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二更君

太子其实很理解程残阳的决定,就算两个人仿佛敌对,但仍是不妨碍他佩服程御史的手段。

程子励做错在先,成了别人手中的刀,迟早晚会事发。

程残阳抢先一步戳破了这个脓疮,对方非但失了主动,还给打的措手不及。

正因为他动的干净利落毫不迟疑,对方没时间把鹤州的事情料理妥当,这才能给朝廷机会,将鹤州收拾的干干净净。

甚至于西南道之行,除了引太子出京外,更重要的事是,从永州的案子牵扯到朝堂,把为祸多年的张家一夜端掉,若不是事关太子,皇上恐怕也不会用如此无情果决的雷霆手段。

假如不是程子励的那点私情,在所有事上,程残阳果然像是“天地可鉴”。

然而,就算冷硬如程御史,他心里也有一个放不下的。

赵仪瑄看出了程残阳眼底的那点温软。

说不清是因为太过聪慧还是……“心有戚戚然”的缘故,太子知道程御史眼里的那点软和是为了谁。

毕竟在外人看来,太子殿下也是那样的暴戾冷绝,可谁又知道,他眼里的深情跟温柔,都是给一个人留存着。

赵仪瑄本是咄咄逼人的。

但在看破了程残阳心里那点“私”的时候,他身上的锋芒突然间收敛了不少。

太子心想,兴许这叫做同病相怜吧。

程残阳没什么别的要求,他只求了太子两件事:一是别把真相告诉宋皎。二是不要将那画的隐情散播出去。

赵仪瑄离开之前,看着程残阳,问了最后一句话。

“你决定舍弃程子励的时候,是因为公事考量,还是因为私事。”

程残阳沉默了片刻:“微臣只能这么回答殿下,若子励遵纪守法不逾矩,微臣一辈子也不会伤害他。”

赵仪瑄听了,莫名地说道:“嗯,你比本宫强。”

他转身出门。

假如有个人敢像是程子励惦记颜文语一样,暗中肖想宋皎,赵仪瑄才不会管他是否遵纪守法,这在他看来已经是逾矩,还是大不韪的逾矩。

出御史台往回的时候,太子被一队人拦住。

出乎意料的,拦路的竟是朱厌。

盛公公请他到銮驾之前,朱厌矮着身子,像是怕声音大了便会惊醒熟睡的孩子似的唤了声:“主子。”

赵仪瑄扫了他一眼:“怎么?”

朱厌听见太子的声音,一动,似乎想抬头,却仍是恭顺地垂着首:“先前主子吩咐办那些舌头的事,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赵仪瑄“哦”了声:“没别的就退下吧。”

朱厌忙道:“主子……”

太子皱皱眉:“怎么?”

朱厌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问:“我、属下是想问,属下能留在京城了么?”

赵仪瑄没有再看他,只淡淡道:“你若不犯错,自然可以留下。”

朱厌脸上露出一点喜色。

而太子说了这句,没等朱厌再开口便道:“起驾。”

车驾复又往前。

“主子……”朱厌嘴里的那声呼唤冲到嘴边,又可怜巴巴地停下来。

眼睁睁地看着太子的车驾远去,他其实还有一句话,一句重要的话跟赵仪瑄说,但偏偏他心里害怕。

怕一旦说出来,就是“犯错”,就又要给赶出京城了。

大理寺的差官见他站在原地不动,也都不敢擅自行动,只等他的命令。

顷刻,朱厌听不到太子车驾的响动,才冷冷地开口:“去找,往五城兵马司,京兆府调人,一定要把她找到!”

这天晚上,赵仪瑄费了点功夫,终于还是把宋皎留在了寝殿。

只是宋皎先前被他那句话弄得心里不太舒服,所以也不大愿意理会他。

“夜光,”太子从后面把人抱在怀中,在她的肩头轻轻地蹭:“别不理人,不是答应你了吗?”

宋皎本来想装睡的,但太子好像长在了她的身上,而且没有一刻安静,她也装不成的,便只搪塞:“困了,殿下也早点睡吧。”

赵仪瑄道:“你不理本宫,睡了也不安稳。你好歹同本宫说句话……立刻就睡了。”

宋皎皱皱眉:“刚才不是说过了么?”

他嗤地笑了,手勒在腰间一阵乱动,好像要挠她痒痒,又像是情不自禁而已:“那不算,你得说句好听的才行。”

宋皎叹了口气:“什么好听的?”

