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梅振衣笑了:“公主,您听见这满城欢呼了吗?无论如何,敌军已经退去,而您的心愿也达成。……城上风寒,还是先回驿馆休息吧,我送你!”
梅振衣搀扶着玉真公主下城,芜州刺史蒋华携夫人一同迎了上来,让内眷簇拥着公主,前面有三班衙役开道,前呼后拥送公主回迎宾驿。这位刺史大人打仗时不敢登城躲在府中,此时表现的倒很积极,但他也不算个昏官,明白自己不懂军事,把芜州大权暂时都交给了梅毅。
芜州百姓听见城上欢呼已知道玉真公主登城,城外叛军退去的消息,纷纷走出家门夹道欢迎公主。有衙役护送百姓不得靠近,但百姓仍围在路旁欢呼,有不少人还跪了下来。玉真公主哪经历过这些,激动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走路就像踩在云端上,搀着她的梅振衣身上那冰冷的铠甲,仿佛也变得无比温暖。
梅振衣刚刚送公主下城,负责城中巡视的梅六发箭步如飞跑上了西门楼,递给梅毅一束帛书,禀报道:“东门外,有人悄然潜水渡过句水河,将这封信射入城中,上面写着守城主将亲启。我不敢耽误,立刻就送来了。”
梅毅打开一看,惊讶的发现是浩州刺史程玄鹄的亲笔信。芜州开战之前,梅毅就曾派人向浩州求援,程玄鹄没有不救的道理,但他也没有权力跨州出兵。朝廷发给各州府的命令是各自固守,剿敌之事由李孝逸、黑齿常之两路大军负责。
程玄鹄先向先路军主帅李孝逸请命,希望能增援芜州,李孝逸却命他固守浩州,防止叛军沿长江西进逃入川蜀。程玄鹄无奈只得等待,等到李孝逸率军去了高邮与徐敬业主力决战,黑齿常之的后路军也逼近江南,程玄鹄又派人向黑齿常之请命。
黑齿常之早得了梅孝朗的吩咐,接信之后,立刻命程玄鹄率彭泽水师援助芜州,并要他小心行军,入城增援即可,不要在城外野战纠缠。程玄鹄接到命令,立刻率三千水师乘坐大小近百艘战船,沿长江而下来增援芜州。同时派得力的手下骑快马绕过叛军防线,沿长江北岸先行,再悄悄渡江来到芜州城下,将这封信射了进来。
看见这封信,梅毅就明白王那相为什么要退兵了,一定是有侦骑发现了彭泽水师沿江而下。推测一下程玄鹄行军的路线,想进芜州的话,先从长江顺水东进,到芜州以北再沿青漪江逆流南下,句水河里行不得水师大军,要在到达句水河与青漪江交汇处登岸。
王那相接到消息肯定不会攻城,如果攻城正酣,背后有水师登岸杀上来,非大败不可。那么他现在是逃走了还是迎战去了?
青漪江离城三里多远,站在高处眺望依稀可以看见,梅毅发现王那相大军虽退但阵形不乱,正开往青漪江边。他立刻派梅大东溜下城跟在后面窥探,时间不大梅大东回来禀报,王那相没走,大军沿江布成了盾阵,长矛手列于盾墙之后,十八座攻城栈桥在盾墙后排列,旁边还点起了火堆,远远的可以看见弓箭手在往箭杆上绑东西。
梅毅一听就知道王那相想干什么,这是围城打援之计啊,想在江岸边伏击彭泽水师。青漪江的江面不算很宽,如果架起箭楼,在江面最窄处可以一箭射过江心。王那相一定是沿河布阵,防止水师登岸,同时将栈桥变成了箭楼,命令弓箭手以火箭攻船。
如果这么交战程玄鹄非常吃亏,水师半渡之时最为凶险,而且古时战船都是木制张帆,最怕的就是火攻。如果王那相凭借十八座箭楼,居高临下射出火箭,岸边又列上盾阵与长矛阻止水师抢滩,彭泽水师会非常被动。
程玄鹄只带了三千人,这些人如果进了芜州,那芜州的防守自然没有问题,但在江边做战,王那相手下可有五千多人啊,又占据了地利。假如突然遭遇,程玄鹄又不会用兵,十有**会栽个大跟头。如果双方拼死一战,程玄鹄全军覆没都有可能。
在梅毅看来,其实程玄鹄不需要进芜州城,只需在三里外青漪江的另一侧上岸,战船在江面宽阔处摆开,扎下大营与芜州城相呼应。那么王那相既不敢轻易越江去攻击水师,又不敢再大举进攻芜州城,左右两难自然会退去,这是最佳的军事战略。
程玄鹄会这么用兵吗?如果他不会,现在派人截住水师通知他还来得及吗?梅毅往远处看了一眼,心中暗叹一声:“程玄鹄恐怕不会这么用兵,就算会也来不及了。”
因为九连山方向的地平线上,已摇摇可见一片帆影,这几日刮的一直是西风,彭泽水师的速度很快,此刻已经到了!用不了多长时间,水师就会到达王那相列阵的地方,遭遇战就会打响。背后还有芜州城,王那相敢这么列阵与水师决战,分明是看不起芜州城中的兵勇,知道他们没有出城野战的实力。
梅毅眉头一皱,攥紧了拳头,吩咐道:“速找张果来!”
