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三更君

宋皎因为醉酒的缘故,头还是疼着的。

听了四喜的话,急忙起身,匆匆洗漱更衣,来到外间。

此刻江禀怀早已经在堂下跪倒,这小小的成安县,哪里能想到有朝一日会有圣旨来到。

宋皎出来之时,那宣旨的太监瞟了一眼,却见宋按台一身赤色官袍,一张脸其白似雪,偏偏的眉目清丽动人,跟先前见过的那些朝臣全然不同,不由微微怔住。

宋皎跪了地,那太监反应过来,这才宣读皇帝旨意。

旨意非常的简单,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御史台西南道巡按宋皎,即刻回京。

皇帝并没有提过叫宋皎回京的原因。

但天子行事,自然不必过于交代,只一句话而已。

可突然间这么急召回京,却让宋皎有些心神不宁,她强行镇定,从内侍手中接了圣旨,谢恩起身。

那传旨的内侍千里而来,倒也有些乏累,本想在衙门歇息,叫这些穷酸地方的小官儿伺候伺候,不料看这县衙的简陋破烂情形,江禀怀的衣衫上还挂着补丁,他实在难以安身,便道:“按台大人,圣上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宋皎道:“是,下官即刻打点动身……不过公公,不知皇上为何突然急召下官回京呢?”

内侍呵呵笑了声:“皇上想召谁就召谁,难道个个都有缘故?宋按台进了京面圣之后,自然会知道的。还是不要多问,速速启程,别耽误了时候罢了。”

宋皎知道内廷的太监们难缠,便不再言语。

内侍道:“我想着去前头宁州府歇息,按台是要一起动身呢,还是……”

宋皎道:“下官还要收拾收拾,公公且先行,下官稍后便来。”

如果是个富丽堂皇物品丰盛的地方,这内侍只怕还会坐着等宋皎“收拾”,可是看这县衙屋檐漏水、桌椅斑驳掉漆甚至残腿短角的样子,觉着自己实在不能受这个委屈,于是爽快答应。

宋皎跟江禀怀送到门口便止步,那内侍匆匆往外,一刻也不想多留。

走出县衙之时,他身边的小太监诉苦道:“公公,这一路颠簸,整个人都散了架子了,怎么还要赶路?”

内侍道:“瞎了你的眼,你看看这是人能住的地方么?少不得再受点辛苦,去宁州府安歇。”

小太监的双腿微微叉开,叫苦连天地:“奴婢的腿都要断了,那里都撑不住了。”

内侍笑骂了声:“狗东西,挨着些儿,到了宁州府叫人好生伺候伺候你,若是在这儿……我看只有冷茶剩饭给咱们吃,别说是伺候的人了,都是些没什么眼色的。”

小太监送他上车,又悄悄地:“您老可别这么说,皇上特意下旨意急召宋按台回京,许是因为之前他办的差事好,所以想要提拔呢,这会儿可不能得罪了人。”

内侍皱皱眉:“提拔?到底是提拔还是怎么样,谁说的清呢。罢了,先走吧。”

上了车,一行人迅速远离了成安。

而在这些人走后,从县衙的门口,诸葛嵩缓缓走了出来。

他本是想拦住那内侍,询问皇帝为何突然下旨,但他心里隐隐地猜到一个可能。

而且此刻若是他现身的话,这内侍必然知道了东宫的人跟在宋皎身边,却是不大妥当。

这会儿在县衙之中,江禀怀一脸失望:“真想不到,贤弟才住了一夜,竟然便有旨意下降。我本想着好好地一尽地主之谊呢。”

宋皎心里虽然也为这突如其来的圣旨狐疑,面上却是若无其事,便安抚江禀怀:“横竖我到底是来了成安,昨儿又好好地喝了一场,总算也是不负此行,江兄又何必有什么遗憾之感呢。再说,他日若是江兄出头,想来在京内相见之日还有期呢。”

江禀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有万语千言,但却字字沉重,竟是无法出口。

最终只道:“夜光的话,为兄谨记在心。”

宋皎从来不喜这离别时刻,眼中已然湿润,只怕要给江禀怀看出来了,她便忙转身假装吩咐小缺跟四喜的:“去看东西,备车马。”

不过是半个时辰,车马行李已经都收拾妥当了,小缺来的时候很是嫌弃这破烂的县衙,但没想到只住了一夜就要离开,却又不舍起来:“真是的,我还想着多在这儿转转呢,又没机会了!”

