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间里, 芳姨一边擀着饺子皮，嘴里还轻声哼着歌。

身后传来声响，芳姨转头望去, 见老李走了进来, 于是忍不住开口道：“诶，李管家，咱们陆家是不是要多个人了？”

老李走至芳姨身边，一贯来平静的脸上也透着淡淡的欣喜，并未出声。

而相比较老李的淡定, 芳姨则是格外兴奋, 嘴里一停不停地嘀咕道：“刚刚可把少爷给紧张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把姜小姐怎么了。”

“这么多年来，我可从没见少爷紧张成这样过。”

“那姜小姐看起来人也不错，性格也挺温柔的, 长得还这么标致，和我们家少爷真配！”

……

老李一言不发地听着，平日里总嫌弃芳姨话多的老李此时竟是没有半点反应, 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看似没有任何变化的表情下, 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极为柔和。

“要好好招待姜小姐，千万不能怠慢。”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李出声打断了芳姨的絮叨。

“李管家可放心吧！姜小姐可是未来的陆夫人, 我哪儿敢怠慢？”芳姨说着，擀饺子皮的动作突然缓了几分, 脸上也不免露出一丝欣慰，“本以为，照着咱们少爷的性格, 日后怕是也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总想着，等哪天我们都不在了，少爷又该怎么办？现在看来，有姜小姐陪着，我这颗心哟，可就放下了一大半。”

老李安安静静地听着，眼神也骤然深沉了些许。

原先欢喜的氛围突然变得莫名伤感，就连叽叽喳喳的芳姨也开始闭上了嘴。

下一刻，一阵咳嗽打破眼前的僵局。

老李握拳抵在嘴前，脚步往后撤了些许。芳姨侧头看着满脸通红的老李，担忧地询问道：“李管家，这是又咳了？您这身体是不是得找个时间去医院看一下？”

另一只空闲的手在空中摆了两下，示意自己没事。

半分钟后，缓和下来的老李哑着声音开口道：“小感冒而已，没什么事儿，你抓紧时间布置晚餐，姜小姐午饭没怎么吃，这个点肚子也该饿了。”

说完，老李便转身缓步离开了厨房，那背影看起来，竟是又瘦削了不少。

……

在老陆总还在世时，陆家正处于鼎盛时期，偌大的别墅里总能看见来来往往的佣人在自己的岗位上各司其职。

别墅很大，人很多，但却并不热闹。

在这儿办事的佣人都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除了干活之外极少开口说话，对于主人来讲，就是一种用得称心的工具。再加上老陆总和钟慧敏的性格又极其古怪，喜怒不定。所有在陆家工作的佣人在如此诡异的气氛之下 ，也逐渐习惯当个闭口不言的哑巴 。

而八年前，钟慧敏被送去美国之后 ，陆骁成为了陆家的主人。从那之后，顾家的佣人便陆陆续续的少了很多 ，直至今日也只剩下老李、芳姨还有一位司机小张 。

这栋偌大的别墅似乎成为了一个空壳 ，一个没有主人的空壳 。芳姨和小张都有自己的家庭 ，每日下班后整栋别墅便也只剩下老李一人。

当初为了僻静，老宅周围并没有多少住户。静有静的好处，可真当自己身处一个没有人烟的环境之下，又会有种说不出的孤寂。

八年前，老李跟着钟慧敏一起去了美国，几年后，钟慧敏去世，老李便独自一人背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回到了陆宅，兜兜转转还是做了陆家的管家。

这么多年过去了，该走的人也都已经走了，唯独老李一人还留在这栋别墅里，一如门口的那棵槐树，守着这个房子渡过一轮又一轮的春秋。

只是树的寿命并没有什么期限，可人一生，也就只有百八十个轮回。

花园里，老李正举着花洒在给满院的鲜花浇水。

其实土壤底下就有布置水管，所有花坛里都有自动喷水的装置，只要摁下开关就会自动浇水，但那装置已经很久没用了，大多都是老李一人举着水壶，在花园里溜一整圈，一一浇灌那些盛开的鲜花。

姜钰走到后院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副场景。

屋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逐渐晕染整个天空，在云层中渲出极为好看的渐变，让人无端生出一股惋惜之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年轻的时候总是很少抬头看看天空，而随着人不断成长，也时常能感受到天空的魅力，折射着人生百态。

