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命符

刘思罔入宫的时间, 是太后替他选好的, 恰就是罗锦棠所送的糕点入宫的时刻。

他提着的食盒里装的, 是受敏敏王妃的嘱托, 亲自炖给皇帝的虫草天麻排骨汤。

虫草养精, 天麻补脑, 但两样俱是大补, 刘思罔还往其中加了些薏米与排骨,虽说不过小小一盅汤品,但敏敏王妃这么些年, 就凭着自己这四处送吃送喝,操心操肺的功夫,赢得各方好名, 叫旭亲王不得不重视他。

“思罔又来了?”皇帝笑道:“敏太妃的好意朕也是瞧见了就头大, 汤赏了你吃,朕今夜还有宴, 不吃它。”

刘思罔早料到会有此一着, 应了声好, 将红漆质的食盒放到了一边。

因他久未走, 皇帝抬起头来, 再问:“有事?”

刘思罔于是道:“臣只是瞧着皇上的茶淡了,想着要不要奴才替您再添上一盅?”

他眼色好, 为人谦躬,又不比御前伺候的那些太监老的变了形样, 小的又不懂事儿, 功利心太重,皇帝倒是很喜欢这个极有分寸的内侍,遂笑道:“那就添上一盅。”

刘思罔才端起茶碗来,便听外面太监报道:“皇上,旭亲王求见。”

“叫他进来。”皇上依旧埋头批着奏折,没瞧见此时刘思罔的面色白了白,不动声色的,往茶盏里投了个什么东西。

旭亲王进来之后,给皇帝见了礼,径自便坐到了御案旁的小茶几上,一把摁在食盒上,一见食盒未打开,心中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

皇帝依旧在批折子,头都不曾抬过,而刘思罔端着一盏茶,就走到了皇帝面前。

旭亲王目光仿如狼顾,冷冷盯着刘思罔,尽量缓的揭开食盒,往汤盅中插了枚银针,过得片刻抬起头来,便见刘思罔亦是冷冷的回盯着自己。

他向来谦躬温顺,甚至从来未用正面的目光直视过旭亲王,此时两眼仇怨,居然叫旭亲王也后心发寒。

俩人目光交锋片刻,终是刘思罔先躲过,他柔声道:“皇上,您该吃茶了。”

只这一声便叫旭亲王惊觉,他一直以来放刘思罔入宫,是给了刘思罔投靠皇帝的机会。幸好皇帝于情/欲上淡薄,也没有像他一样的龙阳之癖,否则的话,他自己最后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今夜刘思罔确实给皇帝下了毒,毒不在汤里,而是在茶盏之中。

“皇上,咱们是不是该往皇子殿,去赴罗锦棠的宴了?这可是玄林难得一回请客,咱们老辈,不好不给小辈面子的。”就在皇帝想要接茶的时候,旭亲王打断了他。

待皇帝和旭亲王走了之后,刘思罔亦出了殿。

他没能把毒下给皇帝,今夜太后的事就等于是失败了一半了,剩下的一半,在小皇子那里。

“刘公公!王爷方才进门前,有两句话要咱家给你交待。”一个殿前司的小宫婢走了过来,于刘思罔行了一礼,道:“王爷说,您身上有出宫的鱼符,从此之后,天宽地广,他任您自去。”

所以,旭亲王识破了他,然后又把他给放了?

当然,旭亲王确实是这样的人,他自诩情深,也是真的情深似海,爱王妃,爱侧妃,爱小妾们,也爱他们这些内侍,侍卫,只要能爱的,他都愿意爱。

可这和刘思罔没有关系,他不需要旭亲王的爱,他要的是尊重,男人对男人的尊重,但独独这个,旭亲王给不了他。

刘思罔顿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踉踉跄跄走到宫门上,见是羽林的王金丹在驻守宫门,将鱼符给兑了,正准备出宫了。王金丹一声喝,羽林卫的人便把他给剪了。