“你……”赵仪瑄嗅着她身上的香气:“这也叫人教?”

“我又不像是殿下一般口才极佳,很会甜言蜜语。”

赵仪瑄梗了梗:“本宫看你只是躲懒而已……”却灵机一动:“那好,你就把本宫跟你说过的甜言蜜语,也照样说给本宫听听。”

宋皎怔住,又无奈又觉着好笑:“我、我都忘了。”

赵仪瑄心痒难耐,凑近道:“你不说,今晚睡不成了。”

他倒是谨慎,贴近她耳畔,声音只送到她的耳朵里去,恐怕连内卫都听不见,那两个嬷嬷自然也听不着的。

宋皎给他在耳朵眼呵气,不由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你到底要怎么样?”

“说啊,说点好听的。”

宋皎叹了口气,竭力想了想:“我真不会。”

赵仪瑄僵住,手上稍微用了点儿力把她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再说一句。本宫就不值得你一句好话?”

“平白无故说什么好话。”宋皎却有点不敢面对他,垂着眼皮负隅顽抗。

赵仪瑄恨得咬牙:“你明天还想不想出宫了?”

宋皎一愣,终于说道:“那……那我说就是了。”

眼前的人顿时又眉开眼笑:“快说。”

宋皎又叹了声:“太子殿下英明神武,人人敬仰,行不行?”

赵仪瑄脸上的笑在消失:“倘若要听这些,这东宫里,内廷中,还有朝堂上,哪一个不说的比你真情实意?”

这倒是,刚才那句她确实是敷衍的,宋皎差点笑出来,却又忙忍住。

“那……您要什么样儿的。”她觉着自己像是店铺小二,在伺候难对付的主顾。

“体己话,就像是……你今儿跟颜文语说什么了?”

宋皎愣了愣,心里想到的却是颜文语责备他们两个乱来,说“男人都是混账”的情形。

她这么一走神,太子便捏着下颌:“又在想什么?”

宋皎道:“师娘问我西南之行的趣事,要不要我也跟殿下说一说?”

赵仪瑄眉头一皱,却又笑道:“那你可跟她说了,本宫去找你之后……的趣事?‘安知南山桂,绿叶垂芳根’,夜光这清阴可托的南山桂,终于妥善地栽在‘君园’里了。”

这是两人那时候在岳峰县衙里,桂树之下绵缠之时,所咏过的诗句,太子的记性极佳。

宋皎不由也想起那时的情形,心头又是恍惚。

太子看出她脸色的变化,便又贴近了叮嘱道:“就像是那会儿一样,要说那种掏心窝子的,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好话。”

宋皎的脸上有点淡淡的红晕,抬眸对上他热切的眸色,心里砰砰乱跳,又有些窘:“这会儿说那些,殿下恐怕又要不安分了。”

“你怎么知道,”太子这会儿其实就有点不安分,只是要赚她的温声软语,“你说,本宫等着呢。”

宋皎被他看的脸都要烧起来,不可奈何,便靠向他怀中:“殿下别平白折腾人了,没头没脑地叫人怎么说的出口。”

赵仪瑄有些失望:“这有什么不能开口的,又没有让你说些荤话。改天让你说……”

宋皎躲在他怀中,指望他能消停些,突然听见这个,身子一抖:“我真的要睡了。”

赵仪瑄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夜光,你看着本宫,跟本宫学。”

宋皎疑惑:“学什么?”

赵仪瑄想了想:“你就说——‘夜光喜欢太子哥哥’,嗯……还有“只喜欢太子哥哥一个人”。”

宋皎听见“太子哥哥”四字,已经是吃了一惊。

听完全部,轻轻咬着唇,无法开口,心里想:殿下真是……“厚颜无耻”,这也能说得出来。

赵仪瑄恼了道:“这都不行?那你明儿也不要出宫了。”说了这句又补充:“什么时候会说了,什么时候再出去。”

说完后,他赌气转身向外。

帐内静悄悄地。外间也无动静。

时间其实不算很长,但在太子觉着,好像半宿已经过去了,太子甚至怀疑宋皎已经睡着了。

他简直要气炸了,恨不得回身把她摇醒,大声地质问她。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宋皎低低道:“我……”

窸窸窣窣,是她靠近过来,窝在他的后心处,她低声道:“夜光喜欢、喜欢太子……哥哥,只……只喜欢太子哥哥、一个人。”