……
梅振衣将公主送回驿馆,又和芜州刺史交代几句,告辞出门准备回到城上,王那相意外退兵他也不知其中有什么玄机,还是要找梅毅再研究一番。
他还没有走到西门,就听见远处轰隆隆一阵响,震的地面都在发颤。怎么回事,难道是地震了?不对,这分明是马蹄声,听声音竟然是大队人马冲出西门去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紧登上西门,却发现是张果手持令旗站在那里,再看城外,一股烟尘扬起,烟尘前方是一道黑色的洪流,竟然有一队重骑兵冲向了青漪江的方向。梅振衣惊问道:“张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城中哪来的重骑兵,毅叔哪里去了?”
张果递给他一封信:“这是程玄鹄写来的,梅毅接信之后,远望彭泽援军已到,率军出城接应去了,那一队重骑,是他这些日子临时操练成军的。……”
梅振衣登城时,水师与王那相的军阵已经接战,前面几艘战船中箭起火,水军弃船登岸却在浅滩之上遭遇盾阵与长矛手的狙杀,乱成一团。程玄鹄在后面的大楼船上以旗语传令,约束水军不要混乱,以弩箭对射掩护,组织小船向岸上冲锋。离着三里多远,就能看见火光与浓烟。
看见这封信,再遥望远处听着张果的解释,梅振衣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至于那队重骑,确实是梅毅临时操练的,芜州守备军缺乏操练战力不强,无法与军阵进行野战,但其中也有少数人是擅长骑射的,守城乡勇中也有一些人曾服过兵役上过战场,能够骑马冲杀。梅毅这些日子挑来挑去,加上梅氏六兄弟在内勉强挑出了一百八十名壮士。
一百八十匹战马勉强能凑够,城中最不缺的就是重装铠甲,宁国县军械库已经搬来了,缺的是训练有素的骑兵。梅毅自己曾经说过,只要给他八百训练有素的铁骑,他就能出城冲溃王那相的大阵。但现在他只有一百八十人,而且谈不上训练有素只是仓促成军,情急之下也只能冲出城去了。
梅振衣一把拉住张果:“张老,你怎么不拦着他?”
张果:“程玄鹄冒险来援身陷险境,怎可见死不救?”
梅振衣:“我不是说这个,你知道梅毅现在失去了一身神功,又身为主帅,这么做太危险了!”
张果:“梅毅说了,经此一战,不论是胜是败,王那相必再无攻城之力,芜州有没有他这位主帅都无所谓了。……梅毅还说了,他经历过的战阵无数,麾下骑兵也不可能都像他那样有一身神功,不也是上马冲杀吗?现在他还身强力壮有一身武艺,当然可以出城攻杀,就当自己与其他人一般没有一身神功罢!”
梅振衣转身就要下城,张果一伸手袖中飞出几条树藤把他捆住,歉然道:“少爷,得罪了!梅毅留老奴在此,就是要看住少爷,不要你像他那样亲身涉险。老奴今天对不住了,只要能让你不出城,事后怎么责罚都行!”