说着回头对四喜道:“都是你这小四喜的嘴不好。”

四喜道:“怎么怪我呢?”

小缺道:“昨儿你说什么……太子殿下亲来、或者把主子调回去,今儿岂不就应验了。”

四喜瞪着眼道:“我哪知道,我是随口说的,再说调按台回去的是皇上,又不是殿下。”

宋皎扫了他两人一眼,并没做声。

小缺却并不敢很招惹四喜,便又笑道:“你的嘴既然像是开过光,那你不如再说说,咱们这回程路上会得一大笔银子,如何?”

四喜瞪了他片刻:“呸!”

丢下个白眼便离开了。

小缺笑笑,也正要走开,谁知宋皎因为听见他说银子,突然想起来,忙把他叫来问道:“咱们还有多少钱?”

“钱?你问这个干什么?”小缺一听到宋皎提前,本能地头皮发紧,下意识地捂住钱袋。

宋皎道:“应该还有不少吧,你给我五十两。”

“五十两?又是五十两?”小缺叫起来:“主子呀,你真当我是那个聚宝盆?你一伸手就能从我嘴里掏出无限的银子不成?”

宋皎笑道:“那到底有多少?三十两总该有吧。”

小缺道:“你先告诉我要做什么。”其实他仿佛也猜到了。

宋皎道:“你昨儿不是说了么,你要给江大人修这县衙。总不能光说不做啊。”

小缺立刻喊冤:“谁说是我修的了?我就是抱怨一句而已!”

宋皎道:“既然是你主张的,当然是该你做。快点儿!别耽误时候。”

小缺像是割肉一样,哆嗦着从钱袋里摸出了二十两:“这个够了!可以再盖一座房子了。”

宋皎掂量了一下:“再多点儿。”

小缺道:“我的主子,你难道料定咱们回去就不花钱了?好歹给我留一口饭。”

话虽如此,仍是碍不过宋皎,到底又添了十两,他仿佛怕宋皎把自己掏空,给了之后就赶紧跑了。

宋皎回头入内,便把这三十两给了江禀怀。江禀怀执意不要,宋皎道:“你不用跟我推辞,实话说,这钱不是我的,是……”

她笑了笑,坦然道:“是之前从太子殿下那里弄来的,而你在这里,一个月的薪俸有限,我却也知道你都把自己的薪俸用在百姓身上了,唉!”

江禀怀定睛看着她:“你……”

宋皎道:“我之所以承认这是太子的钱,便是叫你放心拿着,东宫储君,自然也该照护子民,你为了百姓而用他的钱,不必有任何的负担,而且这对你而言恐怕也只是杯水车薪。”

“这并非杯水车薪,而是雪中送炭,”江禀怀红着眼圈低下了头:“你啊,你这人,也忒过心细了。”

宋皎道:“你别嫌我琐碎便好。”

说到这儿,四喜从外头进来催启程。宋皎便起身:“你不要送了,我……”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最受不了这个。我还是喜欢相见,不喜离别。”

江禀怀扭开头去,过了会儿才道:“那好,我便不送了,他日倘若我有幸能够进京,咱们再把酒言欢,共叙旧情。”

宋皎点点头,两个人各自拱手行礼告别。

马车出了成安,慢慢地消失在宁州的绿水青山之间。

而就在车马消失于拐弯处的时候,城门口上,江禀怀缓步走出来,凝视着前方已然空空如也的路口。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良久,江禀怀轻声念道:“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这首宋皎因而得了“夜光”之字的诗,如今却似他的心境一般。

念到最后,江禀怀仰头看看头顶天高云淡,怆然一笑,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斯人。

宋皎赶至宁州,那内侍早就在府衙安顿的宅邸中休息了,宋皎正在驿站稍微安置,却有一名驿官匆匆走出来:“宋按台!”

宋皎回头:“何事?”

那驿官笑道:“宋按台,正也巧了,昨儿傍晚城门关的时候有一封信送了来,本想早上送到成安去的,您偏到了,差点儿就错过了。”

“我的信?”宋皎疑惑。

驿官道:“正是。”说着便双手将信递上。

宋皎接在手上,看看封皮的笔迹,眼中掠过一点喜色,忙将信拆开。

原来她认出来,那封皮上的,正是颜文语的字迹。

宋皎正等不着程残阳的回信,看到颜文语的信,满心期待。

不料将信纸摊开的时候,宋皎的脸色突然一变。

颜文语的信上居然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有潦草而短短的一行字:

莫要回京。

宋皎反反复复把这信看了许久,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忙攥在手心里。

四喜在旁边道:“是谁的信?”

