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双镜(十七)

宁不为坐在房顶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手里的朱雀刀碎片,低头去看坐在台阶上的裴四。

裴四和宁行远除了容貌相似,其他的方面简直完全不一样。

至少他从没见过宁行远这么走投无路的模样,宁行远总能把事情处理得很好。

不过他也知道把宁行远和裴四放在一起比较实在是很欺负人,一个是在修真界第一世家悉心培养起来的不世天才,一个是在凡间界偏僻山村长大的普通人,实在是很没有可比性。

但正因如此,才更让人心惊。

朱雀刀碎片数来数去,只差最后一块。

虽说世间三千六百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要走,需要各人去领悟,但实际上他对无情道根本不得要领。

无情一道,断情断念,但他当初修习无情道本身就是为了能再见爹娘,从一开始就走岔了路,以至于修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修的是什么。

所以修为停滞不前整整两百年。

都说破而后立,星落崖之战倒是破了个彻底,可现在修为虽然逐渐恢复,但他的道迟迟没有立起来。

这也是褚峻为什么一再阻止他修为进阶的原因——没有道的修为如同无根之萍,终归不能长远。

宁不为把手里的碎刀慢吞吞地拼好,最后缺了个刀尖。

从星落崖之战后,或者说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找不到自己的道了。

大概是察觉到主人心绪不稳,朱雀碎刀轻轻抖了一下,贴在了宁不为的掌心。

“你这缺胳膊少腿的就别乱抖了。”宁不为伸手弹了一下它的刀柄,“越抖越丑。”

朱雀碎刀发出“咔咔”的抗议声,干脆重新散落成碎片。

宁不为嗤笑,“你一个连刀灵都没有神兵,就别这么要面子了。”

朱雀碎刀气到装死。

——

不知道褚峻动了什么手脚,幻境的时间又变快了许多,转眼就过去了半个月。

裴李氏一天比一天苍老,裴五变得格外阴郁沉闷。

裴四给裴五喂完药,坐在床边递给他书。

“四哥,我觉得很不公平。”裴五低着头说:“凭什么他们就可能仗势欺人?”

裴四道:“是咱们没本事。”

“要是我能好好念书当上官,他们是不是就不敢欺负咱们了?”裴五又问。

“可能吧。”裴四也不是很确定。

裴五捏紧了手里的书,“哥,对不起,都是我拖累了你们。”

“其实——”裴四欲言又止。

“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和你一样,在家老老实实跟爹跟爹种地。”裴五摇了摇头,苦笑道:“哥,你看看我,我现在也只会自怨自艾了……”

裴四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这么多。”

裴五点了点头,“爹真的能回来吗?”

“我会想办法的。”裴四道:“爹回来,咱们日子照样过。”

裴五笑道:“那哥你可得养我一辈子不许反悔。”

裴四坚定地点了点头,“不反悔。”

入夜,裴四推着车子拿着镐头进了山,再出来时天已微亮,他在晨雾里推着车子去了县衙。

“我要见县令大人。”裴四的声音很坚定。

县令这次没有忙着处理“政务”,笑眯眯地坐在主位上看着他。

“前段时间,我家里来了位仙人……”

“……玉泉村的地底下有一大片玉矿,只有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车子里全是……”

“……请您放了我父亲,严惩刘万方……”

“自然,您一看便知。”

县令大喜。

裴老大终于被放了出来,只是面黄肌瘦,看上去像是个骨头架子,看到裴四的时候,脸上罕见地多了笑容,只见他匆匆上前跑了两步,却身形一晃,栽倒在了地上。

“爹!”裴四却扶,却迟了一步。

裴老大在地上直接咽了气。

“裴四,这可怪不得我们啊……你爹他有肺痨,治不好的……”

“这些日子我们还专门找大夫给他开了药……唉,节哀……”

“……放心,本官一定严惩刘万方,还给你们一个公道,以慰你爹的在天之灵……”

“来来,快来人,帮忙把人给抬上车!”

“你在家好好准备,过两天县令就去玉泉村,要是你胆敢骗大人……”

“胡说什么,裴小哥可不是这样的人,来,搭把手。”

裴四背着裴老大的尸体放上了来时的推车。

快到村口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了暴雨,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往前走,车子陷进了泥地里根本推不动,他拼命地推着车子却无济于事。

村子的轮廓在厚重的雨幕里有些看不分明。

“有没有人!来搭把手!?”他在雨里使劲往前跑,拼了命地大声的喊,“三大爷!五叔!婶子!”