赵仪瑄无法动弹,过了半晌才低低道:“再说一遍。”

宋皎说完后,感觉他沉默着,还以为他睡着了,或者不理会自己,没想到竟又叫她说。

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她轻轻地抓着他背上那柔滑的明黄缎:“夜光、喜欢太子哥哥。只喜欢太子哥哥一个人。好不好?”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既然开了口,好像再说就没那么艰难了。

太子转过身来。

“真心的?”他的声音很轻,目光在她的眉眼间温柔地逡巡。

“真心的。”宋皎回答。

太子的唇勾起:“再叫一声‘太子哥哥’。”

她窘了窘,豁出去的:“太子哥哥。”

“叫一声‘瑄哥哥’。”

“瑄、瑄哥哥……”宋皎贴到他怀中,羞的没法见人,软软地求:“好了吧……”

赵仪瑄把她拉出来:“多叫几声,乖。”

就像是吃着什么令人上瘾的好药,他着了魔似的,逼得她不住地叫了一刻钟,直到外头又响起了那令人扫兴的咳嗽声响。

一个嬷嬷道:“天儿不早了,殿下还是早点安寝吧。”

原来刚才赵仪瑄因过于喜欢,竟忘了低声,惊动了外头的人。

宋皎往太子身上捶了两下,把脸躲到他的怀中,闷闷道:“都怪殿下,总是叫人没脸!”

赵仪瑄不理会外头,握着她的小手在她耳畔道:“你应该说都怪‘瑄哥哥’或者‘太子哥哥’。”

宋皎见他这时侯还不忘调笑,便发狠在他的手上咬了一下,只是不敢用力,稍微叫他觉着疼就罢了。

太子并没觉着疼,只是有些心痒。

看着手背上一点唾液的湿润,他浮想联翩。

只是到底未敢像是在岳峰要挟她那样、再提那种要求。

虽然心里是永远忘不了的。

想到她当时那种含羞带恼,青涩不懂,却又竭力侍奉的样子……心跳都响快了几分。

太子不敢让自己继续想下去,怕无法收场。

就只抱了抱宋皎,别有用意地叹息:“咬吧,用点儿力气也没关系。”

之前太子本想发发狠,把程残阳的那点**告诉宋皎,让她对程残阳断了念想。

但他终于并没舍得让她伤心。

毕竟,他满心只想把她捧在手心里才好,哪里舍得她受一点伤害。

这天晚上,还未到寅时。

太子突然觉着怀中的人仿佛不安稳似的动了两下。

赵仪瑄微微睁开双眼。

宋皎的手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襟:“不、不要……”

太子起初没反应过来,定睛细看,却见她的眉峰微蹙,眼睛没睁,嘴里喃喃地,倒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夜光?”他低低地叫了声,手扶在她的肩头,想安抚宋皎。

“师兄、师兄……”宋皎连唤了两声,声音里透出几分悲戚。

太子吃了一惊,知道她果然是做梦了,忙翻身坐起来:“夜光,醒醒。”

宋皎却没有醒,手胡乱地扯着他的衣襟不放:“别走、师兄别走……”

赵仪瑄忙把她的手握住,正要再叫,宋皎却又安静下来,却还在不住地抽噎着。

太子定睛看了她半晌,宋皎叫的是程子励,又看她的神色,便知道她做的不是什么好梦。

还好她静了下来,太子叹了口气,慢慢倒下,重新轻轻地把她拢到怀中。

可不多一会儿,宋皎却又低呼了声。

这次,她叫道:“侍卫长!”

赵仪瑄的头发都在此刻竖了起来,暗影中他睁开双眼看向宋皎,只见宋皎皱着眉:“别、别死……殿下!殿下!”最后她连叫了两声,哭了起来。

外间值夜的小太监给惊动了,两位嬷嬷大概也起了身,却还不知到底是怎么了。

很难形容赵仪瑄此刻的心情,他沉静地起身,扶着宋皎肩头:“夜光,醒醒!”

唤了数声,宋皎慢慢睁开双眼,她满眼的泪,还本能地抽泣着。

“你做梦了。”太子说道。

“做、做梦……”宋皎先是看看太子,又左右望了会儿:“我、我做梦了?”