“过会儿,将他送到皇子殿去。”王金殿吩咐手下说。

*

半个时辰后,锦棠和陈淮安入宫,去的恰是皇子殿。

小皇子朱玄林并不在,因为在发现罗锦棠送进来的点心有毒之后,皇帝便命人把他送到皇后殷氏所在的坤宁宫去了。

而罗锦棠送来的点心有毒一事,是旭亲王发现的。

据说,他进门,恰见德胜端上两盘点心来,一问,是锦堂香酒坊的罗东家送的。

因是宫外送进来的,旭亲王的习惯,当然是要用银针来试。结果一试,银针竟就真的变乌了。

这就证明点心里是有毒的。

需知,罗锦棠在宫外经常给小皇子点心吃,是以,养成了个小皇子吃罗锦棠给的点心从来不用银针试的习惯来。这要真给小皇子吃了,必死无疑。

于是,皇帝便传了陈淮安与罗锦棠入宫。

居于不远处的慈宁宫中的太后,时时关注着东五所的动向,听说此事之后,也于第一时间赶来了。

待锦棠和陈淮安到东五所时,正殿之中,皇帝一脸愠怒,太后坐于一侧,皆在等着。

“罗娘子,你给玄林送的点心里搀着天下剧毒的砒/霜,你可知道?”皇帝今日倒是气势汹汹的,开门见山便问。

要不是早听陈淮安解释过,锦棠就得气的跳起来。

她道:“皇上,您该明白的,民妇与小皇子见面也有一年的功夫了,没理由原本无人知道的时候不害他,如今倒来害他。难道说,民妇想找死不成?”

皇帝叫她堵了口,也是因为愤怒,一巴掌拍在桌案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望着跪在地上的锦棠。

太后黄玉洛面色有些苍白,淡淡说道:“因为原来你见小皇子皆是在神武卫,也许罗娘子是怕牵扯到林钦会有麻烦,所以才会特地选在宫里下药呢?

毕竟玄林要是在宫里出了事,谁会能想得到是罗娘子你下的手呢?

你非但能杀了小皇子,还能洗脱林钦的嫌疑,为了什么?为了陈澈一府能够谋朝篡位,亡我大明江山?”

锦棠扬起头来盯着黄玉洛,亦是反唇相讥:“那当初黄爱莲呢,她在旭亲王府给小皇子阿芙蓉膏吃,她是不是也想谋朝篡位,亡我大明?

而据我所知,黄爱莲的身后就是太后您呢。”

说这话的时候,锦棠扬头去看皇帝。

她一直觉得,这个皇帝不爱儿子,对于小皇子的生死,也漠不关心。

但你说他不爱吧,他表面上却又表现的很好,你瞧他此时气的,面色铁青,双拳紧攥,一幅恨不能要杀人的样子。

皇帝似乎极为生气的样子,抑了半晌,指着罗锦棠道:“第一回在旭亲王府,发现阿芙蓉膏的是罗锦棠,而后一而再再而三于神武卫接触玄林的,亦是罗锦棠,到如今,给玄林送毒糕点的,亦是罗锦棠。

陈至美,陈阁老乃是朕的良师,朕才肯将建极殿的大学士一职,乃至整个内阁都交予他,你给朕一个解释,你来说服朕。”

锦棠非常恼怒于皇帝的这种不信任,再抬头,见旭亲王一脸晦涩的站在角落里,他仿佛于一夕间老了十岁一般。

似乎如今,只有陈淮安才能说服皇帝了。

陈淮安得皇帝恩赐平身,站了起来。

他道:“皇上生玄林的那一年,尚在潜邸,微臣说的可对?”

皇帝愣了愣,却也点了点头。

那时候,他还是个颇正常的男人,不然的话,也不会生出朱玄林来。

“是不是也恰就是小皇子出生后的那一年,您认识刘思罔的?而且,他奉旭亲王之命,时常会给您送些滋补的汤膳入宫。”陈淮安再问。

皇帝点了点头,转而又坐回了椅子上:“陈至美,这皆是朕的私事,徜若你不能将这些事与今日罗娘子的毒点心扯上干系,再问,朕就该要生气了。”听这语气,他对陈淮安都有几分不耐烦了。

陈淮安咧唇而笑,抱拳道:“自那一年之后,您精神似乎好了很多,但于宫闱之中却极为淡疏,您就从来不曾想过,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皇帝蓦然抬起头来,望着陈淮安。

既陈淮安都给挑出来了,旭亲王也就得跪:“皇上,臣罪该万死。”

“朕服食的,思罔送来的那些汤里,有毒?”皇帝不可置信的望着陈淮安。

陈淮安道:“说来也算不得什么毒,因为银针是验不出来的。他送您的无论哪一种汤里面,都是以紫河车与罂粟壳为基药而炖的,紫河车是一道名药,圣药,但它只供妇人阴滋,男人食了,是会……”

