抛开架子,主动登门请罪,与陈平安双方打开天窗说亮话,原本对于陈平安所谓“大骊还欠了他些东西”这番话,刘志茂有些将信将疑,现在依旧没有全部相信,不过算是多信了一分,怀疑自然就少去一分。

桐叶洲第三大仙家,太平山祖师堂的传讯飞剑。

放在九洲当中版图最小的宝瓶洲,大致相当于出自神诰宗天君祁真之手的莲花堂飞剑。

还是很能吓唬人的。

早已不太将书简湖放在眼中的宫柳岛刘老成,未必在意,他当个书简湖共主还如此坎坷的刘志茂,还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跨洲飞剑,往返一趟,消耗灵气极多,很吃神仙钱。

青峡岛剑房几位管事修士,专程为此事商讨一番,除了飞剑来自“太平山”一事,必须禀报田湖君外,还要不要“顺嘴”说说那几颗小暑钱的事情。只是一番权衡,众人咬咬牙,决定就不要用这种小事去劳烦田湖君了,最后剑房众人便自掏腰包,将这几颗小暑钱的开销给对付过去,上上下下,为青峡岛分点忧,共渡难关嘛。

刘志茂收回视线,转头问道:“这把飞剑在剑房吃掉的神仙钱,陈先生有没有说什么?”

剑房主事人摇头道:“不曾,好像陈先生不太了解剑房规矩。”

刘志茂笑问道:“那你们有无暗示陈先生?规矩嘛,说一说也无妨,不然以后剑房少不得还要亏钱。”

主事人心中悚然,立即答道:“剑房绝无半点暗示!”

刘志茂自言自语道:“这个陈先生,是跟咱们青峡岛越来越不见外了,嗯,其实是好事情。”

刘志茂又问道:“前两天陈先生在你们这边,又寄了两封信去家乡?”

主事人点头道:“都是飞剑传信去往龙泉郡,不过稍有不同,一封去往披云山,一封去往落魄山。”

刘志茂突然问道:“你们觉得这个陈先生,好不好打交道?”

剑房诸人面面相觑,刘志茂摆摆手道:“算了,你们就根本走不到那一步。”

刘志茂一步跨出,径直离开剑气驳杂絮乱的剑房,返回自己那座横波府。

先前向他亲自禀报消息的田湖君一直站在原地,刘志茂说道:“就按陈平安的要求去找,不管话费多少人力物力,都作为青峡岛最近的头等事情去办,记得别大张旗鼓,悄悄办成就行了,回头把人带回青峡岛。陈平安足够聪明,又不是跟春庭府打交道,你们就没必要画蛇添足了。”

田湖君点头领命,没有一个字的废话,反正她这个师父,从来不爱听那些,说了一箩筐阿谀言语,都不如一件小事摆在功劳簿上,师父会看的。

刘志茂笑道:“今儿剑房难得做了件好事,主事人在内那四人,都还算聪明。你去秘档上,销掉他们近百年中饱私囊的记载,就当那四十多颗不守规矩赚到的谷雨钱,是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额外报酬了。”

田湖君点头,原本按照师父制定的既定策略,在成为江湖君主后,会有一轮声势浩大的犒赏功臣与杀鸡儆猴,双管齐下,有些在台面上,有些在桌底下。只是如今形势变幻,多出一个宫柳岛刘老成,前者就不合时宜了,只能拖延,等到形势明朗再说,可是一些不识趣的人心蠢动,导致后者反而会加大力度,谁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那就是秋后算账,外加乱世用重典,真会死人的。

田湖君悄然离开横波府。

返回自己开辟出府邸的那座素鳞岛,府上莺莺燕燕,见到了她这位地仙“老祖”,一个个谄媚不已,有些带着点真心,更多是虚情假意。

田湖君对于这些,并没有半点喜欢或是厌恶,在书简湖讨口饭吃,不这样做,要么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更惨一点的,就会慢慢饿死。

她先让两位跟自己一起搬迁到素鳞岛府邸的心腹老人,去将陈平安提出、刘志茂发话的那件事,分别告知处理类似事情、最为经验丰富的青峡岛钓鱼房,以及两位与她私交甚好的藩属岛屿,合力去办好此事。

她独自走过一条长达数里路的密道,悄悄来到她用来潜心修道的密室,位于素鳞岛府邸下边的岛屿腹中,越往下,灵气精华凝聚而成的水运越浓郁,所谓密室,其实是在一条地下河旁边,摆放了一张椅子而已,整个地下,呈现出淡淡水运具象化的幽绿颜色,不但如此,密室头顶墙壁中,还渗出丝丝缕缕的月白色光辉,然后分别涌入那张椅子镂刻的一条条蛟龙嘴中。

当田湖君坐在那张破败不堪的老旧龙椅上,深呼吸一口气,满脸陶醉,双手握住椅把手,不断有蛟龙之气与水运灵气一同渗入她的手心处,疯狂涌入那几座本命气府,灵气激荡,砥砺道行。

田湖君脸庞扭曲,脸上既有痛苦也有愉悦。

一身香汗淋漓。

一个时辰后,田湖君睁开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污秽浊气,轻轻挥袖,那口浊气顺着地下河流入书简湖,不至于浸染侵蚀此地的宝贵灵运。

田湖君略有疲惫,更多还是心满意足,修道之路,其中艰辛,让人大怖,可其中愉悦,远胜人间情爱的男欢女爱,因此男女之间的那些山盟海誓和矢志不渝,在脱胎换骨的中五境练气士,尤其是地仙修士眼中,实在是挠痒而已。不过事无绝对,若是大道本身就涉及到了那道情关,便是元婴修士都要满身泥泞,不堪重负,死活超脱不得。

关于此事,风雷园李抟景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此人堪称惊才绝艳的修道天赋,本该比风雪庙魏晋更早跻身上五境剑仙才对。

一旦跻身玉璞境,跨过那道天堑,仙人境都有可能是李抟景的囊中物。

到时候谁是宝瓶洲真正的本土修士第一人?

