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 161 章
马车到了宫门前,太子先行下车,又将宋皎接了下地。
重新替她将身上袍服整理了一番,温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老头子不敢对你怎么样。”
宋皎觉着这话必是太子安抚自己的,想到上次面圣的情形,心有余悸。
何况皇帝的脾气比太子还要琢磨不定,那块差点要了赵仪瑄命的飞砚她可还记忆犹新呢,想当初赵仪瑄在御史台也跟她扔过一次……这点上父子两人倒是一脉相承。
太子陪着宋皎进了宫门,迎面便见有几位官员从内而出,望见赵仪瑄,均都退后行礼。
赵仪瑄没怎么理会,只点了点头,还没走到金水桥,便见宋皎脸色不太好。
他急忙将宋皎扶住:“不舒服?”
宋皎倒没有太大的不适,见他问便道:“殿下替我挡着些。”
赵仪瑄正在莫名,却见宋皎擎起手,手中竟握着一块儿栗子酥,她鬼鬼祟祟地左右扫了眼,便塞到嘴里咬了口。
原来是刚才她下车的时候,舍不得那包点心,竟放在了袖子里。
太子愕然,差点笑了出声,却又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头。
就在这时,迎面有几个人飞奔而至,抬着一架华盖小舆,领头的竟然是盛公公。
盛公公向着赵仪瑄行了礼,又气喘吁吁地:“殿下,可算回来了……”
赵仪瑄见他来的正好,便吩咐道:“去御膳房弄点吃的……对了,要一碗煎鸡蛋,要嫩,不要多放油,加点醋。”
盛公公呆了呆,料想如此古怪的如同药一般的东西,怕不是太子的口味,便扫向旁边的宋皎。
却见她低着头,正在慢慢地吃“手”,其实是吃握在手心的糕点。
“还不快去!”太子催促。
盛公公本想问要不要再弄点别的,给太子惊得跳了跳,忙道:“奴婢这就叫人……”一转身又忙问:“醋是要甜口的还是偏酸的?”
赵仪瑄哪里懂这些,便问宋皎:“你要吃甜口的醋还是……”
宋皎听到“吃醋”,啼笑皆非,不过她此刻吃着甜的点心,便要弄点来冲一冲这甜腻:“酸。”
盛公公如闻纶音,忙吩咐身后一名小太监叫快去。
太子却打量着那小舆,琢磨着问:“怎么抬这东西出来了?”
盛公公擦擦额头的汗:“是皇上吩咐叫抬着的,奴婢虽然觉着殿下未必要坐这个,不过既然是皇上的吩咐……”
若说知子莫若父,那知父也是莫若子的。
太子眉峰一蹙,他很少在宫内乘坐这玩意儿,如今老头子竟巴巴地叫人抬这东西出来,这哪里是给他坐。
赵仪瑄似笑非笑,哼道:“整天弄这些!只管叫人猜测他的心意,倒像是好玩一样,有什么不能直说的,倘若没人领会他的意思又会怎么样?”
宋皎吃了半块点心:“殿下说什么?”
太子叹了口气,拉着她走到銮舆旁边:“夜光去坐。”
宋皎吃了一惊:“我?”
赵仪瑄道:“难不成是本宫上去坐着?快去,别叫皇上等急了。”
“我不坐,没有这个道理,何况我自己能走。”宋皎忙道。
太子默默地瞅着她,叹道:“哪里是给你坐的……罢了,你只管听话。不然皇上会不高兴的。”
宋皎满腹疑惑,鼓气:“不是给我坐又叫我坐?微臣可是被弄糊涂了。”
赵仪瑄却惯知道怎么制她:“你上不上?你不上,便让本宫抱去养心殿。”
宋皎一哆嗦,认真看他的脸色,到底不敢跟他赌这个气,便低头道:“宫内行走的除了一品以上,而且还是年高德劭的大人,没有人有资格坐这个的。如今我逾矩坐了,指不定明儿多少的骂名呢,恐怕连殿下也……”
赵仪瑄道:“管那些干什么,本宫又不是没被骂过。来……”
盛公公狐疑地看看两人,见太子扶着宋皎的手,他便忙去扶她另一只。
才搭住宋皎的胳膊,突然觉着怪别扭的:“这怎么、好像是……”
太子道:“好像是什么?”
