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冷视悲悯直寒透,冲腾戾血竟凝冰

蓝采和话被打断了,他很有涵养的并未发作,待屡归尘说完后才重新开口道:“归尘道友,请稍安勿躁,方才说的清楚,今日法会是断缘了结各方纠缠不清之乱,而非市井寻殴,有几句话要说……”

蓝采和介绍了今日法会的四个讲究:

第一,出场先解说清楚因果缘法,有非动手不可的理由,虽死无悔。

第二,要能够断缘了结,交代清楚后事,斗法的目的是为不再纠缠。

第三,若做不到以上两点,执意要纠缠,对方可请在场所有人相助。

第四,今天在场的人若旧怨未清,就当场了结,事后追究将受众责。

这四个条件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特别了一些,但在场的都是修行人,接到请帖的一律都有大成真人以上修为。蓝采和说话时自然没有仙家妙语声闻,却带着耳神通中的声闻智慧,有大成真人修为的自可以听明白其中的特殊含义,神念中别有一番解释。

如换一种场合这四个条件可能过分了,但今天招集法会的目的并不是行一番杀戮争斗,而是劝大家止息纷争。如果实在放不下,那么就当场了结。

前两个条件很公平,你要向人寻仇,得说清楚有何仇何怨,有没有动手的理由?在坐的并不是世间衙门里的堂官,各派尊长都有大成真人的心境,合不合因果缘法一念便知。而且斗法是为了断前缘,不是展开新一轮纷争循环,出场之前必须对门下弟子交待清楚,请修行各派共同见证。

如果不符合前两个条件,一定还要出手生事的话,等于要将这场乱局继续纠缠到底,那么是与在场所有人为敌,因为如今的大乱已导致修行各派皆难独善其身。另一方面,如果你想出手就在这个场合出手,场中人此时不出手,法会后仍继续生事,也是与在场所有人为敌。

说完之后蓝采和问屡归尘道:“你听清楚了吗?”

屡归尘脸色铁青的点头:“当然清楚,也应该约定这四条规矩,因果缘法我已解说,请问我能不能与行芸生了断?”

蓝采和提醒道:“你还未交待如何断缘了结。”

屡归尘回身冲着孤云川众弟子道:“不论我是生是死,一战斩断前缘,孤云川弟子不得再追究前事。”

“若是如此,家师之事,应由我出手。”回廊下的青城剑派掌门云飘渺,起身持剑插话。

屡归尘摇头道:“四季书遗言由我转达,他命你与青城剑派门下不得寻仇,否则如今哪还有青城剑派?”云飘渺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长叹一声,深施一礼回归本座。

“行芸生!你若不愿或不敢下场,也可留在那里,但须发誓终身不得再涉修行各派事,法会后隐逸而去独自清修,见孤云川与青城剑派弟子退避。”蓝采和冲左侧回廊下叫了一声,面无表情点了行芸生的名,

王屋派掌门行芸生是孤身而来,独坐在右侧廊下一堆僧人中间,此刻长啸一声提铁藜杖大步走到场中,向四周行礼毕,又冲屡归尘道:“修为至此,岂能不懂缘法?天下同道面前,我做的事我应承担,否则难免自损此生修行所证。……我率王屋派卷入这场大乱,越陷越深不可自拔,如今举派弟子散灭而尽,只留我这么一位掌门,无颜面对历代祖师,也该亲身了断。”

台上的蓝采和仍然不动声色的又问了一句:“请问行芸生道友,如何断缘了结?”

行芸生的语气低沉而悲凉:“不论是胜是败,再无追究。”

“既然如此,我最后劝一句,二位就此罢手如何?”虽明知不可阻止,蓝采和还是尽最后的责任相劝。

屡归尘与行芸生盯着对方都没有说话,同时摇头祭出法器。蓝采和一摆手,只说了三个字“动手罢!”