一位十二境剑修够不够资格?

需知如今的宝瓶洲修士执牛耳者,道家天君祁真,不过是刚刚跻身仙人境而已。

可偏偏李抟景这等占据一洲剑道气运的大风流人物,恰好就是迈不过那道田湖君之流都不会太在意的关隘。

大道难料,不外乎此。

田湖君收起思绪,开始仔细思考自己的前程。

大道之上,风光无限好,可总不能只看别人的壮丽风景,自己也该成为别人艳羡不已的风景,才是正道。

一想到那个躺在病榻上的小师弟。

田湖君心情复杂。

站起身后,瞬间抖散一身衣裙上的汗水污渍。

她向前走出几步,站在地下河畔,陷入沉思。

在刘志茂和顾璨这对师徒中,田湖君内心情感,其实更倾向于小师弟顾璨,而不是那个城府深沉、为了大道谁都可杀的师父,而且会杀得让人莫名其妙,临死都不知缘由,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反观顾璨虽然桀骜不驯,不会真正做生意,可她田湖君只要持之以恒,反而容易付出一分,得到意外之喜的两分回报。小师弟到底还是个孩子,能够应付那些看似盘根交错、实则浮于表面的各方势力,可尚未真正了解隐藏在书简湖水底的那几条根本脉络,那才是书简湖的真正规矩。顾璨不会用人,只会杀人,不会守拙守成,只会一味进取,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所以理智告诉田湖君,顾璨身上可以押重注,但绝对不可以倾家荡产去支持顾璨,他太喜欢剑走偏锋了。

她田湖君远远没有可以跟师父刘志茂掰手腕的地步,极有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希望等到那一天。

田湖君其实很遗憾,遗憾顾璨能够在短短三年之内,就可以打下一座小江山,但是到了高位之后,还没有想着应该如何去守江山。她其实可以一点点教他,倾囊相授以自己两百多年辛苦琢磨出来的心得,但是顾璨成长得实在太快了,快到连刘志茂和整座书简湖都感到措手不及,顾璨怎么可能去听一个田湖君的意见?也许再给资质、性情和天赋都极好的顾璨,几十年光阴去慢慢打熬心性,那时候说不定真正可以跟师父刘志茂,平起平坐。

可惜刘老成来了。

一下子就将顾璨和他那条泥鳅一起打回了原形。

史书上说藩镇之贵,土地兵甲,生杀予夺。

可是不可以视而不见,书简湖终究只是宝瓶洲的一隅之地,又迎来了千年未有的新格局,大风险与大机遇并存。

大骊铁骑也好,朱荧王朝也罢,无论是谁最后成为了书简湖的太上皇,都希望能够拥有一个足够掌控书简湖局势的“藩王”,做不到,即便成了江湖君主,就一样会换掉,一样是弹指之间,生杀予夺。

田湖君从来不觉得小师弟顾璨做得差了,事实上,顾璨做得已经让她都感到心悸和敬畏,只是做得似乎……还不够好,而大势不等人。

现在大势席卷而至,怎么办?

田湖君突然想起那个住在山门口的年轻账房先生。

能够稍稍阻滞洪水大势淹没书简湖和青峡岛,真能够补救吗?

田湖君摇摇头。

太难了。

————

陈平安返回屋内,坐在书案后边,该搜集整理的档案都已经就绪。

暂时能够收集到的阴魂鬼物,也都与月钩岛俞桧、玉壶岛阴阳家修士谈好,朱弦府马远致尚未答应出售,可也已经许诺会收拢、筛选阴物,只等陈平安办成了那件事情,朱弦府就可以拿出所有准备妥当的阴物,到时候该是几颗神仙钱就是几颗,不过随着时间推移,陈平安在珠钗岛刘重润那边碰壁次数越来越多,好像鬼修马远致也有些气馁,口风有所松动,打算退让一步,陈平安只要请得动刘重润登上青峡岛,他就可以先交出一半积攒在招魂幡和那口水井中的阴物,算是作为定金。

陈平安给披云山魏檗寄去的信,主要是询问买山事宜,再就是几件小事,让魏檗帮忙。

给落魄山寄去的家书,则是让朱敛不用担心,自己在书简湖并无人身危险,不用来这边找他。再让朱敛转告告诉裴钱,安安心心待在龙泉郡,只是别忘了今年大年三十,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去泥瓶巷祖宅守夜,若是怕冷,就去小镇购买好一些的木炭,守夜晚上点燃一炉炭火,过了子时,实在犯困就睡觉好了,但是第二天别忘了张贴春联和福字,这些千万别花钱去买,竹楼二楼的崔姓老人写得一手好字,让他写就是了,写春联和福字的红底子纸张,去年没用完,还有足够的盈余,粉裙女童知道放在哪里。最后叮嘱裴钱,正月初一清晨,在泥瓶巷祖宅放爆竹的时候,不要太肆无忌惮,泥瓶巷那边家家户户院子小,门口巷子窄,爆竹别燃放太多。若是觉得不过瘾,那就回到落魄山那边燃放,爆竹堆放再多,都没关系,如果嫌弃自己劈砍竹子、制作爆竹太麻烦,可以在小镇店铺那边买,这点钱,不用太过节俭。再就是关于新年红包,哪怕他陈平安不在家乡,可也还是有的,初一或是初二,他的朋友,山岳大神魏檗到时候会露面,到时候人人有份,但是讨要红包的时候,谁都不许忘记说几句喜气言语,对魏先生,更不许无礼。

