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长舌:三

当晚沈长释就没见过那姑娘了,再见便是第二日。

因为情况特殊,客栈门外那条街便是金恶霸的,故而在那位姑娘养好伤之前不得离开客栈的房间。

姜青诉与单邪早起便去二楼的围栏边找个位置吃早饭了,沈长释本来也想去凑一凑的,不过想起来屋中还有个年纪小的没饭吃,便买了一屉包子去敲门。

他没等多久门就被打开了,沈长释低头看了对方一眼,小姑娘洗干净了,一头长发披着,乌黑却有些毛躁。身上穿着的是姜青诉的白裙,于她而言大了些,袖子长出一截,裙摆拖地,身上还有一股药味儿。

她看见沈长释这个救命恩人没什么反应,不过闻到了沈长释手中的包子味道就没将目光挪开了,沈长释嗤了一声有些好笑:“没想到你也是个爱吃的家伙。”

他一脚跨进去,那姑娘没动,沈长释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将她给戳开,然后径自走进去。

那姑娘见沈长释已经进门了,伸手揉着自己的额头,然后乖巧地坐在了桌边,正好是沈长释的对面。沈长释将包子递给了她,姑娘立刻拿起来吃,他一个烫字还没说出口,她就将手中的包子丢在桌上,嘴里的也吐了。

沈长释砸了砸嘴,心想这姑娘看来不仅是个哑巴,还有点儿傻。

摇了摇头,等包子凉了,姑娘又伸手去拿桌上咬了一口的,沈长释道:“吃蒸笼里的,掉桌上的已经脏了,不能吃了。”

姑娘没听,依旧拿起来就吃,沈长释抿嘴,不光有点儿傻,还有点儿缺心眼。

他见对方已经吃下了一个包子,正准备吃第二个,心中斟酌了会儿,还是开口:“昨夜我救了你,你可记得?”

姑娘睁圆了一双眼睛点头,吃包子的嘴没停。

沈长释的手指轻放在桌面上敲了敲,道:“原以我的身份不该救下你的,不过既然已经把你从金恶霸的手中带出来了,我便不会将你送回去,你身上还有伤,我家主人说等你伤好了之后便将你送出城去,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姑娘开始吃第三个包子,依旧看着沈长释点头。

沈长释见她这模样,叹了口气问:“你可有名字?”

姑娘这回没继续吃了,愣愣地看着沈长释,第三次点头。

沈长释从一旁拿来了纸笔,放在桌上道:“写给我看,我总不能一直不知如何称呼你吧。”

那姑娘看着纸笔愣了愣,然后写下了两个字,第一笔就将毛笔给写劈了,沈长释扯了扯嘴角,瞧那鬼画符一般的字,这字丢给钟留,说不定念个咒就能镇鬼了。

他瞧不出来那两个字是什么,姑娘写得认真,写完之后又看了一遍,随后蘸墨涂黑了一块,在旁边重写一点儿。

沈长释还是头一次见过一个字能拆分成四段,单改左上和右下两段,改完了之后还看不出与没改有何差别的字。他自认自己这么些年饱读诗书,才学若要拿去秋试,怎么也能位列前三甲,可这两个字,他横竖认不出。

姑娘写完了,丢下笔坐在一边继续吃包子。

沈长释拿着那张纸,第二次改一个部首时,纸都被戳穿了,他仔细看了看,问对方:“你确定是这样写的?”

姑娘点头,眼中满是真诚。

沈长释张了张嘴:“人……人……”颠倒纸,他眯着眼:“人、又……木又……”

姑娘嚼着包子看着他,等他把自己写的字认出来然后喊出,沈长释一张纸来回颠倒了好几次,最后折起来对姑娘笑着说:“你继续吃,我先走了。”

出了房间关上门,沈长释又拿出了那张纸,眉头紧皱,眨了眨眼简直看不下去。

他朝姜青诉与单邪的方向过去,两位大人已经吃完早饭了,正品茶呢,桌上放着一盘糕点。

单邪最近得了一本好书正在看,姜青诉则望着楼下几位站在卖包子的店门口聊天的书生,听他们口中说的话,觉得有趣。

沈长释走到姜青诉跟前,破纸往桌上一放,他问:“白大人,请教您一件事儿,这字您认得吗?”

姜青诉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纸,当下就皱眉,眯着眼道:“那姑娘写的?”

沈长释点头,端了个凳子坐在旁边:“我是真的看不出这是何字。”

姜青诉也拿起纸端详了片刻,左右没看出来,问了句:“她从那边开始下笔的?”

沈长释叹了口气,坐在姜青诉对面的单邪瞥了一眼这张纸,道:“花枝。”

“啊?”姜青诉挑眉,将纸铺平,沈长释立刻凑了过来仔细看,上头的草字被拆分成左右两段,分别画叉,下头的化则写成了人又,而枝左边的木是可以认出的,右边又是一个叉一个又,距离分开,上下不挨,当真难认。

姜青诉眼眸一亮:“还当真是花枝!单大人厉害,这都能认出?莫非这是一种我与沈都不懂的字体?又唯有你见过?”

沈长释朝高深莫测的单邪看去一眼,心中啧啧称奇。

单邪视线落回了书上道:“早间姓金的来过,脱口而出她的名字。”

姜青诉与沈长释互看了一眼,原来如此,单大人也认不出这字。

苏城的文人节即将开始,故而临城许多书生都朝这边来了,姜青诉早间看到几人的便是从临城过来的。文人节举办地点‘妙笔生花’距离此处并不算远,姜青诉留在苏城本就是想要去看一看这文人节,凑个热闹。

今日便是文人节首日,所到人数最多,所有文人一年内所写诗句,所书所画皆会展出,要说热闹,便看今日。

故而姜青诉一早起来吃了早饭,就等着时辰到了,她便拉着单邪去文人节。

沈长释瞧见了楼下的书生,问了句:“白大人去可有诗句展品?”