皇帝两只眼睛睁的怒圆,眼巴巴的望着陈淮安。

他一字一顿道:“男人常服紫河车,会肌肤细腻,喉结淡化,胡茬软绵,总得来说,就是会渐渐儿的变成个女人。”

皇帝于喉咙中压抑了一声的怒嚎出来,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忽而颤手抚上自己的胡须,怒指着旭亲王道:“小爷爷,您竟然,您……您竟敢如此谋害于朕。”

难怪这么些年,他于女子总没了当年的冲动,反而是望着陈淮安这等胡茬苍苍,肤色古铜而相貌阳刚的男子时,总会心神驰荡。

他还只当自己是生了某种病,像旭亲王一样的病,总是为此而苦恼不已。

却原来,竟是旭亲王处心积虑,竟是想把他变成个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来人,把旭亲王拖下去,给朕斩了……”

“皇上且慢。”陈淮安又道:“您不是说了,要听臣将此事与罗锦棠的毒点心扯上干系?既臣想扯上干系,就敢保证此事与旭亲王无干,否则,他此刻也不会跪在这里了,对不对?”

……

“旭亲王一片好心,只想皇上您身体健康,大明江山能在您的治下,安定而又繁荣。但是这宫里,有一个绝对不想您再生孩子,而玄林死后,又得益最大的人。那个人,才是一直以来鼓动刘思罔给您送紫河车的人。”说着,陈淮安转头去看太后黄玉洛。

黄玉洛自丧夫之后,便是一袭黑衣,此刻她敛衽倨坐,金线刺成的凤尾在她的裙摆上层层叠叠的延展着。

她挑起眉头来,一张鹅蛋般的脸,几许富贵,几许英气,笑的明朗中透着几分端严:“笑话,这些与哀家有什么干系?”

升到半空的月光洒进大殿,与灯光相交织,在绵密的波斯绒毯上泛着淡淡的幽光。

陈淮安忽而诡异一笑,一步步的迈过去,低头看着黄玉洛:“因为您想让您的儿子朱佑乾,哦,不对,应该是袁佑乾,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袁晋的儿子,能够取代小皇子,成为储君,从而,混淆大明江山的传承与血统。”

说着,他高声道:“皇上,您的三弟朱佑乾是不是袁晋的血脉,你何不抓来审一审,看是不是一审便知?”

黄玉洛站了起来,尖叫道:“陈淮安,你胡扯,你血口喷人,哀家岂会混淆血统,你这是故意污蔑,污蔑哀家。”

说着,她回过头来,望着皇帝:“皇上,陈淮安这纯属污蔑,哀家虽说得先帝之旨,可以自由出入宫廷,但皇上您得相信,哀家对得起先帝,对得起大明的列祖列宗,否则的话,哀家此刻就起誓,叫雷劈了哀家。”

陈淮安轻轻哦了一声,略带几分戏询的笑着说:“太后娘娘,刘思罔因为深得皇上信任,随时出入宫廷送膳,有任意出入宫廷的鱼符,而袁晋身在兵马司,养着一批的地痞蛇们。

您今夜分而击之,先命刘思罔弑帝,再在此毒死小皇子,然后让袁晋养了多年的那群地痞流氓们入宫,从而谋朝篡位?

一箭三叼,这不是您的谋略?”

黄玉洛叫陈淮安说出今夜她最细的谋划来,才是真正的受了惊,蓦得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指着陈淮安道:“放屁,哀家何曾,您这又是在栽赃哀家。”

陈淮安叹了口气:“此时,刘思罔已叫羽林卫控在宫门上,袁晋也眼看入宫对质,到那时,几方对质,由不得您不承认。”

说着,他再折身,对着皇帝拱手,道:“正如臣所言,这就是臣所知道的,刘思罔与罗锦棠的毒点心之间的关系。”

锦棠站在角落里,望着这整座大殿之中,个头最高,面容最黑,胡茬也最长,阳刚之气十足的陈淮安,忽而轻轻捂上唇,叹了口气。

所以,两辈子的真相大白了。

黄玉洛借着刘思罔的手,从有了朱玄林之后,给皇帝服用紫河车,让他体内女子的阴气浓盛,而阳气渐渐黯淡,这才是皇帝上辈子自从朱玄林之后,后宫之中就再也没有子嗣的原因。

而黄玉洛的大儿子,居然也不是先皇的,而是袁晋的。

这大概就是袁晋在林钦死后,能够做到神武卫指挥使的原因。

也许上辈子罗锦棠死的时候,皇帝朱佑镇因为常年累月服食紫河车,已经变成个妇人了。

终归,黄玉洛的儿子会做皇帝,而这大明江山,也将会走入一条与如今完全不同的路。

这时候,按理皇帝该要暴怒的,该要千刀万剐了黄玉洛也不能解恨的。

但皇帝却说道:“除了太后,余人暂且退下。”