却全都是大门紧闭,无人应答。

裴四跪在泥地里,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低头去扒车轮下的泥,指甲劈了都没注意,血水混在泥水里,又很快被冲淡。

宁不为撑着伞站在雨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裴四崩溃又绝望的模样,纹丝不动,雨水溅湿了他的衣摆,打上了好几个泥点子。

走投无路,无人帮忙。

猝不及防,从雨里冲出来了个人,身上穿着靛青色的长袍,腰间的玉佩白得晃眼,被雨淋得十分狼狈。

房晚臣手里拿了块砖头,跪在泥地里帮裴四垫在车轮底下,浑身被雨水打得透湿,他高声对裴四道:“你去推车!”

宁不为皱起了眉,却没有出手阻止。

裴四很显然愣了一下,但却没有像之前被打乱轨迹的裴老大那样发狂,而是跑到了车子后面,使劲将车子往前推,终于走出了那片泥泞。

房晚臣在大雨中抹了把脸,将湿透的衣摆扎进了腰带里,跑到一旁帮裴四扶住车子,帮他一起将车子往家里推。

“你……谢谢。”裴四在雨里喊。

房晚臣摇摇头,他本就是个读书人,本来也没多少力气,但是即便只有这么点劲也帮了裴四不少忙。

裴老大的尸体被停放在了堂屋里。

这对裴李氏和裴五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你爹怎么死的!?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死了?”裴李氏崩溃地哭喊,“你不是说要把你爹好好带回来的吗!?”

裴四跪在堂前,浑身发冷,裴李氏的声音像是塞上了一层层棉花,他很费劲地才能听清。

“我用……玉……换回来的……”他眼前一阵阵发花。

“你哪儿来的玉?”裴李氏愣住。

“宁行远……和我说的……”裴四声音干涩道:“我爹……刚出来……一头栽地上……没气了……”

裴李氏崩溃地哭喊,尖细的声音如同绵密的针扎进裴四的耳朵里,“你咋不早去呢!你咋不早去呢!?”

裴四浑浑噩噩地想了半晌,恍惚道:“宁行远……不让我说……”

他向宁行远发过誓的,而且说出来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可现在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难道还能变得再糟糕么……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他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爹去死!?”裴李氏双眼通红,对着裴四又打又骂:“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个天杀的冤种!你把你爹害死了!你胳膊肘往外拐!他们养过你一天还是给过你一口饭!他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你看你爹去死啊孬种!”

裴四跪在地上砰砰地对着她磕头,“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

要不是他把宁行远背回来,县令不会盯上他们家,裴五就不会被打断腿,裴老大也不会被带去大狱……要是他早点下定决心把玉矿的事情说出来,裴老大就不会死……

全都怪他。

“四哥!哥!”裴五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里爬了出来,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他不让他再磕,他哭着冲裴李氏喊:“怪不着我哥!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酒楼找活计,娘,你打我吧!”

裴四攥住他的手将他扯到自己身后,闭上眼睛道:“娘,裴五的腿……被打断,是县令的主意……他们觉得我捡了宁行远回来,肯定……得了好处……”

裴五震惊地看着他。

裴李氏崩溃地哭嚎:“我们家养不了你这尊贵的仙人子,你滚!你给我滚!”

裴四给她磕头,“娘,我得留下来……照顾你和小五……”

“我们家这是做的什么孽啊!”

绝望的嚎啕声穿破厚重的雨幕,苍蓝色的闪电撕开夜空,湿重弥漫的水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房晚臣不忍再看,红着眼睛躲到了柴房底下,沉默地拧着衣摆上的水。

褚峻自始至终在柴房中看着宁修未曾露面。

宁不为撑在伞站在院门口,始终没有踏进院门。

他进过许多幻境,或激烈危险,或错综复杂,或构思精妙……这个群怨幻境和它们比起来平平无奇,乏善可陈,甚至连危险都算不上,纯粹是在耗时间——至少,在今天之前他是这么想的,他甚至完全无法提起警觉。

但现在他才猛地发觉,这个幻境的危险程度甚至不易于七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