盛公公忙道:“没、没什么。”
公公可是不敢说出口的,有劳太子殿下跟他这个东宫头一号的太监亲自服侍的女子,世间还能有谁,太子妃以下的地位都未必能够。
不过,太子竟公然让宋皎乘坐銮舆,这是不是也太打眼了?
至少皇上那边……会不会不高兴?
宋皎坐在舆上,正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她有点紧张地握住銮舆的把手,看到前方殿前鱼贯而过的宫女内侍。
她暗自庆幸这小舆是带着轿拢的,前方的薄纱帘子放下来,至少可以把她挡在其中,让旁观之人看不清里间的是谁。
如果是那中不带轿拢的抬舆,她高高在上,四面可见,这宫内之人看见,怕要炸锅了。
但就算如此,一顶放下帘幔的抬舆,旁边却是太子殿下跟东宫的盛太监相随,身后前呼后拥是东宫的人,这情形也足够叫人猜测一阵子的了。
那抬舆还不到养心殿,宋皎便连声催着要下地。
赵仪瑄假装没听见,直到宋皎掀开帘子叫他,他才说道:“多大的事儿,习惯了就好。”
“不像样。”宋皎脸上涨红,嘀咕:“谁能习惯这个,又不是见天在宫内坐着走。”
如果是她一个人也就罢了,可以解释为皇上格外恩典,但如今太子随行身侧,她却大喇喇地坐在抬舆上,不用别人说,她心里先沉甸甸地压的呼吸困难。
赵仪瑄看她脸上都冒了汗,便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
宋皎赶紧挡住他的手:“殿下别造次。叫人看见。”
这可是在宫内,四处的眼睛,何况皇上这次召见,吉凶难测,她可不想节外生枝。
赵仪瑄倾身靠近宋皎耳畔,有些滚热的低语送入耳中:“这若不是光天化日的,本宫便给你亲了去,岂不是更造次?”
养心殿内一声传召,太子同宋皎一并入内进见。
赵仪瑄在前,宋皎便在后面三四步远,到了丹墀前方,两人行礼。
皇帝坐在龙椅上,两只深邃的眼睛扫来扫去,望着太子身后那个身形纤薄的人,一身大红的獬豸官袍,宽绰的袍服遮掩不住天生纤弱的身量,那艳丽的红反而把她的脸衬得越发雪似的白,好像日影一烈就能化掉似的,虽然是半低着头,仍能看见那青黛如画的一双眉,令人过目难忘。
果然是个女子啊……皇帝心想。
但一想到她在御史台审王纨中中,尤其是此番南行干的那些事,又仿佛不是一个女子能做出来的。
大概也正是因为她柔媚风流的相貌跟她缜密干练的行事风格完全两样,所以才叫人无法怀疑她的身份。
皇帝收敛心神看向太子:“去做什么了?”
“回父皇,到豫王府要人去了。”太子坦然地回答。
皇帝嗤地冷笑:“你竟一刻都等不及。”
赵仪瑄道:“儿臣哪里是等不及,已经等了太久了。”
皇帝皱皱眉:“你是不是觉着朕不会为怎么着你,就又放肆起来了。”
这会儿,皇帝开始怀念前天太子那尽量讨好的很乖的口吻。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没了制衡他的法宝,他就又嘚瑟起来了。
赵仪瑄却即刻道:“儿臣不敢,儿臣知罪。只是担心豫王府有什么纰漏,所以才先赶去看看。”
这态度还算让皇帝满意,他扫了眼在太子身后的宋皎:“宋夜光。”
宋皎跪地:“微臣在。”
皇帝刚要张口,就见赵仪瑄回头看向宋皎,皇帝便道:“太子,你先退下。”
赵仪瑄微微意外,他显然是不太愿意,但他知道自己此刻该怎么做,于是向上应道:“儿臣遵旨。”
太子言听计从地退了出去,皇帝道:“宋夜光,你起来回话。”
宋皎谢恩,缓缓起身。
皇帝的目光闪烁:“听说你昨日在豫王府……害了病。”
宋皎正略觉紧张地等待皇帝的质问,闻言微怔:“回皇上,微臣并无大碍,现在也已经好多了。”
皇帝淡淡道:“季节轮换,时气不定,是最容易犯毛病的,来人。”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嬷嬷从偏殿走了出来。
皇帝道:“帮宋按台看看。”
宋皎一惊,细看那两人有些眼熟,竟是豫王府内见过的,她忙道:“皇上,微臣已经……”
她觉着皇帝让这两个给自己“验过身”的嬷嬷来,并不是要叫人给自己看什么病,但又想不通到底是怎么样。
而且她本以为皇帝是要兴师问罪的,怎么竟然不提那些,上来就要看诊?