陈平安提起木头笔架上的一支紫竹笔管的小锥笔,轻轻呵了一口气,却愣了一下,放下笔,有些头疼,更多还是愧疚。

桌上笔架,是陈平安随手自制,毛笔则是紫竹岛岛主的附带馈赠,当时陈平安开口跟人家讨要了三竿紫竹,岛主好人做到底,又送了陈平安两支紫竹岛秘制的毛笔,自然是一等一材质的上品紫竹笔管,毫尖又有一小截透明的锋颖,极为玄妙,是紫竹岛岛主的不传之秘,哪怕是下五境练气士,只要轻轻呵出一口灵气,就能够如饱蘸墨汁,下笔自如,墨迹芬芳,纸张甚至能够天然防蛀百年之久,故而此“湖竹笔”得以远销朱荧王朝山上山下,是达官显贵的头等案头清供,哪怕无法书写,悬在笔架那边,做做样子,一样能让主人见之心喜。

陈平安当时厚着脸皮收下了,讨要了两支尖毫小楷笔,最适宜书写蝇头小楷。

与当年李希圣赠送的那支小雪锥,有异曲同工之妙。呵气成墨,一口气呵气之后,若是过于灵气-淋漓,只需要搁置笔山或是悬于笔架,不会有点滴“墨汁”坠落,若是少了,书写一半便已无墨,无非是再轻轻呵气一口罢了,十分方便。而且若是本命窍穴分出五行之属,墨迹还有色彩之分,极其实用,所以还是许多山上女修间写信往来的心头好。

陈平安已经不练拳、不炼气许久,又有与刘老成那场大战,身体在缓慢痊愈,可是直到方才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两座本命气府内,已经灵气枯竭到这个地步,原本金色文胆所在的窍穴,已经满目疮痍,破碎不堪,不用去说,当晚为了握住那把剑仙,类似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给那座绿衣小人扎堆的“水府”,也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只是影响之大,还要超出陈平安的预期,竟是到了水府灵气名副其实的滴水不剩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站起身,撑着那艘几乎快要整座书简湖都知晓的普通渡船,去了趟素鳞岛,拜见田湖君。

府上管事歉意回复说岛主在闭关,不知何时才能现身,他绝不敢擅自打搅,但是如果真有急事,他便是事后被重罚,也要为陈先生去通知岛主。

闭关一半,是修行大忌。

陈平安又不是不涉江湖的雏儿,赶紧与那位满脸“慷慨赴死”的老修士,笑着说没有急事,他就是几次登上素鳞岛,都没能坐一会儿与田岛主好好聊聊,这段时间对田岛主实在麻烦许多,今天就是得空儿,来岛上道声谢而已,根本无需打搅岛主的闭关修道。

府上管事修士如释重负,陈平安刚要离开,突然笑问道:“听闻府上珍藏有曹娥岛的姑娘茶,偶尔会拿出来款待客人,我既然来都来了,能不能多叨扰一番,喝杯茶润润嗓子再走?若是事后田岛主生气,前辈就说是我死缠烂打,扬言不给茶喝就不走了,才害得前辈不得不破费一番。”

府上老修士笑得合不拢嘴,赶紧带着这位账房先生入府,很快就奉上了一壶天然蕴含水气的曹娥岛姑娘茶。

陈平安喝着茶,就与老修士闲聊。

相谈甚欢。

陈平安告辞后,老修士又亲自一路送到了素鳞岛渡口,与那位账房先生使劲挥手作别。

回府路上,老修士趾高气昂,正值寒冬时分,老人满面春风。

今儿自己面子真是大了去。

陈平安离开素鳞岛后,没有就此返回青峡岛,而是去了趟珠钗岛。

一壶曹娥岛茶水,裨益水府灵气,实在是杯水车薪,还是需要购买一些水运浓厚凝聚的秘制丹药。

既然田湖君在闭关,就只能来找刘重润了。

传言刘重润当年家国覆灭,偷藏了许多从王朝密库里边取出的好物件,更重要的是陈平安在书简湖,信不过任何人。

经过与朱弦府马远致的闲聊,加上对书简湖历史和关系的梳理,发现这个珠钗岛刘重润,属于那种做生意还算公道的修士,两百多年来,没有传出劣迹。

若是刘重润出身于帝王之家,所以天生善于隐藏,以至于两百年没有泄露半点,并且更有幕后人,能够神通广大到算出他今天的临时起意,要与刘重润购买丹药,陈平安认栽。

今天刘重润还是没有亲自接见。

很正常,估计是她确实厌烦了这个账房先生的蹩脚媒婆行径。

之前有两次,陈平安停船登岸,刘重润已经懒得露面,是派遣一位姿容极其出彩的嫡传弟子负责在渡口“拦阻”,名字没能记住,因为珠钗岛上上下下的行事风格,在书简湖还算洁身自好,殊为不易,与同样女修扎堆却被书简湖男修讥笑为“窑子岛”的**岛,双方口碑,天壤之别。当时陈平安登岸此地,只是为了想要从岛主刘重润那边,获知一些事情,至于珠钗岛其余任何修士,陈平安不想有任何交集。

自然不是陈平安如何清高自负,而是他知道,自己在书简湖的一言一行,都会带来种种不可预知的结果,就算是好的,也只是锦上添花,可若是坏的,那就是殃及池鱼,杀身之祸。

人生在世,一旦深陷困境,不可避免地在走下坡路,往往就是进退失据,左右为难,很容易让人四顾茫然。

这会儿,除了慎重考虑自己的利益得失,以及小心权衡破局之法,若是还能够再多考虑考虑身边周围的人,未必能够以此解围,可到底不会错上加错,一错到底。

陈平安说明来意。

那位气质不俗的貌美女修,笑问道:“陈先生,这次真不是给那鬼修当说客来了?”