赵仪瑄没回答,只对外头道:“无碍,做了噩梦。”

内侍们应声后退,是张嬷嬷道:“贵人怕是受了惊吓,奴婢去熬一碗安神汤。”

宋皎已然反应过来,她的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神色,喃喃道:“还好,是做梦。”

赵仪瑄凝视着她:“你做了什么梦?”

宋皎怔了怔:“我……”她皱眉想了会儿,心有余悸:“我梦见在岳峰县衙,恨无伤逼迫……侍卫长要自戕!”她抬手捂着脸:“殿下没来得及救侍卫长,那么多血……”

赵仪瑄的心稍微安了安:“都是过去的事了,怎么还惦记着不忘?”

“不知道,”宋皎的心狂跳不休,恐惧未退,她抓着太子的手:“殿下,你去传侍卫长看看,是不是好端端的?”

赵仪瑄反而笑了:“胡闹,做个梦而已。今晚他不值夜,不在这儿。”

宋皎道:“出宫了?”

“没有。”太子不喜多提诸葛嵩,便抬手给她擦眼角的泪:“好好的,梦他做什么?还梦见什么了?”

宋皎揉了揉额头:“我、我……”她终于想起来,脸色一变:“我好像还梦见师兄了。他……他对我说了些话……”

她竭力地回想是什么话,一时却想不起来。

太子见她惊魂未定的样子,把人揽入怀中:“你多半是昨儿见过了颜文语,所以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过诸葛嵩……是因为慎思阁荷花池边的事么?

宋皎却悲从中来,道:“子励哥哥,我、我甚至都没送他最后一程,赶明儿,我要去他坟上给他烧烧纸。他一定也是想我,所以才托梦给我的……”

“胡说,”太子轻轻地斥责了声:“你还忙得过来么?要烧纸,本宫派人去就行了,代你多烧些给他,你不许去那种地方。”

说话间,感觉她的泪打在手上,太子忙又换了一副口吻:“不许哭了,叫外头嬷嬷听见,还以为本宫又欺负了你,明儿又要去皇上面前告状,本宫又要挨骂了。”

宋皎因想起程子励,心头痛不可当,听了这句,却忙收敛了:“我是做了噩梦,跟殿下不相干。”

赵仪瑄只不过是想借这个由头不叫她落泪而已,当下温声道:“好了,你不哭,自然万事大吉。”又亲亲她的发鬓:“别多想其他有的没的,有瑄哥哥守着夜光呢。”

宋皎听见“瑄哥哥”,便想起入睡之前的光景,又给太子暖暖地抱在怀中,心里的悲戚不由慢慢地散开了。

不多时,嬷嬷又送了安神汤进来,太子端着喂她喝了,才又抱着睡下。

因为晚上这件事,赵仪瑄有点心神不宁,次日早上起来,见宋皎的眼皮微微肿着,他便商议道:“昨夜没睡好,今儿别往外头去了,明儿再出去好么?”

宋皎疑心他是故意地又要推三阻四,便道:“只是做了噩梦,没什么要紧的。”

太子道:“可是你这样出去,家里人或者颜文语看了,岂不担心?”

宋皎也怕不像样,急忙请盛公公拿镜子来看,又想起一事:“殿下,侍卫长呢?”

赵仪瑄心头一刺,却淡淡道:“你进来。”

殿门口人影晃动,确实是一身青衣的诸葛嵩走了进来。

宋皎也顾不得照镜子了,忙起身细细打量了一番:“侍卫长的伤口没妨碍吗?”

诸葛嵩倒是一直垂着眼皮,并不曾看过她一眼:“已经都好了,多谢宋尚仪关怀。”

宋皎走近了两步,仔细端详他的颈间,却见依稀还有一点淡红痕迹,却并不似梦中见的那么可怕,她缓缓地吁了口气:“好,没事儿就好。”

诸葛嵩道:“若无别的吩咐,属下告退。”

正要后退,冷不防赵仪瑄道:“且慢。”

诸葛嵩止步。

太子扫了他一眼:“江南道那边,陶避寒因才去,周旋不过来,你即刻出发,去帮他吧。”

诸葛嵩的身形有些僵,垂在腰侧的手慢慢地握了起来。

只一停顿,就躬身道:“属下遵命。”

宋皎在旁听了太子的吩咐,本来寻常调度不足为奇,但偏巧这个时候?

她看看诸葛嵩,他一个字都没说,但满身的那种气息,却仿佛山雨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