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长孙愉愉的马车再没出现在陆家的巷子里,连那日日送肉送菜的仆从也再没见着。
泉石是伸长了脖子盼啊盼,也盼不来冬柚的身影。
傅婆叼着旱烟杆道:“这也太是市侩了吧,画修复好了,人就不见了。”
“断没有这样的道理,公子画还没修复完,县主就没来了,可见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儿。”
泉石寻着陆行没事儿的这日机会,私下去了公主府,回来就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县主是病了,喜杏儿说县主病得太厉害了,晋阳公主没法子,只能把她带到山里去找老和尚救治去了。府里都没人,自然也没人顾得上咱们了。”
傅婆叹道:“哎,真是人无完人啊,小县主什么都好,就是那身子骨,太飘了,普通人可留不住啊。”
留不住的小县主再出现在陆家已经是腊月的事儿了,这画自然没赶上晋阳公主的寿辰,因为她压根儿就没办,长孙愉愉病成那样,她哪有心思过寿啊。
长孙愉愉明显地瘦了,脸颊上那一丝婴儿肥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本来就雪白的肌肤,如今更添了一层透明的冰冷。
因为瘦而越发显大的眼睛,眼下有一丝淤色,显示着她的大病初愈。那楚楚弱弱之风,简直能让世上最铁石心肠之人也为之动容。
更何况她还带了一大车肉、蔬,另专门拉了一车冬日用的碳火来,傅婆和青老怎能不爱这位小县主。见长孙愉愉进来忙地就让座、上茶,虽然小县主从没沾过陆家一点儿水、米。
“婆婆,陆修撰今日不在么?他什么时候回来啊?”长孙愉愉甜甜地朝傅婆笑道。
“县主放心,我让青老头去找他,肯定很快就回来了。”傅婆道。
果不其然,青老出马,陆行在天黑之前就进了门。
“陆修撰,听说画修复好了,你送画到我家,我和娘亲都不在,下人也不敢收,真是麻烦你跑一趟了。”长孙愉愉道。
陆行没多的话说,直接将长孙愉愉引进了书房,把已经装裱好的《峭石新篁图》交给了长孙愉愉。
长孙愉愉本来没太抱期望的,毕竟那时候看着陆行动笔,在她心里就已经觉得陆行是在毁坏这幅画了,因此也没急着来取画,此刻展图一看,却是……
愣住了。
她的视线扫向峭石处,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修复痕迹,整个峭石也浑然天成,似乎完全是出自谷苍山之手。如果不是十分熟悉这幅画,长孙愉愉甚至会看不出任何差异来。
但差异当然是有的。
整个峭石上多了一条石纹,那石纹应当正是当初的撕裂处,陆行就着那痕迹,以颜色之深浅变化模糊了撕裂的痕迹。
然则这条石纹丝毫没有突兀之感,甚至你仔细去品,反而觉得多出这一条,更能显出峭石之嶙峋。若非是长孙愉愉对原来的画的模样记忆深刻,此刻看到这幅画时,是绝对看不出曾经有撕开过的迹象的。
陆行将另一个卷轴递给了长孙愉愉,长孙愉愉疑惑地接过来,“这是什么?”
“就是我临摹的那幅图,修复之前的这幅画,终究是改了谷苍山的画,好歹得留下它曾经的模样。”陆行叹了口气。
长孙愉愉是见过这幅画的,只是当时没有装裱,如今却裱好了,画角还有陆行的落款和钤印,“摹峭石新篁图”。
长孙愉愉仔仔细细地对比了一下两幅图,以及被修复的那块奇石,长孙愉愉是真觉得那新添加的石纹简直是神来之笔。
她心底虽有许多赞叹的话,然而一对上陆行那张淡定的脸就说不出来了。反正她赞他,他也是那幅死样子,好似瞧不上她的称赞一般,长孙愉愉于是决定不浪费太多的唇舌。
“陆修撰。”长孙愉愉转身看向陆行,满眼真诚地道:“谷苍山的画本是价值不菲,可如今加上你的修复,我觉得更能价值百倍,因为它一幅画身上集中了两种至极的技艺,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陆行没说话,只看着长孙愉愉,似乎在判断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长孙愉愉自然是真诚的,她最佩服的就是真正有能耐的人,而陆行的确给了她莫大的惊喜。她朝陆行鞠了一躬,“陆修撰,以前我对你多有冒犯,还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不出长孙愉愉的意料,陆行的脸上果然并没露出什么喜色,他这种人讲究胜不骄败不馁,长孙愉愉是知道的,可赞扬这种人实在太没有意思了。
泉石和傅婆就站在书房对面的厢房看着这一幕,他道:“婆婆你快看,公子连县主都给折服了。”
哪知傅婆却是长叹一声,缓缓地摇了摇头。
“婆婆这是怎么了?”春茗问。
傅婆道:“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如此有礼,那就是落花无意、流水无情懂不懂?”