姜青诉道:“我没有,单大人有。”

单邪抬眸朝她看了一眼,姜青诉笑道:“你别不认,你房中的画是你自己画的吧?上回我见你写过字,龙飞凤舞自成一派,如劲风扫竹,破墨而生,你的一幅字绝对能让天下文人折服。”

“我不稀罕。”单邪吐出这四个字,目光重新落在了书上。

姜青诉哎哟一声:“你就当给你家夫人博个面子,也别让我们空手而去啊。”

“白大人写字也好看。”沈长释多了句嘴。

姜青诉道:“我那字中规中矩,访前朝古人之迹,看看可以,难登大雅之堂。”

说到这儿,她又看向沈长释:“沈你写得好似也不错,你还会画画吧?十方殿二楼挂了两墙的春宫仕女图,那画我瞧了……”

姜青诉还没说完,沈长释便一拱手,转身走了。

姜青诉在后头哎了两声:“沈你去吗?”

让他当众画春宫?

沈长释道:“不去。”

结果他还是去了……

因为姜青诉把花枝带出了门。

花枝身上穿的是姜青诉的衣服,她的脸这周围人都认得,姜青诉给她戴了个斗笠,斗笠下挂着薄纱遮住了她的面容。

姜青诉素来与凡人交好,与花枝说了‘妙笔生花’,问花枝想不想去,花枝犹豫了会儿,最终视线落在一旁皱着眉头反复看她写的名字的沈长释身上,点了点头。

于是姜青诉回头朝沈长释一笑:“你一人留在客栈?下回可不许说我出去玩儿不带着你。”

沈长释收了纸,叹道:“白大人唉……你不会真让我当众展出春宫仕女图吧?”

姜青诉笑道:“说说而已。”

‘妙笔生花’的竹林其实并不大,就在城外不远的一个小山丘上,山丘处处都是竹子,这个时间翠竹的叶子多半泛黄落下。姜青诉与单邪一行人往山丘上走时,途中就碰到了许多文人,有的带了诗集,有的带了画卷,还没到那妙笔生花的茅屋处,路上便已有人展出作品了。

姜青诉一路望过去,看见许多喜欢的字,大多都是文人自己创造的字体,有狂放的,有内敛的,写着几百年前名家的诗句。

到了茅屋处,那里聚集的人更多,大多都是早年便已经在这儿的了,彼此都很脸熟,他们并不非要争个高下,却要在众多才子之中博个一眼难忘。

姜青诉发现这里还有闺阁中的女子,装扮与花枝一样,戴着斗笠披着面纱不露真容,身后跟着家丁几人。来此有的是喜好文墨,有的……则是希望能寻得良人,因遮了面容,众人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便没了无礼一说。

姜青诉这种不遮面的,倒是惹了不少人看过来,第三拨朝她看来的人,已经被单邪一记冷冷的目光给瞪了回去。

前方有人正在写字,长桌上铺着白纸,姜青诉拉着单邪围了过去,沈长释跟在身后欲观究竟,一回头看见花枝站在原地,眼睛隔着斗笠挂下的面纱朝一卖糖人的瞧去。

卖糖人的是来凑热闹的,远处凑热闹的百姓还有不少,来的路上还瞧见卖烤红薯的呢。

人是沈长释捡回来的,两位大人不管,他不能不管,于是走过去问:“你想吃啊?”

花枝抬头朝他看过去,没有犹豫就点头了,一点儿也不知含蓄。

沈长释走到糖人摊上挑了个小鸟,花枝带着点儿小跑跟过去,摆了摆手表示不要那个,自己在旁边拿了个捏成牛的。

买了糖人花枝便吃,沈长释能看见她在笑,从昨日见她到现在,花枝还是第一次笑,笑起来那双大眼睛弯弯的,更漂亮。

“你买牛该不会是因为大吧?”沈长释问。

花枝立刻点头,咬了一下牛角。

沈长释呵了一声,侧过脸勾着嘴角眉眼弯弯,他对花枝竖起了拇指道:“有出息。”

花枝得了夸奖还挺开心,跳着朝前去。

沈长释拉着她的胳膊,这人走路不看脚下,总容易磕磕碰碰,他问:“你又不会写字,跑到文人节来做什么?身上本来就……还非出门。”

花枝指着一处空着的桌子,领着沈长释走过去,握笔的姿势怪异,然后在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沈长释依旧没认出来,之所以知道是她的名字,是因为他怀里揣着的那张纸上笔画,与这个没差。

“你想学写字?”沈长释问。

花枝点头,又咬掉了另一个牛角。

沈长释撇嘴,将她手中的笔拿下,重新蘸了墨水,笔落在纸上写下工整的两句话。

姜青诉那边正在写字的人还未结束,差最后一句诗句,她回头看去,没瞧见沈长释与花枝,目光扫了一圈,在另一张桌子旁看见了两人。

沈长释在认真写字,花枝手中握着糖人,微微垂眸,看向他的腰间荷包,荷包上莲花开得漂亮。

一道视线过来,花枝抬头看去,刚好对上了姜青诉的目光,她愣了愣,乖乖吃糖,沈长释放下笔道:“瞧瞧,这才叫字。”

纸上写道:山林山遇雾,花枝花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