锦棠听了这话,只当皇帝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放过黄玉洛,真是气极了,还想往前冲,陈淮安却是一把,把锦棠从大殿中给拽了出来。

十分贴心的,他在出门之后,还关上了大殿两扇厚沉沉的大门。

转过身来,月光下的陈淮安青衣荡荡,胡茬森森,声音格外的嘶哑:“院中所有人,只要不想死的,全都给我退到院外去,皇上无诏,就绝不能进来。”

就在他也疾着往外退时,便听殿中忽而清亮亮一声耳光:“贱婢,贱妇,你那个杂种究竟有几个父亲?”

太后黄玉洛一声尖叫,疾声道:“是您的,皇上,佑乾是您的血脉。”

紧接着,也不知什么东西砸了下来,玉器断裂的声音,合着黄玉洛的尖叫,她还在嘶声哑气的喊:“陈氏一族狼子野心,想要谋朝篡位,才会给哀家栽赃个袁晋,但孩子是您的,皇上,佑乾与玄林一般,也是您的血脉。”

陈淮安只听到这一句,就疾步退出去了。

这种话,无论谁听到,阎王都得打保票他活不过五更。

但陈淮安知道,他又押准了一回。

皇帝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肯动手除太后,除了因为忌惮几位国公之外,最大的可能,就是黄玉洛在给朱佑乾认爹的时候,估计他也有一份子。

当年先皇体弱,像黄玉洛这样有野心的人,且不说孩子是谁的,只要她与某个男子有过往来,她就赖到他头上,横竖皆是私底下悄悄默默的事儿,谁又能知?

她还曾想把陈濯缨都栽赃给陈澈,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通过刘思罔给皇帝喂妇人们生产后用的胎盘,让他无欲,于是再也生不出别的孩子来。

同时,还说朱佑乾是朱佑镇的儿子,叫朱佑镇不得不容忍她。

毕竟,于皇帝来说,皆是血脉,无论弟弟还是儿子,能保证两个都能养大最好,徜若不能保证,只要有一个长大,依旧可以传承江山。

何其可恶,又可其肮脏的内心?

大殿之中,朱佑镇仿似疯了一般,手中一柄小朱佑镇时常把玩的玉如意,一下又一下往黄玉洛脑门上敲着:“当年,就是在乾清宫,先帝在隔壁沉睡,是你,是你诱惑于朕。然后,便说佑乾是朕的血脉。

先帝可是天子啊,朕也是天子,你个贱婢,你可知道就为着那一回,朕这些年心中有多自责?”

黄玉洛几乎要磕烂了脑袋:“皇上,真是您的,我保证,不信您就滴血验亲,成吗?我保证孩子真是您的。”

朱佑镇将黄玉洛砸了个头破血流,居高临下瞪了黄玉洛许久,直愣愣的目光盯着黄玉洛,忽而一个狠手,就把玉如意砸在了黄玉洛的脑袋上:“当年,朕在凉州时曾问陈至美,如何才能保我大明千秋万代,江山永不断传承。

当时他以唐玄宗来比喻,说奸相,妖妃与奸宦,朕只要能避得开这三样,就能保证千秋万代,大明江山永在。朕始终以此为自勉,殊不知,真正迷惑朕的,非是杨太真,而是武氏,您个贱婢,以母身而诱于子,真正想效仿的,是武周吧?”

黄玉洛也顾不得头破血流,跪在地上扯着朱佑镇的衣袂,赤红着双眼道:“反正无论如何,那怕滴血验亲,我也能保证佑乾确实是您的孩子,您要杀便杀,哀家到死,依旧是这句话。”

朱佑镇亦是死死的,盯着黄玉洛。要朱佑乾不是他的孩子,他立时就能将那孩子碎尸万段,但要真是他的,怎么办?

虎毒尚且不能食子,而该死的是,朱佑乾的身世,恐怕只有黄玉洛这个妖妃自己心里才清楚。

但就在这时,就在皇帝犹豫不绝时,黄玉洛的催命符到了。

因为门外有人高声说道:“皇上,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袁晋,旭亲王府的大总管刘思罔,俱已被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