夕阳的余晖落在老李身上，令姜钰不由地有些感慨，在原地站了些时间，随即缓缓抬步上前，伸手接过老李手中的花洒。

“我来吧。”

许是年纪大了，反应便有些迟钝，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那花洒便已然落在了姜钰的手上。

“这些花看起来都长得好美，您平日里应该是费了不少心思在照顾的吧？”姜钰开口。

老李怔了片刻，随即低头看着那盛开的月季，神情像是若有所思，缓缓出声道：“小陆总的曾祖母很喜欢月季。”

这番话说得很轻，像是从记忆里被缓缓拉出来的一段，带着时光沉淀的岁月感，以及那一丝被时间所掩埋的情绪。

姜钰微微侧头，看着老李布满皱纹的侧脸，心里似是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当初我是和小陆总的母亲，也就是慧敏一同来陆家的。当年我被钟家收留，看着慧敏长大，也把她当做自己的亲生孙女一样对待。后来钟家没落，慧敏无可奈何被迫嫁给陆桀，也就是陆骁的父亲。”老李缓缓开口，掀开了一段尘封的往事，那是不为人知的过去。

姜钰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举着花洒的手也不禁用力了几分。

“陆桀这人太狠了，一旦有了想要的，会不择手段地搞到手。就像他看上了慧敏，即使要把人毁了，也要让慧敏成为他的妻子。”

那段过往对老李来说并非是什么美好的回忆，钟慧敏的祖母去世地早，否则就以她宠爱钟慧敏的态度来看，是绝不可能让钟慧敏嫁给陆桀的，即使是没了钟家。

但可惜的是，钟慧敏的祖父母走得早，剩余两个当家属实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账，当初的那桩婚姻与卖女儿属实没有什么区别。

老李知道钟慧敏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所以便跟着她来到了陆家，而陆桀也很给面子，将陆家管家这一职位全权授予了他。

可尽管他担任了陆家的管家，但在陆家的一言一行也都是极受克制的，如若哪天不小心惹到了陆桀那个阴晴不定的大魔头，他离开陆家就是分分钟的事情，届时也就真只剩下慧敏一人了。

“其实慧敏以前不是这样的，她身为钟家大小姐，虽然有些公主脾气，但骨子里却是心好的。只可惜她遇到了陆桀，久而久之就被逼成了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这并非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姜钰听着老李的叙述，心情开始变得极为沉重。这是她不曾知晓的，关于陆骁或者应该说是陆家，那不为人知的辛秘。

“我也不是在为慧敏开脱，阿骁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一个好孩子，这么多年来，是慧敏做的不对，将对陆桀的仇恨都发泄在了阿骁的身上。”老李微微叹了一口气，低垂的眼睛中闪烁着极为愧疚的目光，脊背越发弯曲了些。

“还有我……我应该也是个罪人。”

姜钰听到这里，心已然是酸涩的不行。但她依旧没法对眼前的老李，对他口中的那个陆骁的母亲产生半点的同情。

一个错误的开启绝对不是突然的，而酿成悲剧的原因，便是由千千万万个错误汇聚在一起的。

许是他们的选择都有属于他们的身不由己，但这一切在姜钰看来，陆骁才是最最无辜的那一个。

当年的他，只是一个孩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她只能说，局中人，皆是可怜人。

“陆骁没有错。”

姜钰开口，脑海中再次回想起了在练功房前，她无意看到的画面，满背的伤，以及漠然的表情，至今为止，她依旧记忆犹新。

“是的，阿骁没有错。”老李轻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自嘲，还有两分悲叹，“其实我一直很后悔，后悔当初没有阻止慧敏，但事情发生至此也已经多说无益。”

偌大的花园里格外安静，姜钰早在不知不觉间就停了浇水的动作，老李的声音缓缓而来，令这绝美的夕阳也多了两分伤感。

而书房里，陆骁正站在窗边，低头看着在花园里并肩站着的两人，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一如往常，只是那双眼眸里却好像翻涌着别样的情绪。

“我犯下的罪已经没法赎了，也没时间赎了。”老李说着，一如这满穹的夕阳，“八年前我就知道，姜小姐你对阿骁来说，是最为特殊的存在。”

“他母亲给了他命，但你才是让他真正活起来的人。”

姜钰目光深沉地看着眼前的老李，满头的白发在夕阳下染上金色的光辉，就连那慈祥宽和的眼睛里都好像盛着光。

天气渐渐转冷，门口的槐树也开始落叶，这一年似乎又快要走到尽头了。

一如有些人的人生，也该到头了。

.

