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君子藏器于身

张良被鲁勾践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也不气恼,擦了擦后,拦在了门口。

鲁勾践拔剑指向他,如当年怒叱荆轲一样,斥道:“孺子,让开!”

张良却不让,说道:“我亲眼看着高先生在宋子城击筑而歌,毅然被捕。之后,听闻他刺杀不果,被车裂于咸阳时,与鲁大侠闻荆卿刺秦失败的心情一样,恨不能以身代之!”

“荆卿虽死,但他令暴君胆颤目眩良久,为吾辈楷模!”

“高先生虽亡,但他喊出的那句话,足以令天下人争相效仿。”

此乃隐秘之事,鲁勾践倒是不知道,一愣:“什么话?”

张良亦是近来才通过某个匿身在咸阳朝堂上,为反秦志士提供消息的人处得知的,便一字一顿地说道:“高先生怒斥暴君: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据说,这是夏民痛恨自诩为太阳的夏桀,发出的诅咒,表示誓不与其共存。商汤讨伐夏桀时,也将这句话写进了誓词里……

鲁勾践在理解这句话后,放下了手中的剑,默念此言,嗟叹数声。

这句话,可谓是喊出了复国者们的心声,他们的亲朋好友,死于秦军之手,头颅被斩,社稷家室被毁,秦朝一副将轻侠赶尽杀绝的架势,也使双方没了任何和解的可能。

眼看鲁勾践稍微冷静些了,张良又道:“虽然刺秦复国之事必要继续,但也要分时候。”

“高先生事败后,赵政越发多疑,不近诸侯之人,行踪也更加莫测。他的行程,哪怕是丞相、御史大夫也不能事先得知,直到出发当日,才会由太仆、中车府令知会随行官员。但次日在何处停留,走哪条路,仍不得而知……”

这种情况下,想要提前埋伏刺杀,是极难的,更何况如今秦始皇车驾已出句注,鲁勾践脑子一热,带着好不容易隐藏下来的赵地反秦人士从巨鹿杀过去,只怕连太行山都过不去,就被郡县秦吏给捉了!

所以张良苦口婆心地劝鲁勾践道:“若是为刺杀暴君,为解天下倒悬而死,那也就罢了,若是死于乡吏里监之手,岂不冤枉?到那时,什么报仇,什么复国,便都成了笑话!”

鲁勾践也知道,他即便带着宾客一路莽过去,别说刺杀了,恐怕连秦始皇的车驾都找不到,不免泄气:“那你说该怎么办?”

张良用一句《易》里的话回答了他。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

……

“竖子不可与之谋。”

走出鲁勾践院子时,张良无奈叹息,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韩国已经灭亡十一年,他亲弟也被秦人杀死整整十一年了。

旧韩贵族暴动失败,他离开新郑,也已过去七年了。

七年之间,张良辗转于韩、梁、陈、齐之间,眼睁睁地看着魏、燕、楚、齐一一灭亡,却无能为力。最落魄时,不得不像当年孔子说的一样,“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登舟远行,去了东海濊(huì)地,投靠沧海君。

但张良终究不死心,他还是回来了,南联淮阳之张耳、陈馀,北结大陆泽鲁勾践,想要打造一个横跨六国故地的反秦网络,主要目标依然是刺杀秦始皇,达到斩其首脑,使秦不战而乱的目的。

然蹉跎两载,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他却连秦始皇的车驾都没机会见到,这次听说儒生、方士极力鼓动秦始皇东巡,本以为是次机会,谁料,秦始皇却折而北行,去了北方……

张良只能再次无功而返了。

这没什么,但经过这次谋划,他发现,燕赵所谓的“豪杰”们,大多是头脑一热便要反秦刺秦,却没有任何周密的计划,与他们合作,成功的可能性很低,事情一旦败露,可能就被一窝端了。

“看来,若想成事,我还是得自己单独行事啊。”

如此想着,张良已来到了鲁勾践家的院子外。

院中,鲁勾践招揽的燕赵义士正在吃饭,但此时此刻,他们都放下了碗筷,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盘腿坐在地上,直接抱着一个陶鬲吃饭的壮汉……

壮汉饭量很大,容貌很丑陋,右腋下夹着个大铁椎,估摸有四五十斤重,他哪怕是吃饭,以及拱手行礼时,一刻也不放下它。大铁椎柄上的铁链折迭围绕着,若全部放开来,怕有一丈多长!