泉石听明白了,却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家公子可是和韦家姑娘定了亲的。
傅婆一看泉石的样子就知道他犯蠢了。小县主送来的肉蔬难道不香么?“哎,小县主今后怕是不会再来了,冬柚姑娘只怕也不会再来了。”
泉石一听立马就蔫儿了。
书房内,长孙愉愉却在对陆行道:“陆修撰这次真是多谢你了,是我承了你的情,将来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你只管说。”
“这么久县主送了许多好东西来,就算是付了修复之资了。”陆行埋头收拾书案上的东西,随意地应付道。
这是做好事儿不求回报?长孙愉愉以前还会腹诽,但现在不会了,有真本事的人本就有许多怪癖。“那些东西不算什么,何况还劳烦了青老和婆婆这许久。陆修撰不必客气,华宁这次很承你的情。”
陆行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
简直就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
“那我就不打扰陆修撰了。”长孙愉愉说罢转身就要走,却听得陆行叫住了自己。她极为诧异地转过头,在她的记忆里陆行是很少主动跟她说话的。
“怎么了?”
长孙愉愉睁着一双清澈潋滟澄光明媚的大眼睛,让陆行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来。想来也是,晋阳公主杖杀一名厨娘是绝不会污了她女儿的耳朵的。
于长孙愉愉而言,她家厨房里有哪些帮佣的人,多一个少一个,身为县主的她怕是丝毫察觉不到的。
但最终陆行还是说了出来,虽然知道可能是无用之话。“不管是谁的命,那都是珍贵的,没办法重来一次。”
这话咋一听似乎是在关切她?长孙愉愉旋即就在心里否定了。她正要出声问是什么意思,却听到院门传来声音。
“韦公子、韦姑娘。”泉石的声音从大门处“高声”传来。
出现在陆家的韦公子和韦姑娘最可能就是跟陆行定亲的那一家。长孙愉愉从陆行的书房往外走,自然不可避免地跟韦嬛如照面,这就是院子小了的困境。
“韦姐姐。”长孙愉愉朝韦嬛如笑脸迎了过去。
傅婆满是激动地从堂屋的窗户望出去,泉石挡住她一点儿视线,她都顾不得说话,直接就把人往旁边推了。
“华宁,你怎么在这儿?”韦嬛如故作诧异道。
长孙愉愉笑了笑,她知道韦嬛如肯定是晓得陆行帮自己修复画的事儿,京城很难保守什么秘密。
虽说如今长孙愉愉跟韦嬛如已经没什么来往,但韦嬛如今后毕竟是陆行的夫人,可以预计将来不会没有往来的,因此旧日关系还得修复一下,枕头风的威力长孙愉愉虽然没经历过,却是听说过的。
“我请陆修撰帮我修复画,如今修复好了,所以我今日过来拿,不想正好遇到韦姐姐。”
韦嬛如也笑着道:“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长孙愉愉这一次笑得就有些苦中带涩了,“还不就那样,每年都要病上几场的,我娘为了我白头发都多了许多。”示人以弱总是没错的。
韦嬛如叹了口气,“那你多保重。”
长孙愉愉点点头,这就准备走了。
傅婆则是满脸失望地躲在窗边,这就完啦?“本来还以为有好戏看的。”傅婆对旁边蹭过来的青老道。
“你当京城闺秀是你们这些江湖女子啊?一言不合就开打?”青老问。
傅婆撇了撇嘴,江湖女子哪儿不好了,一言不合就开打,那才解气啊。
两个为老不尊的都正遗憾呢,谁知就在韦嬛如的哥哥大步进了陆行书房,而落后很多步的韦嬛如,已经和长孙愉愉擦肩而过时,她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身唤道:“华宁。”
“诶。”长孙愉愉应了一声,重新转过头去。
韦嬛如到底还是意难平的,所以忍不住道:“既然画修复好了,今后你是不会再来陆府了吧?陆世兄一人在京城,家中也没个长辈,你这样频繁往来,外头说闲话的就多了,对你不好,对陆世兄不好。”
来了!