姜钰在陆宅吃了一顿极其丰盛的晚餐。

芳姨的厨艺堪比五星级酒店的大厨，虽然做的都是一些家常小菜，但味道却是出奇的出色，尤其是那玉米猪肉馅的饺子，更是好吃到没话说。

姜钰总以为，玉米猪肉馅的饺子是个巧合，许是陆骁爱吃，芳姨才会包，但事实上，陆骁从八年前开始到现在，就没再尝过别的馅的饺子，所有人都以为是他的偏好，但唯独只有陆骁一人知道，姜钰才是他的偏好。

在陆家，佣人和管家是从不上桌的，但姜钰属实对这套规矩不喜欢，一上桌就招呼着别墅里剩余的三人一起吃，老李一行人起初自然是拒绝的，但架不住姜钰执拗，后来还是陆骁发话，这顿饭才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姜钰平日里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但也不想让这场子冷下来，于是时不时就找些话题聊天，恰好撞上芳姨爱唠嗑，因此这栋安静的别墅也渐渐开始有了声音，不再像以往那样冷清。

从头到尾，谁也没有提及关于钟慧敏忌日这事，就如同不曾发生过那般。

屋外的夜色逐渐暗了下来，饭后姜钰同陆骁一起走在老宅的后花园里散步，小道上竖立着路灯，令这偌大的花园不至于太黑。

姜钰一手抚着自己吃撑了的肚子，一手被陆骁紧拽在掌心里，脸上带着一丝餍足，抬头时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拍了拍身边的陆骁示意他抬头，“快看，今天的月亮好亮。”

几乎是第一时间，陆骁侧头看着身边的姜钰。

女人果然笑得很开心，眼睛弯成月牙状，浅色的瞳孔里似是也有月亮在其中。

“老李把事都和你说了？”陆骁开口，虽是疑问的口吻，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姜钰脸上的笑容一顿，侧头对上陆骁的视线，随即渐渐收敛了笑容，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没有什么别的想问了吗？”陆骁语气平静地说着，但那双幽黑的瞳孔里却似乎并不平静，“比如说，八年前那个女人为什么会突然去美国，她的死会不会和我有关，我以后有没有可能也会变成和我父母一样的疯子。”

几乎是陆骁话音刚落的瞬间，姜钰便立即出声道：“不会。”

她的语气极为坚定，“不会和你有关，而你也永远不会成为和你父母一样的人。”

握着姜钰的手越发紧了些，一如他此时的心绪。

他总是习惯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不想将自己的情绪外露，被任何人所牵动。事实证明他的确做到了，却唯独在姜钰面前，他永远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为她所跳动。

“姜钰，我想我是恨她的。”陆骁徐徐开口，“可后来，她死了。”

“我以为我会觉得解脱的，但好像事实并非如此。”

姜钰听着他的话，心头一酸，忍不住抬手抚上了他的脸颊，轻轻蹭着他的侧脸。

“那个时候，我在想，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陆骁说着，看着姜钰的目光极为深邃。

在那一段时间里，陆骁的确动过‘死’的念头，也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那个折磨她十几年的女人死了，而也正是在那一年，他得知了姜钰换微信的消息。

陆氏正在欣欣向荣，可他好像也找不出任何活下去的理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的那段时间，似乎是借着偶尔在网上流传的关于她的舞蹈视频，才得以走了过来。

“是我。”姜钰突然开口，看着陆骁的眼神极为坚毅，“如果你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就为了我，好好活着。”

陆骁瞳孔微缩，心跳仿佛在此时漏了一拍，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好像在顷刻间消散，唯独姜钰的话，在不断回响。

片刻后，男人勾唇一笑，那笑容一如这满空的星星，温柔至极。

“好。”

是她，一直都是她。

从遇见她的那一刻起，陆骁便是有了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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