陈平安点头保证道:“真不是。”

她有些懊恼,轻轻一跺脚,埋怨道:“陈先生害我输了十颗雪花钱呢。”

陈平安无奈道:“如果我说一句活该,我还能去见你那位岛主师父吗?”

年轻女修不情不愿说道:“可以的。”

陈平安于是说道:“活该。”

远处许多偷偷躲在暗处的珠钗岛女修笑声不断,多是刘重润的嫡传弟子,或是一些上岛不久的天之骄女,往往年纪都不大,才敢如此。

年轻女修没好气道:“陈先生自个儿去山巅宝光阁,行不行啊?”

陈平安微笑道:“行的。”

过了山门,她还真就直接把陈平安晾在一边,跑去山门偏屋那边与师妹们窃窃私语,然后与几位与她一般押错注的女修,乖乖掏出雪花钱给赢了的人。

一位挣了双手捧钱都快要搂不住的幸运少女,探出脑袋,对那个年轻账房先生的背影大声笑道:“陈先生,谢了啊!”

缓缓登山的账房先生没有转头,只是抬起手,挥了挥,应该是示意不用谢。

山门偏屋这边,七八位年轻女修,无论输赢,哄然大笑。

在宝光阁见到了一身华贵宫装的刘重润,两人相对而坐,后者娴熟煮茶,一举一动都透着真正的富贵气。

难怪听说早前春庭府邀请过刘重润两次,只是她都婉拒了。

刘重润问道:“陈先生就不半点不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想啊,这不就来你们珠钗岛了,想要跟刘岛主买些适宜补养气府水气的灵丹妙药,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刘岛主故国,曾有一座水殿和一艘龙舟,都是刘岛主亲自主持下打造而成,两物皆名动宝瓶洲中部。”

刘重润点头道:“适宜地仙温养水属气府和本命物的丹药,我不但有,而且还不止一样,但是这已经不是价格高低的事情,在书简湖,这样的珍稀宝贝,我却不敢拿出来售卖,一旦面世,除非我能源源不断拿出手,不然就是一个死字。相信以陈先生的才智,可以想通其中症结。”

陈平安嗯了一声,“换成我,一样觉得烫手,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绝不敢拿出来换成谷雨钱。”

刘重润递过去一杯雾气升腾的虹饮岛仙家茶,阳光映照下,茶杯上竟然浮现出一条手指长短的袖珍彩虹。

刘重润笑问道:“陈先生明白事理的人,那么你自己说说看,我凭什么要开口报价?”

陈平安想了想,“那刘岛主要怎么才肯开价,说说看。”

刘重润神色凝重,道:“珠钗岛想要搬迁出书简湖,陈先生意下如何?”

陈平安好奇问道:“珠钗岛一直没有沾惹是非,始终保持中立,几乎没有仇家,那么书简湖的最终归属,是大骊宋氏还是朱荧王朝,似乎对于刘岛主影响都不大,珠钗岛无非是分不到一杯羹,却也不会惹上一身腥,在那之后,书简湖趋于有序,规矩会越来越类似一个王朝藩镇,刘岛主恰好最熟悉这种规矩,为何执意要搬迁基业?”

刘重润双手捧茶,视线低垂,睫毛上站着些许茶水雾气,尤为润泽。

陈平安一手掌心托茶杯,一手扶住瓷色如雨过天青的瓷杯,始终凝视着这位珠钗岛岛主。

既无丝毫邪念,更无半点爱怜。

刘重润微微抬起头,与他对视,片刻之后,竟是她先败下阵来,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我就怕是朱荧王朝皇室最终得到了书简湖。有些看似荒诞不经的宫闱秘史,其实恰恰是真相。”

陈平安开始在脑海中去翻阅那些有关朱荧王朝、珠钗岛以及刘重润故国的前尘往事。

从青峡岛到书简湖,将他视为账房先生,其实不全是个玩笑称呼。

只是许多悄悄搁放在山门屋子里边柜子里的书简湖岛屿秘事,以及一些个残片断章的稗官野史,太过支离破碎,许多小道消息,还会混淆真相。

陈平安思来想去,没有能够梳理出一条站得住脚的来龙去脉。

毕竟这座珠钗岛,并非陈平安需要去重点关注的关键“战场”,陈平安知道得还是太少。

刘重润问了一个在书简湖最不该问的问题,“我能相信陈先生的人品吗?”

陈平安摇头又点头,缓缓道:“别相信我的人品,但是比起你们书简湖野修一贯的买卖风格,比如喜好翻脸不认人、擅长黑吃黑的种种行径,跟我陈平安做生意,肯定要稍微好一些,稍微好点。”

刘重润苦笑道:“就凭着陈先生从未以势压人,在渡口岸边吃了那么多次闭门羹,也未有过半点恼羞成怒,我就愿意相信陈先生的人品。”

陈平安喝了口茶水,望向刘重润,“是珠钗岛的潜在劫难过大,已经超出了刘岛主的承受范围,所以不得不赌一赌我的人品吧?”