来了!
这两声分别来自傅婆和青老两个看热闹不嫌大的人心里,两人都运足了目力和耳力,竖着耳朵,一脸激动地就等着看大热闹。
长孙愉愉闻言笑得更甜了。她就知道韦嬛如这个当口来绝对不是巧合,怕就是来堵她的,否则以她的矜持本不该随便踏她未婚夫独居的小院的。
“韦姐姐这也是听了外头的风言风语,信不过你家陆世兄,所以特地跑来敲打我的么?”长孙愉愉笑得很甜,问得却狠。
自以为说话还算委婉的韦嬛如笑容僵在了脸上,她是没想到长孙愉愉回得如此直接,这叫人如何回答?
“我,我不是信不过陆世兄。”韦嬛如气结地道。
长孙愉愉笑道:“韦姐姐以前同我也相交颇久,定然知道谷苍山的画对我来说是多大的遗憾,好容易找到陆修撰能修复,所以我才多来了几次。如今陆修撰替我修复好了,我心中无比感激,只是因着这件事倒是让姐姐对陆修撰产生了芥蒂就是我的过错了。不管怎样,这份情我是承了陆修撰的,如果以后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他不好说,姐姐也可以代他来问我。”
这话最厉害的就是个“代”字了。韦嬛如都还没进门呢,又凭什么代替陆行?还没进门就管得这么厉害,陆行心里能舒服?
韦嬛如当然听懂了长孙愉愉话里的讽刺,可她这话表面上却叫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既大方又合理,却衬得她韦嬛如小气了。
长孙愉愉说罢也不再等韦嬛如回应,只打趣道:“韦姐姐,那我先走了,下回我要是再来,就先让下人去姐姐家中通禀一声,姐姐允许了我再来。”
韦嬛如正要驳斥呢,却见长孙愉愉已经扭头走了,她又不肯追上去斥责,只能哑巴吃黄连。如今再看陆行的书房,这是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了。
韦家兄妹在陆府并没待太久,就由陆行送出了门。
“哥哥,你先去巷口让车夫把马架上吧,我等下就来。”韦嬛如对着她哥哥道。
她哥哥还奇怪,刚才进来就知道不会待太久,所以车夫并不会把马匹卸下来休息,这会儿韦嬛如如此说他还没回过神,愣了愣才知道自己妹妹是有悄悄话同未婚夫说来着。
韦嬛如见她哥哥走了,这才红着脸转向陆行道:“真没想到陆世兄还有修复古画的绝活儿,华宁那幅画我知道,一直是她的心病,她小时候弄坏的,心里一直存着。”
陆行点点头,没接话,他也知道韦嬛如这只是在陈述。
“不过,被她这么一闹腾,陆世兄将来怕是不得闲了,可能很多人都会找上门来请你帮忙的。”韦嬛如道,“我爹说,若是世兄想在仕途上有所建树,怕还是要少接这些活儿才是。”
“多谢老师关心,也多谢世妹。”陆行拱手道。
陆行一路将韦嬛如送到巷口,两人却再没说过话。韦嬛如是女儿家有自己的矜持,先才说那许多话已经是出格儿了。更何况她和长孙愉愉在院子里说的话陆行说不定已经听到了,这就让她更觉得汗颜。
“陆世兄,刚才华宁说我的话,你听到了么?”韦嬛如问。
陆行不肯轻易骗人,所以点了点头。
韦嬛如涨红了脸道:“陆世兄,我,我不是越俎代庖,我只是,我只是……”说到这儿,她羞愧得都要哭了。
陆行轻声道:“我明白,你是被华宁县主给绕了进去。”
韦嬛如闻言不由松了口气,继续为自己解释道:“世兄,华宁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她自己任性妄为却不管别人,我是怕她累了你的名声才说她的。”
陆行淡淡地扯了扯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