这壮汉是跟张良一起来的,铁椎也是张良花费重金为他打造的武器,燕赵之士好奇询问,但他却很少跟众人交谈,说话像蛮夷鸟语。

但燕赵义士们也不敢惹他,因为来的第一天,他们就看到此人一椎砸死了一头大陆泽野牛!主人鲁勾践曾争强好胜想要与之试试力气,但二人脱了上衣角抵时,却三回合就被放倒在地!

其余燕赵宾客与之相博,更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他们都不知道,张良究竟是从哪找来这样一个人的,问他家乡在哪,姓甚名何,都不作回答……

于是,众人只能给他取一个绰号,用来做代称,但他却挺喜欢,最后连张良也如此称呼他了。

“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

张良暗道,脸上露出了笑,走过去,呼喊力士道:

“大铁椎,走罢!”

……

鲁勾践放弃刺杀行动是明智的,因为还不等他们从巨鹿郡出发,秦始皇的车驾,已翻过上句注山,抵达了雁门关……

站在小而险要的雁门关上,西望”天造神为“的句注山,东眺群峰挺拔,好似尖笄的摩笄山,秦始皇不由壮此地险峻,问李斯道:“廷尉,朕记得,你当年也参与编篡了《吕氏春秋》罢?”

李斯听闻此言心肝不由一颤,为吕不韦舍人、杀韩非,这是他一直以来极力回避的两段经历,但此刻,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应诺。

好在,皇帝也没有刻意为难他,只是道:“朕尤记得,里面有一篇《有始》,说到了天下九塞,各是哪九塞?”

李斯老本行没丢,立刻道:“禀陛下,分别是大汾、冥厄、荆阮、方城、崤函、井陉、令疵、句注、居庸。其中句注,指着便是这雁门关!”

雁门雁门,相传每年春来,南雁北飞,口衔芦叶,飞到雁门盘旋半晌,直到叶落方可过关。故有“雁门山者,雁飞出其间”的说法,此处是太原通往代北的咽喉要道。

秦一统天下后,就开始了一场轰轰隆隆的隳城塞,开关梁的运动,捣毁了中原不少六国人为设置的河防障碍,譬如方城塞、冥厄塞,虽然一时难以拆除,可都已处于半废弃状态。

但雁门关作为边塞重镇,非但没有荒废,反而随着朝廷一纸《戍边屯田令》,多了许多新鲜血液,不少中原人家陆续被迁到此处。

奉秦始皇之命,总领雁门、云中、代郡兵务的蒙恬得知圣驾抵达,亦匆匆来迎,在句注山北麓与秦始皇碰头。

秦始皇对蒙恬可比对李信宽容多了,让他登车细禀。

“雁门郡本是楼烦之地,至今仍有一县名为楼烦,乃是百余年前,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大败楼烦,在当地设雁门郡。楼烦人半数西迁至河南地,半数留于原处,臣服于赵,成了赵国胡骑,助其伐灭中山……”

楼烦骑兵,这是数十年前,带给秦国上郡极大压力的赵国强骑,秦始皇亦有耳闻,现如今,这支强大的武装力量,反倒被秦朝收编了……

雁门郡地边胡,数被寇。所以人民矜懻忮,好气,常任侠为奸,不事农商。且其民羯羠不均,剽悍异常,虽然有赵地的特点,但也有自己的特性。

比如说,他们对赵国的忠诚,远不如邯郸、巨鹿,而其中的楼烦人,更是有奶便是娘,只效忠强者、富者,当年秦赵鏖战于云中、雁门,楼烦人常常一个部落投靠两国,充当雇佣兵的角色。

历史上,甚至连楚汉战争里,楚汉双方军队里,都有大量楼烦雇佣兵存在……

秦始皇看向车外,句注塞北麓正是夏暖花开的时节,连天空在这个季节都显得分外的高远清爽,芳草如茵,在长风吹动下如波涛般晃动,白云似的羊群在草坡上面流动,令人心旷神怡——这里和北地郡一样,也是半农半牧。

皇帝的车队就行驶在这样的景致里,而在被保卫得严丝合缝的卫队两侧,亦有一些身着胡服,身负弓箭的胡人轻骑伴随左右,马蹄轻快,这就是天下闻名的“楼烦骑兵”。

“黑夫在北地收编戎骑,李信在陇西收编羌骑,冯劫在上郡收编白翟骑,你则在此收编楼烦骑。”

秦始皇摇头:“四地四将,异曲同工乎?”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战争发动在即,边郡人口本就不多,不可能纯用秦人,势必起用熟悉骑射地形的戎狄之士。