梅振衣一跺脚:“张老,你不必捆我,昨天在翠亭庵施法,几乎神气耗尽,这一个月也运用不了任何神通法术,就算我想出城也帮不了他。”
梅振衣与张果在城上说话的时候,梅毅已率领一百八十名重骑冲进了敌营,三里多路对于骑兵来说很短,杀得王那相措手不及。王那相虽然看不起芜州城的守军,但也没有完全轻视,他留了二百轻骑兵在阵形后面警戒芜州城方向,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支凶猛的铁甲重骑冲出。
梅毅挥舞长槊冲在最前面,梅氏六兄弟在左右紧随,身后的骑兵队如一股铁甲洪流,没有和这些骑兵纠缠,撞开十余骑直接冲了过去。这一队重骑不可能与五千叛军全面做战,但如果只选择一个方向全力冲杀的话,还是可以穿透敌阵的。
梅毅很聪明,没有直接从大阵后面插入,那样的话重骑兵穿透敌阵将会陷入江边浅滩。他在前面领骑兜了个圈子,沿敌阵盾墙后横插了进去,沿着盾墙与箭楼之间直线猛冲。重骑兵冲进步卒与弓箭手的阵势中,会是什么结果?那就是一片践踏!
梅毅对手下骑兵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要他们仗着身披重铠不畏寻常刀箭,外围舞槊掩护,其他人收紧队形跟着前面狂奔射箭就行。所过之处先撞翻箭楼,或以火箭点燃,城中早就备了火箭要对付攻城栈桥的,现在也被带出来了。
这一次冲阵,沿着盾墙后侧整个穿透了王那相的大阵,敌军折损近五百人,十八座箭楼撞倒了十三座,其余五座也燃起了火。一百八十名重骑折损近半,其中大部分人是撞到箭楼上落马,身披重铠起身不便。
这不应该是通常情况下的战果,但梅毅已经相当满意,因为此时彭泽水师已经冲上来了,更重要的是,王那相军阵前锋已经被冲溃。
彭泽水师行在江中,突然在江面狭窄之处遇到了伏击,岸边箭楼之上火箭如雨,有不少船帆都烧着了,大船上弩手对射不占优势,小舟冲锋登岸,又遇上了一排盾墙与密密麻麻的长矛,战事胶着在浅滩上非常被动。
就在这时,这江南水网纵横之乡,怎么突然杀出一支铁甲重骑兵来?人数不多却非常强悍,冲入敌阵如虎入狼群,河滩前的盾墙倒了一大片一下子就乱了,高高的箭楼也接连轰然倒地。这可是个天赐的良机,大船纷纷趁机靠岸,船楼上弩箭齐发,刀盾兵跳下船,挥舞长刀结成阵势冲了过来。
河岸上的战局已经扭转,而对方的骑兵也包抄过来,梅毅舞槊大喝一声,领着手下不足百余重骑回马冲向对方的骑兵,又是一番惨烈的厮杀。梅毅马踏槊挑,也不知掀翻了多少敌人,突然发现眼前一空,原来又一次冲透了敌阵。
他喝令一声兜了个圈子拨马回旋,身后还剩下六十余骑,却发现已经不必再动手了——敌军已败。
王那相的中军旗已经倒了,河滩上传来漫天喊杀声,水师刀盾兵冲上岸,大型战船沿河一字排开,弩箭如雨射落,叛军的沿河防线早已不复存在,敌阵已溃叛军正在四散逃窜。朝东望去,约两、三百残骑已经逃离了战场,应该是王那相见势不妙带着亲兵逃命去了。
梅毅大喝一声:“放下刀枪者免死!”
这声喝如一声霹雳惊雷,震彻整个战场,不远处有两名逃窜的骑兵跨下马蹄一软竟然摔了下来。战场上瞬间安静了片刻,然后就听见附近丁零咣当一片响,有不少人刀枪脱手,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主动扔掉的。
梅毅忽然发现,附近的人都在看着他,不论是敌军还是友军,大家眼神都是直的,就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怪物,眼神中充满了敬畏或恐惧。这时耳边有个声音道:“梅毅将军,你没发现自己有什么变化吗?”