被人一语道破心中的小算盘,刘重润有些神色尴尬。

陈平安问道:“是知道了我的大致来历,想要搬迁去往龙泉郡西边大山?”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珠钗岛修士稀少,明面上的地仙更是只有刘岛主一人而已,去了灵气充沛的大骊龙泉郡,既可凭借一两座不大的山头,就可以扎根下来,又算投靠了宋氏,从书简湖抽身离开不说,还可以借此远离战火如荼的宝瓶洲中部,朱荧王朝即便打赢了战争,想要去大骊找刘岛主的麻烦,自是鞭长莫及……”

一开始刘重润听得仔细,不愿错过一个字,可听到后来,刘重润脸上浮现几分羞恼怒意,狠狠瞪着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奇怪,“怎么了?”

刘重润望向这个棉衣长袍的年轻男人,死死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从他眼中找出一点蛛丝马迹,然后她就会翻脸,对他下逐客令。

刘重润没能看出端倪,忍了忍,可到底是没能忍住,“陈平安!你真没有听说过朱荧王朝与我故国的一桩恩怨秘史?”

陈平安皱眉道:“我对刘岛主所知一切,大半是朱弦府马远致说给我听的,多是刘岛主早年的风光事迹,并不曾听说太多与朱荧王朝的恩怨,只知道鬼修马远致对朱荧王朝极其仇视,几次离开书简湖,都是秘密潜入朱荧王朝边境,成功袭杀数位边关将领,成为朱荧王朝多桩悬案,这些都是马远致的手笔。但是这里边,到底藏着什么心结,我确是不知。”

陈平安问道:“刘岛主,在忌惮某个朱荧王朝的权势大人物?并且涉及到了刘岛主故国覆灭的缘由?”

刘重润摔出手中那只茶杯,砸在地上,砰然碎裂。

这位身世充满了传奇色彩的丰腴美人,她深呼吸一口气,看到对面年轻人依旧神色如常,刘重润哀叹一声,自嘲道:“不好意思,是我修心不够,在陈先生面前失态了。”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无妨。

刘重润缓缓道:“朱荧王朝一位老不死的地仙剑修,当年他使节出访我国京城,你能想象吗,在他的异国他乡,我刘重润还是只差了一身龙袍一张椅子的堂堂君主,差点给他闯入宫内凌辱了,从皇宫禁卫再到朝廷供奉,竟是没有一人胆敢阻拦,他没能得逞,但是他在慢悠悠穿上裤子的时候,还故意耸动下体,撂下一句话,说要我迟早明白什么叫鞭长可及,什么叫胯下一条长鞭,可以横跨两国京城。当年我们被灭国,此人刚好在闭关中,不然估计陈先生你是在书简湖喝不上这顿茶水了。可是如今此人,已经是朱荧王朝权倾一方的封疆大吏,是一座藩属国的太上皇,不凑巧,与石毫国差不多,该死不死的,刚好毗邻书简湖!”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重润一咬牙,下定决心,她微微抬起臀部,挺起胸膛,沉声道:“只要陈先生答应龙泉郡山头入手和珠钗岛火速迁徙一事,刘重润愿意自荐枕席!就在今天,只要陈平安喜欢,甚至可以在此时此地!”

她那视线坦荡荡。

陈平安眼神寂然,古井不波。

然后他问了一句比拒绝她、更为大煞风景的言语,“为何不找刘志茂或是刘老成?”

刘重润脸色黯然些许,随即眼神中再度恢复昂扬斗志,冷笑道:“找了刘志茂,等他玩腻了,肯定转手就会将我卖给朱荧王朝。至于宫柳岛刘老祖,我估计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吧。而且即便刘老成愿意见我,我只要敢开这个口,估计就要被他一巴掌拍成一摊烂肉了。”

陈平安问道:“刘岛主可曾有过喜欢的男子?”

刘重润摇头道:“不曾有过!若是有过,我刘重润便是身死道消,珠钗岛便是就此与家国一般覆灭,也绝不会说出自荐枕席这种话!”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真的没有过。不然如果刘岛主有过真正喜欢的人,就不会对我说出这种混账话。”

刘重润恼火道:“陈平安,你不要得寸进尺!士可杀不可辱,我刘重润虽是女子,却也不至于沦落到被你如此说教、羞辱的地步!”

陈平安喝了口茶,有些无奈,“说好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呢?”

刘重润倒是消气了些,只是到底脸上挂不住,愤愤然骂道:“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要么是满脑子脏水,恨不得所有女子都是他们的床笫玩物,要么就是你这种假正经,都可恨!”

陈平安递过去空茶杯,示意再来一杯,刘重润没好气道:“自己没手没脚啊?”

陈平安只得自己斟茶一杯,不忘给她也重新拿起只酒杯,倒了一杯茶水,轻轻递过去,刘重润接过瓷杯,如豪饮醇酒似的,一饮而尽。

只要一方始终心平气和,另外一方再满腔怒火,都不太容易被火上加油。

在刘重润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慢抿了一口后,陈平安才开口问道:“刘岛主就那么讨厌马致远,只是因为他当年那个杂役驮饭人的身份?我觉得不像,刘岛主不是这种人。”

刘重润缓缓道:“他丑啊,哪怕给他瞧一眼我就觉得恶心。当年是如此,如今更是如此。一双狗眼就喜欢往妇人胸脯和屁股上瞄,越大的,他越喜欢!女子身份越尊贵的,这个驮饭人就越垂涎!”