但出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秦始皇又觉得,在这场战争里,过分倚重戎狄骑兵,并不是好事。

相比之下,秦始皇就对黑夫在此基础上提出“以戎狄为猎犬,以北地良家子为猎弓”的提议更欣赏些。

关西良家子,是官府最信得过的群体,以他们为核心重新打造装备高鞍马镫的精锐骑兵,是不错的选择……

说话间,楼烦县到了,小小县邑外,本地官吏、居民,以及一群才抵达不久的内地移民,正跪迎皇帝的到来。

……

秦始皇车驾驶过时,楚人班壹也跪在人群后方,大气都不敢出。

他本是泗水郡符离塞的一个牧吏,符离塞古原,便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这首诗的出处。草多畜壮,故而班氏世代畜牧,家累百金,手下还有牧童数十,牛羊数百。

本来班氏在泗水郡过得好好的,谁料,去年这个时候,一个叫“黑夫”的家伙向秦始皇上了一道《屯田戍边疏》。黑夫建议,将全国划分成河北、关西、淮汉江南、中原几个大的服役区,如此一来,北人就不必南戍,南人也不必西戍,能节省大量行戍成本,减轻戍卒负担。

而中原各郡,作为天下二分之一人口汇聚的地区,除按照地理位置远近,安排不同的服役边郡外,还会被抽调一部分人,移民实边,屯田戍守……

很不幸,班壹所处的泗水郡,虽是西楚,却也被划归“中原”,移民戍边的名额,又不偏不倚落到了他头上。

于是班壹一家老小,乃至于手下的牧民牧童,统统北徙至雁门郡——官府看中了他畜牧的能力,让他来此驯养牛羊,尤其是秦朝近来打算大量引进剪毛织衣的羌中绵羊……

班壹心里叫苦不迭,却又不敢反抗逃跑,今天听说皇帝莅临楼烦小县,他正在城外监督牧童放牧,只能忙不迭地让他们将羊群赶远,自己则跪在路旁,又敬又怕地等待御驾。

等皇帝的“金根车”和几辆副车驶过时,班壹微微抬起头,想见识见识秦始皇的威势。

但他却愕然发现,在路对面的草地上,一头自家的小羊,不知是受惊还是怎么了,咩咩叫着,就要跑来冲撞御驾!

班壹目瞪口呆,心肝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好在最后的时刻,他家那个叫“心”的牧童,连滚带爬跑来,赶在小羊被道旁郎卫一矛戳死前,死死抱住了它,然后,心就在草地上,朝着御驾稽首不止……

已经抽出利刃的郎卫见只是个十来岁的小牧童,也没当回事,将他轰走了。

班壹这才松了口气,既为羊羔没冲撞车驾庆幸,也为秦吏没有去盘问牧童庆幸。

他只以为,这个两年前被一位淮南名士带来,请他代为藏匿的小牧童“心”,是一位战死的楚国将军之后,却没料到,心的身份,更加不同寻常……

路对面的草地上,瘦削的心抱着小羊瘫坐在地上,看着虎狼秦帝车驾驶过,羊羔在颤,他也在抖。

亡国之仇?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当如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这些想法,熊心一点都不敢有。

他本就是一头从虎狼之师口中侥幸余生的羊羔,辗转流亡,藏匿姓氏,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因为熊心是楚国王族,是楚怀王熊槐幼子之嗣,正儿八经的楚国王孙!年纪虽小,辈分却高,昌平君、楚王负刍,都得叫他一声“叔父”……

若是身份暴露,死倒不至于,但很可能会被强行迁往关中居住,像他祖父楚怀王那样,成为囚徒。

但讽刺的是,命运给熊心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投靠的班壹,却好巧不巧,被秦吏点中,移民戍边!

逃是没法逃了,于是熊心便跟着班壹,千里跋涉,来到了代北楼烦县。昔日锦衣玉食的王孙,如今却沦为与戎狄共处的羊倌儿……

绝望的熊心不知道,若无黑夫献策,自己是不必有这趟折腾的。

黑蝴蝶的翅膀翩翩起舞,吹起的风越来越大,历史何止拐了个小弯,许多细节,也已偏离了原来的航线……

熊心能怎么办?怀抱羔羊,瑟瑟发抖的小少年,只能牢记那个费劲心机找到他,帮他改头换面,将他寄托在班壹家的长者告诫的话:

那个叫“范增”的长者是这么对他说的。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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