宋皎道:“是……是一个朋友,没相干不要紧的话。”

四喜看了她一眼:“按台的脸色不大好,是怎么了,是不是头还疼?早叫你不要喝那么多了,昨晚上醉的把我都认错了呢。”

宋皎顺势笑了笑:“是啊,是有一点疼,以后再也不喝了。”

不过四喜提到醉酒,她倒突然像是想到了些什么似的,好像是有人把自己抱回了房中……

宋皎看了眼四喜,本想问一问,但一转念,还是将这念头扔开了。

当夜在驿站休息的时候,便把那信纸烧了。

从宁州行了有四五日,已经出了永州地界。

刚出永州,京内突然又来了十几个人,说是为保护宋按台的。

易巡侍看出有点不对来,不过这几天诸葛嵩一直没跟他们同行,他找不到人商量,便暗中对宋皎道:“大人,卑职怎么觉着这些人来意蹊跷呢?”

宋皎问:“为何?”

易巡侍道:“看他们……有点像是宫内的内侍,就算皇上急召,也不至于连派内侍出来接应,而且御史台是不是没有任何的消息给大人?”

宋皎点点头:“不打紧,你不必理会。”

易巡侍见她发话,只好不去计较。何况就算御史台,也不好跟内廷的太监们如何的。

接连赶了半个月的路,终于在九月初的时候,进了京畿地界。

宋皎出京的时候都没这么着急过,如此颠簸了一路,身子未免有些不适。

她起初还能忍着。

而这种不舒服的症状,在看到城门口迎接自己的人是谁的时候,更加明显了。

那是豫王殿下的车驾。

宋皎被四喜扶着下了车,上前拜见豫王。

**瑭人在轿子里,并没有下地。

轿中的人,依旧的面如冠玉,一双眼睛却仿佛比先前暗沉了许多,身上的气质,不知是不是宋皎错觉,仿佛也不再似先前一样温和,而仿佛有些若即若离的寒。

豫王淡声说道:“宋按台一路辛苦。”

宋皎道:“多谢王爷,只是下官回京,又何劳王爷亲自出城?”

豫王说道:“当初你离京之时,本王未曾相送,这回你回来了,本王自然该接着,总该有始有终。”

有始有终?宋皎皱皱眉,并不懂他的意思。

豫王淡淡道:“随本王进京吧。”

宋皎本以为自己会进宫面圣的,谁知竟是来至豫王府。

而原先跟在车驾旁边的易巡侍,竟也不见了。

她心中的不妙之感越发重了,四喜也忍不住问道:“怎么到了王府?”

四喜因为常年外派,又是个小丫头,所以豫王府的人并不认得她,而诸葛嵩也才放心让她跟在宋皎身旁。

向内而行的时候,宋皎对四喜道:“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不要轻举妄动。”

四喜诧异:“这是什么意思?”

宋皎道:“你且听我的。”她顿了顿,低低问道:“侍卫长呢?”

四喜说道:“先前进了京畿之时,嵩哥叮嘱我寸步不离地守着您,自己入宫打听消息去了。”

宋皎点点头。

这会儿已然进了王府内厅,豫王进了厅内落座。

她才进门,便见曾公公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宋按台,请随我来。”

宋皎看了眼豫王,豫王波澜不惊地说道:“去吧。”

四喜很觉古怪,跟着宋皎走到内厅门口,曾公公拦着她:“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

“好没规矩,这也是你能问的?”曾公公皱眉道;“叫你等着就等着!”

四喜眼睛一瞪,但想起宋皎方才的叮嘱,便先忍一口气,站在旁边。

这会儿宋皎已经迈步入内,看着面前的几道人影,宋皎只觉着一股寒意从心底升了起来。

那是三个看着都颇有年纪的老嬷嬷,一个个不苟言笑,气质冷肃。

从身上的衣着可以看出,这应该是宫内出来的。

曾公公从外走了进来,看着宋皎,他似冷非冷地笑了声,道:“宋按台,这几位,都是宫内内选司的嬷嬷。”

宋皎缓缓地吸了口气:“哦?”

曾公公死死地盯着她,唇角微挑:“劳烦按台把衣裳脱一下。让嬷嬷们给您……验验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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