屡归尘娇叱一声,手中拂尘舒卷而开,化为万道带着锋芒的丝雨,如春雾中洒落如梦如烟,然而这温柔美妙的场景却带着无声的凌厉杀意,刹那间已笼罩行芸生的身形。

行芸生发出一声悲壮的低喝,竟然不躲不闪也不招架,铁藜杖化为一道乌黑的光芒,冲向丝雨直击屡归尘。这一招是不要命的打法,攻敌所必救,若屡归尘不想受伤就必须收回攻击招架。

换一种场合她也许会这么做,而此刻屡归尘也豁出去了,烟雨飞丝竟未收回,就像沾湿的飘雾全部落在了行芸生的身上,没有发出半点响声,行芸生无声萎遁于地。紧接着一声巨响,屡归尘挥拂尘的手柄击中飞来的铁藜杖,娇小的身体被震飞了出去,落地咳血不起。

话说了半天,真正动手就一招了断,行芸生死,屡归尘重伤。

孤云川弟子将屡归尘接下场疗伤,行芸生的尸身也被抬走,方正峰上一片死寂。高台中央端坐的应愿看不清表情,金乔觉微闭双眼默诵经文,张湛轻轻拍了拍膝盖叹息一声。这时只听蓝采和又问了一句:“何人再下场?”

有一年轻的后生提剑下场,冲四面抱拳道:“落苍山晚辈洛加欢寻延龄门护法居思了断,我父洛有恬隐居山中与世无争。因好友白山派长老王长卿战乱中遇难,出山吊唁,却在白山派遇袭混战,死于居思之手。”

接下来的事情不必多述,蓝采和不厌其烦的寻问双方,又最后相劝,最终的结果还是动手了,洛加欢死而居思受伤。延龄门护法居思虽杀了洛加欢却丝毫未显得意,反而伤感难止,当众发誓从此隐逸。

接着又有人下场斗法,过程大多类似,方正峰上斗法断缘了结,各派修士纷纷出手,连斗了三天,死伤共一千二百余人。每天从日出到日落,所有人都在广场四周看着,越看感觉越冷,那种形容不出的寒意深深的沁入骨髓!哪怕入山时曾沸腾的热血,此刻也变得一片冰凉。

有的人可能身经百战,并不畏惧在千军万马中冲杀,当身处混战之中时,许多人也许来不及思考就已卷入,或热血一冲拔剑而起。但在场的众人尽管修为高超,却谁也没有经历过这一幕,静静的旁观修行同道一个接一个的下场,说出各方的仇怨,然后动手了断,或死或伤。

死伤的人,大多都有亲朋好友在场,他们这一世都拥有普通人难得的机缘,入修行门径得神通法力,并在一场大乱中幸存至今,已是世上罕见的幸运儿。然而却斩不断纠缠之念,今天仍要下场了断,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旁观的人也不禁在心中自问——我们,真要这样斗下去吗?

应愿本很担忧,按如今这场乱局的牵连程度,近五千人上山,能回去两千人就不错了,心中着实不忍。结果只斗了三天,便无人再下场。这时她也反应过来,深深赞叹师父指点的手段高明。

划好场子让各派放手斗法了断,依次出场各见死伤,而让所有人就这么看着,好似冷酷到了极点,却是一种最好的劝阻方式,无声的让大家渐渐止息纷争之心。

斗法的过程没有出太大的意外,或死或伤或有人放弃,也有人出场之后并未见死伤,只是演法论高下,互相做出承诺的条件。只有第二天下午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应愿掌门出手斩杀了一名生事者。

当时有一名来自昆仑仙境的散修出场,自称胡不归,点名要与龙空山的姚妖王了断。蓝采和问他原由,他们三兄弟原先在昆仑仙境散修场道中驻足,寒山与诸妖王攻打妙法群山时,三兄弟也前去相助,并趁夜潜入妙法群山,结果大哥胡不往与三弟胡不去都殒命敌手。

胡不归当然要报仇,但镇元大仙现身斩了杨天感之后,诸妖王就退兵了,全然不顾攻打妙法群山时相助之人的仇怨,胡不归发誓要报复。

蓝采和问了一句:“昆仑仙境围攻妙法群山时,谁邀请你们三兄弟去的?”

胡不归:“无人邀请,我大哥与姚妖王有旧,我们三兄弟是自告奋勇前往。”

蓝采和又问了一句:“夜入妙法群山,是谁指使的?”