陈平安不打算说话了。

绝对不予置评。

并且打算以后都不掺和。

刘重润放下茶杯,冷笑道:“不是男人为我们女子做很多事情,女子便一定应该要喜欢他的,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过刘重润叹了口气,“不过他做了那么多事情,我当然都清楚,一清二楚,不然你以为我会忍着他这么多年,由着他悬挂那块朱弦府匾额?只是有些时候,念着这些情分,难免还是有些无关男女情爱的感动……只不过稍稍想多,然后一想到他那张满口龅牙黄牙的嘴脸,我真是有些吃不下饭。”

陈平安闭口不言。

刘重润却没打算放过这位年轻账房先生,斜眼瞥着他那张消瘦惨白的脸庞,“若是陈先生长得如他一般歪瓜裂枣,你看我乐不乐意那么多次在渡口现身,撑死了见你一两次。你以为世间市井女子和山上女修,喜欢看丑八怪,不去多瞧几眼英俊男子啊?这就跟你们男人管不住眼睛,喜欢多看几眼佳人美妇,一样的道理。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就看男人管不管得住心思和裤裆了。”

刘重润提起茶杯,缓缓抿茶,然后笑眯眯问道:“不知道陈先生管住了裤裆,心思管住了没有?”

陈平安眼神清澈,道:“不用管。”

刘重润见他不似作伪,又听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有几分苦闷和气馁,“真是尊泥菩萨不成?还是我刘重润已经人老珠黄了?”

陈平安放下茶杯,说道:“既然刘岛主已经开价了,我可以试试看,与大骊那边接触一下。”

刘重润放低嗓音,“粒粟岛岛主?”

陈平安没有故弄玄虚,轻轻点头。

双方皆是书简湖的明眼人。

刘重润提醒道:“事先说好,陈先生可别弄巧成拙,不然到时候就害死我们珠钗岛了。”

陈平安笑道:“我会注意的,哪怕没办法解决刘岛主的燃眉之急,也绝不会给珠钗岛雪上加霜。”

刘重润玩味道:“不知道陈先生何来的底气,说这种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直截了当道:“相较于我当下做的某件事,珠钗岛的去留,只是一个三方都可以互利互惠的添头,很小的彩头。”

刘重润脸色变幻不定。

陈平安双手笼袖,“不信?反正珠钗岛就是在赌,既然赌了,也没有更多的退路,不信最好也信。死马当活马医,就姑且信一信我这个蹩脚郎中好了,说不定就是意外之喜,比我当那媒婆好不少。”

刘重润突然露出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少女娇憨神色,“如果我现在反悔,就当我与陈先生只是喝了一顿茶,还来得及吗?”

陈平安点头道:“来得及。我不是刘岛主,我还是讲买卖不在仁义在的。”

刘重润气得牙痒痒,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百毒不侵、油盐不进!

刘重润抬起双手,其中手肘有意无意,挤压出一片壮观风情,她对陈平安嫣然一笑,一拍手掌,然后要陈平安稍等片刻。

很快就有一位老态龙钟的老嬷嬷手持一只瓷瓶,走入院中,将瓷瓶毕恭毕敬交给刘重润后,再次默默走出院子。

陈平安知道这位深藏不露的老妪,哪怕一身如何都遮掩不住的腐朽气息,却是珠钗岛能够屹立不倒的根本所在。

说不定当年刘重润能够在自家京城皇宫内,从那个丧心病狂的朱荧王朝地仙手中逃过一劫,都要归功于这位苍老妇人。

刘重润将瓷瓶抛给陈平安,“陈先生可要小心收好了。是当年水殿秘藏的最好丹药之一,能够大补水府灵气和修缮水属本命物,这瓶丹药只要丢到书简湖,能够激起百丈高浪,任何一位金丹地仙都要垂涎三尺。这是定金,珠钗岛该有的诚意,接下来,就要看陈先生你有无化腐朽为神奇的通天本事了。事情成了,先前那四个字,我在动身离开书简湖之前,都有效。将来搬到了龙泉郡,可就不管用了,过时不候!”

陈平安对于后半段话置若罔闻,当场打开瓷瓶,倒出一颗碧绿丹药,闭眼片刻,睁眼后对刘重润微微一笑,直接丢入嘴中。

刘重润好奇问道:“这瓶丹药自然是没有动过手脚,可是陈先生如何这么快确定?”

陈平安当然不会告诉她答案,有关自己水府栖息着那群绿衣水运童子的内幕,随口道:“我既然到了书简湖,就入乡随俗,赌大赢大。”

刘重润一挑眉头,没有多说什么。

陈平安问道:“我想问一问刘岛主故国与朱荧王朝的详细历史,可能要耽搁刘岛主不少光阴,可以吗?”

刘重润疑惑道:“这是为何?与你接下来要谋划的事情有关系?”

陈平安摇头道:“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我想多知道一些当局者对于某些……大势的看法。我曾经只是旁观、旁听过类似画面和问答,其实感触不深,现在就想要多知道一点。”

刘重润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可以,旧事重提,虽然我心里头不太痛快,反正连那等龌龊事都说与陈先生听了,其余庙堂和沙场事情,根本算不得什么。”

陈平安抱拳道谢。

刘重润妩媚白眼一记。

陈平安视而不见。

此后整整两个时辰,刘重润将故国大势,从龙兴立国、逐渐衰落、中兴重振、积重难返、竭力维持、最终覆灭,娓娓道来,

刘重润早已不是那位长公主,如今只是一位书简湖金丹修士,说得坦诚相见,陈平安听得聚精会神,默默记下,受益匪浅。听到重点,干脆就从咫尺物当中拿出纸笔,一一记下。在刘重润说到精妙处或是不解处,陈平安便会询问一二。

这些都让刘重润别扭不已,在心中哭笑不得。

自己怎么像是一位学塾夫子,在为一位勤勉学生,在这儿传道授业解惑?