那两人已经走到了跟前,原先面无表情的脸上稍微地带了点温和,一位道:“请抬手。”
宋皎无奈,只好把右手抬起,那人便在她脉上听了半晌,另一位则问:“可觉着有什么不适?”
见她摇了摇头,便又问:“昨夜到今日可吐过?”
宋皎愣怔,又一摇头:“不曾。”
“吃过什么?”
她想摸摸袖子里的栗子酥,纳闷而平静地:“吃了几块糕点。”
嬷嬷皱眉:“只吃了这些?”
宋皎一头雾水,忍不住又看看前方的皇帝,按捺忐忑,她说道:“昨儿本吃了不少,晚上都吐了,后来……”
后来她服了药自以为必死……谁知却似因祸得福。
另一个嬷嬷又叫她抬左手,宋皎只好先把袖子里的点心掏出来。
那两人惊疑地对视了一眼,却仍是有条不紊地替她诊完了脉。
宋皎满心不安,她模模糊糊地觉着,皇帝……是不是怀疑自己从南边带了什么病回来?难道是什么……瘟疫之类?所以如此提防?
那两个嬷嬷退了回去,上丹墀靠近皇帝身边,低低地跟皇帝回话。
宋皎屏息静气竖起耳朵,依稀听到什么“体弱”,“进食”,莫名其妙。
顷刻,嬷嬷们退入偏殿,皇帝道:“赐座。”
魏疾公公亲自搬了个锦墩送了上来,宋皎简直“受宠若惊”,欠身道:“劳烦公公。”
皇帝说道:“你的家中情形,朕已经知道了。你之行径虽是欺君,但也情有可原。”
宋皎才坐下,闻言又站起来。
皇帝抬手示意她落座,继续说道:“何况你所作所为,皆是利国利民之举,朕一则是惜才,另一方面……”
他并未说完,只道:“朕思来想去,你的死罪当然可以赦免。但官职是保不住的,毕竟本朝还无此等先例。”
宋皎垂头:“多谢皇上恩典。”
皇帝道:“以后你打算如何?”
宋皎沉默。
皇帝也并没有催促,而只是默默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再次细看,确实,宋夜光生得极为出色,眉目如画,气质出众,在阅女无数的皇帝看来,若换上女装,仔细妆容,必然也是难得的绝色,太子的眼光是不错的。
但所谓的祸国妖姬之类,却是半点儿也沾不上。
她就清清冷冷地,像是一抹春天里的月光,温柔而皎洁,叫人心动,但绝不迷乱。
当内选司的嬷嬷围着她的时候,她那满脸茫然之态,可见她丝毫不知身上发生了什么。
皇帝心里本是不喜宋皎的。
多半的原因,一则是她女扮男装违了法纪,二来,却是她逗引的太子为她神魂颠倒。
可是看到她立在原地,蹙着眉心雪着脸,茫然无措地由着嬷嬷们把脉闻讯,皇帝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点莫名的怜惜。
为人父母的,多半都会把自己的子女看的比什么都重。
子女犯错,便往往会天生的袒护,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
就算皇帝对于太子多有苛责申饬之语,但对皇帝而言,太子自是金枝玉叶,而宋皎不过是区区女子,竟敢引逗太子,让太子奋不顾身置身险境,实在罪无可赦,这罪过简直比欺君还大。
皇帝自然而然地觉着,宋皎才是那个罪魁祸首,不折不扣的祸水之源。
但此刻看着宋皎一脸懵懂地立在面前,皇帝心里其实已经明白,这中事,跟她无关。
她绝不会主动的去勾引太子,相反……他很清楚太子的脾气。
如果不是赵仪瑄主动甘愿,又有什么女子能够引的他失神?如果不是太子上赶着,宋皎未必肯冒着身份戳破诛九族的危险、去攀龙附凤,尤其她先前还跟太子势不两立。
虽然承认这个对于皇帝而言有点难堪,但却是无可否认的。
宋夜光不是苏妲己也不是褒姒,只是一个无辜被卷入了的人,如此而已。
但承认是一回事,说出口来,又是另一回事。
皇帝道:“你为何不回答,是很难回答,还是没想好。”问到这里他又补充了一句:“或者你难以启齿?”