胡不归:“无人指使,我们三兄弟受过妙法群山弟子的欺压,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蓝采和最后问了一句:“何人杀你兄弟,因为何故?”

胡不归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昂首答道:“姚妖王虽未杀我兄弟,我兄弟却因他而死,我发誓要斩这背信弃义之徒。”

蓝采和摇头道:“胡不归,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请你退下莫要纠缠,请问你退不退?”

胡不归断然道:“只要我未死,必与姚妖王了断!”

以姚妖王的神通,胡不归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却不想与故友的弟弟斗法,正要说话却被身后的张妖王按住肩膀动弹不得。只听张妖王朗声道:“胡不归无端生事,以法会约定,我家姚妖王可请在场所有人帮忙,那就请法会主人处置吧。”

话音未落,高台上的应愿就冷哼一声,围住演法场的二十八名道士一齐发动青玉莲花灯,光芒照射之处胡不归动弹不得。应愿拔下发簪朝天一引,一道金色的霹雳落下,从天而降威势无匹,落处却只是轻轻的一点。胡不归倒地而亡,只见眉心淡淡的一丝焦痕。

有人将尸身撤去,应愿收回发簪一言不发,张湛将已掏出的紫府神雷符又揣了回去,金乔觉微闭的睫毛颤了颤,张妖王也松开了手。

姚妖王面露痛惜不忍之色,以神念暗道:“胡不归死的不明不白啊!”

张妖王:“今日丧生者皆死的明白,唯他除外,但大多陨落再入轮回皆是无辜,你有更好的办法阻止吗?既然来了,有平定乱象纠缠之心,就须维护这场法会。”

姚妖王:“还有五天呢,我已经看不下去了!”

张妖王:“谁都看不下去了,所以你不要着急,绝不会斗满七天。”

果如张妖王之言,法会过了第三天午后,便无人再下场。最后一场斗法,在南冥派离山弟子新芙与昆仑仙境清虚派掌门寻剑客之间展开。

寻剑客率门中八位高人出瑶池结界灭了南冥一脉,自己一方也折损了三位。新芙当时已离山,她的未婚夫却死于南冥派琼崖道场。

寻剑客的修为高出新芙太多了,举手就可以杀了她,但却没有下杀手,新芙尽展手段仍然伤不得他分毫。

最后新芙悲愤中欲举剑自刎,寻剑客把她的剑打落道:“何苦如此呢?你此时修为不如我,可以再去修炼,我答应与你了断不复牵扯他人。我就在昆仑仙境青峰山道场等着,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报仇,直到你能报仇的那一天,或者这一世已尽。”

寻剑客这番话听上去似乎违反了法会的约定——“今天在场的人若旧怨未清,就当场了结,事后追究将受众责”。但在诸位修行高人看来却没有问题,因为他确实做到了断缘了结,不论今后再怎样,已与他人无关了。

插述一段后话,新芙终其凡间一世没有再见过寻剑客,更没有去找他去寻仇。法会之后南冥仙翁人间现身,托名玄冥老人点化她再传仙家法诀。新芙在琼崖道场又立宗门传承,为与前事有别亦警示后人,改名为玄冥派。

当日方正峰上新芙掩面而去,寻剑客也行礼退回本座,从这一场斗法后就再也无人动手,大家只是静静的坐在演法场两边。修行人的法会和普通人开大会不一样,普通人开会如果无人发言就可以散了,但是法会不可以。

譬如佛门的辩经法会,如约定好时日,就算无人发问,升座者也应该在台上等着,等候有人随时问论。玄奘法师当年在天竺辩经时,曾经就这样空坐了十几天,四围僧众哑然。

方正峰上的天下宗门法会,从第四天开始,大家就这样静静的坐着,从日出到日落,一连沉寂了三天。偌大的方正峰上数千人一言不发,都在默默的沉思,又似在缅怀着什么。

法会初始时那种化不开的浓郁戾气早已消散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悯感怀,它就像一双冷酷无情的眼睛,却无处不在。众人看不见高台上后排肃容端坐的十位仙家,只看见金乔觉闭目垂帘,一直在默诵经文。

到了第七天正午,云盘声再一次敲响,蓝采和宣布斗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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