这可是她生平头一遭的感觉。

当刘重润觉得无话可说之际。

陈平安却说下次拜访宝光阁,还要与刘岛主再细问漕运、胥吏两事。

刘重润气笑道:“陈平安,你烦也不烦?!想上我的床,你就不能直接开口,非要这么绕弯子?好玩吗?怎么,想要身心皆取,好嘛,你陈平安倒是胃口比谁都大!那朱荧地仙与驮饭人两个老色胚加起来,都不如你一个!”

陈平安脸色不变,缓缓道:“刘岛主,方才你说那山河大势,极有风采,就像一位‘罪不在君’的亡国帝王,与我复盘棋局,指点江山,让我心生佩服,这会儿就差远了,所以以后少说这些怪话,行不行?”

刘重润似乎有些伤心,一手捂住衣襟领口,咬着嘴唇。

陈平安不为所动,就要起身告辞。

刘重润突然柔声喊道:“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坐在原地,一头雾水,“嗯?”

刘重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扯开领口。

陈平安不愧是经历过无数场生死厮杀的老江湖,同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闭上眼睛,猛然站起身,“下不为例!不然买卖作废!”

刘重润笑得花枝乱颤,望向那个年轻男人匆忙离去的背影,乐不可支道:“你不如将此事说给朱弦府那个家伙听听?看他羡慕不羡慕你?”

陈平安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轻声道:“刘重润,这样不好。”

刘重润收敛笑意,冷哼一声:“恕不远送!”

在陈平安走出山巅,去往渡口,撑船返回青峡岛。

那位老嬷嬷走入院子,看着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刘重润,问道:“长公主,真要相信一个在书简湖露面还不到半年的外乡人?何况还如此年轻,哪怕算是心思缜密,做事稳重,可年纪小,就意味着根基浅,这是万古不易的道理,不然当年那个给长公主亲手提着坐在龙椅上的小杂种,会忍气吞声,故意装傻卖疯那么多年?结果差点真给小杂种做成了那个地仙剑修都没做成的恶心事?”

刘重润恢复正常神色,淡然道:“知道天底下什么样的人,最值得跟他们做生意吗?”

老嬷嬷说道:“请长公主明示。”

刘重润站起身,身材修长的她,极有气势,面沉如水,咬牙道:“聪明,好人,有底线,三者兼备。以前那个小杂种如果不是被人蛊惑,故意倒行逆施,唯一的本事,就是与我作对,一个一个接连害死了庙堂和边军当中,所有这种人,我们岂会灭国?!”

老嬷嬷不去评点这些往事,哪怕已经离开了那座皇宫很多年了,她还是秉持宫中既定的宗旨,不去妄言、干涉朝政。

老妇人只是板着脸,说道:“长公主,说句大不敬的言语,对这么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委实是太不害臊了些。”

刘重润竟是飞奔过去,低头弯腰,轻轻挽住老嬷嬷的胳膊,撒娇道:“好玩嘛,就这么一回,以后不会再有啦。”

老嬷嬷点头道:“深闺寂寞,这是市井女子的烦忧,长公主如今已是金丹地仙,就莫要如当年少女时那般顽劣了,再者,老牛吃嫩草,不好。”

刘重润满脸通红,好似赌气,松开老嬷嬷胳膊,去了宝光阁不见人。

老嬷嬷等到刘重润躲了起来,这才展颜一笑,只是瞬间就收了起来。

老妇人心知肚明,不是长公主对那年轻人真有想法,什么一见钟情,而是长公主如今肩头的压力太大,又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主心骨,难免会做出些过火的言行举止,所以这半年来,宝光阁摔碎的珍贵瓷器有多少了?而当一丝希冀的曙光,突如其来,更是会让人心神摇曳,陡然间大悲大喜,更能见本心本性,金丹地仙也不例外。

这位看着长大的长公主,从小就是调皮顽劣、无法无天的性情,早年宫中那些个教仪嬷嬷,管教长公主起来,简直就是个个心肝疼。

也就是她,一直陪伴着长公主了,双方相依为命,一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而她的金丹腐朽、即将崩坏,又成了差点压碎长公主心境的最后一根稻草。

眼睁睁看着身边至亲,化作一堆白骨,几乎是每一位地仙修士都要经历的痛苦。

多半不会是爹娘长辈了,而是师徒,或是道侣,或是传道人和护道人。

关系越好,心魔越大。

就像当年离开宫柳岛的刘老成。

不得不亲手斩杀自己入魔的挚爱道侣。

传言虽然不知真假,这是书简湖的第一大禁忌。

但是这位老嬷嬷却深信不疑。

————

陈平安返回青峡岛,已经是暮色。

又咽下一颗水殿秘藏的丹药,陈平安提起一支紫竹笔,呵了一口气,开始书写在珠钗岛积攒出来的腹稿。

之所以要与刘重润询问、请教两国大势,因为这是他在书简湖想要看到的第三条线,事情的发生,距离当下最遥远,但是很快就有可能用得着。

之前第一条线,是顾璨和他周边众人,最复杂难解。

第二条是那对云楼城重逢的父女,相对最简单清晰。

来龙去脉。

脉络。

这是陈平安如今自己私底下复盘藕花福地之行,得出的一个最大结论,遇见众人万事,我只管单刀直入,暂时撇开一切善恶,只去深究此人为何说此话、做此事、有此念头。

一旦如此,哪怕所有人都如那痴心剑。

一样可以为我所用。

但是在这个极其耗费心神的漫长过程中,他陈平安必须比以往想得更多,走得更慢!