宋皎微微一震。
皇帝饶了她的性命,已经是开恩之举了。但若问起她她以后将如何,宋皎却又无法理清。
假如没有太子的羁绊,她的回答将很简单:离开京城,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可是如今,她心里已经有了个人。
如果还说要离京的话,那就是违心。
但以太子的身份……假如她当着皇帝的面承认自己舍不得太子,想跟他……
那就又有点不知廉耻了。
甚至会让皇帝觉着她果然是个贪慕荣华之人,被饶了性命还不知足,竟然还想着进东宫!
而且另一方面,宋皎其实也并没有就想要进东宫。
她想跟太子厮守,但并不想跟东宫的妃嫔一起等待他的“宠幸”。
一想到这个,她心里就难过的很。
皇帝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宋皎却仿佛站在两条岔路口的前方,这两条路,都不是她最想选的。
何去何从。
但就在这时,殿外响起一声咳嗽。
紧接着,是太子走了进来:“父皇。”
皇帝眉头紧锁:“干什么?谁许你进来的。”
赵仪瑄身后,是盛公公,手中托着一个五彩云龙的黄釉盖碗。太子道:“她昨儿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之前来的路上就说饿了,只要吃这个,儿臣命人去做了,再不趁热吃,可就冷了。”
皇帝瞪大了眼睛,嘴唇动了动。
宋皎也惊愕地转回头去,不晓得太子为何如此放诞。
她是在面圣,在回皇帝的话,他却贸然打断,只为了让她吃东西。
宋皎心里响起一声无奈地低吟,难不成太子是以惹怒皇帝为乐的吗?
就在宋皎想要开口请罪的时候,皇帝慢慢地吁了口气:“那就送进来吧。”
宋皎重又抬头瞪向皇帝,她没法形容心里的震惊,这两父子是怎么回事?是一物降一物呢,还是……彼此怪诞的脾气,“不谋而合”?
她打定主意不肯吃。
盛公公捧着那碗煎鸡蛋跑到宋皎跟前,将盖碗打开,顿时之间一股香气搅合着醋味冲鼻而出,味道如此浓烈,连旁边的皇帝都闻到了。
宋皎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她盯着那一碗吃食,之前的坚定打算开始动摇:只吃一口的话……该没事儿吧。
盛公公伺候宋皎吃东西,她吃了一口就停不下来,手都在发抖,好像之前欠下的饿变本加厉地发作了。
赵仪瑄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丹墀之上。
“父皇,”看了眼正忙于吃饭的宋皎,赵仪瑄低低道:“您还想为难她吗?就……这么忍心?”
皇帝也瞥了一眼前方:“并非为难,朕若想为难她,就不至于如此了。”
赵仪瑄道:“您想问的,,只管向着儿臣,儿臣保证什么都会照实说。至于她的品性,父皇也不必再试探了,如果她是那中上不得台面的,程残阳怎会一力维护,如果她的能力差,西南之行怎会做出那么多令人望尘莫及之事,那把万民伞,父皇也该看见了吧。”
皇帝垂了眸子。
臣子受了万民伞,其实皇帝的脸上也是有光的,这证明皇帝有德,才会有被百姓真正爱戴的有功朝臣出现,皇帝不是没有触动,只是没表露出来。
赵仪瑄道:“儿臣跟您说过,她不愿意进东宫,要不然儿臣早就想法儿做了……这个问题,父皇且也别再问了,交给儿臣自行料理,可好?”
太子的语气又变得有商有量,态度里掺着谦恭。
皇帝深深呼吸,并没有接茬,而只是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一句话没头没脑,太子顿了顿:“刚才接她回来的时候,她虚弱的很,有人给她把过脉才知道的。父皇……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四目相对,皇帝并没有回答,反而问道:“真的?”
太子道:“这中事岂能乱说?”
皇帝冷笑:“你自己做出来的好事,你竟这样后知后觉?”
赵仪瑄感慨道:“儿臣也是第一次,自是稀里糊涂的,又不像是父皇……这么经验丰富。”
皇帝的眉头又深锁起来,嘴角却在瞬间向上扬了扬,然后他道:“糊涂东西,一对儿糊涂虫,一个造出来都不知道,另一个更……”他看向那正在贪吃醋鸡蛋的宋皎,“要不是朕及时地给你们兜着,你还想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