这是仙童清风的声音,梅毅这才突然意识到,刚才冲杀之际,不知何时一身神功已经尽复。他自己刚才没注意,但其它人可看的是清清楚楚,梅毅一马当先手中槊寒芒四射,战场上无人能挡,连人带马也不知让他挑飞了多少敌军,就连大阵中央那杆比碗口还粗的中军旗,也是被他一槊拦腰打断的。
梅毅听见清风的声音,渐渐回过神来,一身杀气渐悄。他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翻身下马,将手中长槊插在地上,恭恭敬敬冲芜州城方向三拜九叩。
这可是个高难度动作,古时全套重骑铠甲有上百斤,身披甲胄是行不了大礼的,然而梅毅的动作却无一丝走形之处,就听咔嚓一声,他背后的甲衣裂开了,身前的胸甲也碎了,人依然规规矩矩的磕下头去。
身后的重骑兵有样学样,梅氏六兄弟率先下马,他们可不能像梅毅那般身披重铠也能叩拜,只能朝着芜州城方向抱拳行礼,紧接着六十余骑也全部下马行礼,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主帅已经这么做了。
事后有人猜测,梅毅将军大胜之后,下马跪拜的究竟是谁?有人联系前事,猜他拜的是城上那杆玉真公主的大旗,也有人说他拜的是皇家天威,还有人猜的更离奇,说梅将军在战场上所向无敌,就像有神灵附体,拜的应该是神灵。
梅振衣听说这件事之后,心中却很清楚,梅毅拜的是仙童清风,在那一刻,也是他了尽前因悟道之时。
王那相的手下折损近两千人,只逃走了不到三百骑,其余全部投降做了俘虏。彭泽水师战船被烧毁十七艘,伤亡八百余人。大战已胜,剩下的事情是打扫战场、安置俘虏、救治伤员、抚恤阵亡者,这些事情都不必梅家操心了,梅毅已交回暂时军政大权,全由芜州府负责。
当天晚上,玉真公主在驿馆设宴,答谢前来救援的芜州刺史程玄鹄以及众位水军将领,同时也答谢芜州刺史与守城有功的梅家众人,还有地方守备将领与民勇首领,这一场庆功大宴出席者一共有六十余人。说是玉真公主请客,其实都是芜州府操办的,刺史蒋华脸上都乐开了花。
在酒席上,梅振衣问程玄鹄:“先生是一介书生,为何亲率水军啊?”
程玄鹄叹了一口气:“彭泽水师主力奉命扼守长江,只能分出这三千人,我又着急,所以就亲自来了。以前也读过不少兵书,但平生第一次打仗却一点没用上,若不是梅毅将军出城接应,我恐怕就要在青漪江中喂鱼了。”
梅毅笑了:“俗话说百战方成名将,战场之上千变万化,仅仅纸上谈兵,很难料敌先机。但程先生也不必懊恼,你一介文人有这份胆色就很让人佩服,未尝不能建立文武双全的功业,我敬你一杯!”
这一天的酒可没少喝,醉倒了一大片。第二天芜州府仍然设宴,款待另一批来客,原来是黑齿常之将军派来的援军也到了。
黑齿常之听说芜州被围,同意程玄鹄分兵前去援救,但他可没有指望程玄鹄杀退叛军。有梅孝朗暗中的叮嘱在先,黑齿常之也派部将唐棣率三千轻骑兼程南下,以这支偏师为先锋渡江来到芜州。
唐棣的骑兵晚到了一天,等他们赶来时,王那相大军已溃败。但人家千里来救,总要热情接待才是,又是一番饮宴。
……
黑齿常之率领的后路大军地位很重要也很尴尬,他接到的命令是“随后策应”,而不是“协同作战”,假如前方的李孝逸没有战败或者故意拖延战机,他是不方便直接投入主战场的,那样不仅有抢夺军功的嫌疑,而且也不符合朝廷的安排。
武后的意思就是要大唐皇室李家的人率军平叛,后路大军主要的职责是督战。
黑齿常之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写战报,前线发生的任何战事,过程与结果如何,他都要报送朝廷。假如李孝逸有什么异心,上报的军情与黑齿常之的战报不一样,朝廷立刻就能觉察出来。
这次借着加固长江上游防线,截断徐敬业退路的名义,派唐棣渡江到了芜州,结果芜州之战在一日前已告大捷。黑齿常之接到唐棣的回报之后战报是这样写的——
“叛军遣左道妖人左游仙劫持玉真公主,途中被都骑尉梅振衣发现,率领众家丁并请东华门积海真人等高手助阵,将公主救回芜州。叛军闻讯,遣王那相率步骑共万余人围攻芜州城,刺史蒋华及辖下官员,在游击将军梅毅的协助下,招集八千壮士守城,血战十余日力保芜州不失。
关键时刻,玉真公主登城,义正词严斥贼之矫伪,叛众哗然退去。浩州刺史程玄鹄,奉黑齿常之将军之令率三千水师增援芜州,恰好截断逆贼退路。游击将军梅毅率民勇出城追击,两路夹击大败叛军。后路军先锋唐棣次日率轻骑赶到芜州,肃清流窜残敌。是战大获全胜,王那相仅带百余残骑逃去,长江西线叛军后路已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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