陈平安暂时停笔,拿起手边的养剑葫,喝了口酒就放下。

神色愈发憔悴,脸颊凹陷,脸庞上甚至还有些许的胡里拉渣,可是当下提笔写字,眼神熠熠光彩。

————

中土一座最为巍峨的山岳之巅。

一位穷酸老儒士正在一边掐指推衍,一手捻须苦着脸,絮絮叨叨,哀怨道:“这就不太善喽。”

身形魁梧的金甲神人坐在不远处,俯瞰着广袤辖境,“既然形势不妙,你又看不到具体事,为何不干脆偷溜过去?反正你做这种勾当,没人会感到奇怪,你又皮厚,给文庙晚辈指着鼻子骂,都不在乎。”

老秀才白眼道:“闭嘴,跟你聊天,就跟东海那老家伙差不多德行,就是对牛弹琴。”

金甲神人不以为意。

换成任何一位飞升境之下的修士,胆敢在这座穗山上,要这位中土山岳万千神祇的“首尊”闭嘴,估计已经被劈了个半死了。

至于飞升境,一剑劈出穗山地界,又有何难。

老秀才随手丢出一把石子在地上,嘀咕道:“你以为那个观道观的臭牛鼻子,是白送那把桐叶伞的?那三百年光阴长河,是白给我那关门弟子瞧的?可都是包藏祸心,用心险恶着呢。”

金甲神人讥讽道:“还不是你自讨苦吃。”

老秀才骂娘道:“你除了有几斤蛮力,懂个屁。”

金甲神人哦了一声,“那你倒是离开穗山啊,亚圣不是派人来捎话,要找你去文庙谈心吗?”

老秀才摇晃肩膀,洋洋得意道:“嘿,就不就不,我就要再等等。能奈我何?”

金甲神人瞥了眼老秀才,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块银锭剑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之前的因果了?”

老秀才收敛神色,点点头,“小事而已。”

金甲神人笑道:“你倒是心大。”

老秀才冷笑道:“我要是不心大,容得下这座浩然天下那么多假的读书人?”

金甲神人问道:“齐静春既然全然不在了,你真不怕那个都不承认你是先生的闭关弟子,走岔了?”

老秀才猛然起身,大踏步走到盘腿而坐的金甲神人跟前,一站一坐,刚好让他用手指敲打后者的脑袋,一戳一戳,骂道:“你可以侮辱我的学问和修为,但是不可以侮辱我收取弟子的眼光!”

金甲神人被一口气戳了十几下头盔,淡然道:“你再戳一下试试看?”

老秀才果真又戳了一下,然后立即往后蹦跳后退,一本正经道:“你自己说的,怪不得我。”

金甲神人叹了口气,转过头,破天荒哀求道:“算我求你了,你赶紧从我的穗山滚蛋吧?”

老秀才没来由大怒道:“求人有用,我需要躲在你家里?啊?我早就去跟老头子跪地磕头了,给礼圣作揖鞠躬了!有用吗?”

金甲神人转回头,“有火气,别往我身上撒。”

老秀才搓手呵呵而笑,“不把你当撒气筒,我难道真去找老头子和礼圣撒泼啊,我又不傻。”

金甲神人已经彻底忍无可忍,缓缓起身,手中多出一把巨剑,不曾想老秀才已经倒地而睡,“哎呦喂,推衍一途,真是耗费心力,累死个人,我打个盹儿,如果我打呼噜,你忍着点啊。”

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气,重新坐回原地,沉默许久,问道:“真就把那位大祭酒晾在穗山大门外边喝西北风?”

老秀才背对着这尊山岳大神,呼呼大睡,双手掐指不断,不忘记提醒那个大个子,“我已经睡着了,所以你问我问题,我不回答,情有可原的。”

————

云海浩荡。

可能比浩然天下任何一处天幕,甚至比四座天下都要更加壮阔无边。

一位高大女子,一手撑着桐叶油纸伞,一手掌心拄剑于金桥之上。

长剑抵住金色长桥的栏杆,从剑尖处,溅射出如同大日光明的璀璨光芒。

如同一直在磨砺剑锋。

她不是不可以走出去。

只是前些年,一位将死之人,就站在这座金色拱桥之上,与她说了一番肺腑之言。

“世间最好的磨剑石,不是斩龙台。”

“对于醇善之人,是人心最纯粹部分的诸多恶念。反之亦然,皆可砥砺出最纯粹的剑心。剑气长城的万千剑修,善恶不定,依旧剑气如虹,就是证明。”

“在陈平安长大之前,最多最多,你只能出剑一次。一次,分寸正好。而且我希望这一次,越晚越好,最好是结丹之后,玉璞之前。再往后,就作废了。”

“如果有第二次,就不会是某位学宫大祭酒或是文庙副教主、又或是重返浩然天下的亚圣了。”

那个双鬓霜白的儒士,当年指了指天空,“礼圣的规矩最大,也最稳固。一旦他露面……”

“怕不怕,值不值得,并不一样。所以恳请前辈还是要多思量,再思量。”

在这些言语之后,还有一些。

其中一句,最让她心动。

“当初前辈选择并无恶感也无好感的陈平安,作为新的主人,自然只是因为我齐静春说动了前辈,去赌那个万分之一。可是前辈当真就不想亲自确定一下,陈平安到底值不值得前辈托付所有希望,此后哪怕百年千年,再过一万年,都不会失望?!”

此后两句话,则是让她都有些动心,并且动容。

“前辈那个时候,肯定是不太想的。但是前辈必须知道,在陈平安内心深处,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证明自己不曾让我齐静春,让你失望。”

“哪怕那个时候,陈平安已经对自己失望。”

想到这里。

高大女子轻轻一按手中长剑,竟是剑尖连同一大截剑身,直接钉入了那座金色拱桥的栏杆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