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难(七)

“除了金发碧眼的。”弘盼说道,“还有红头发,棕色头发,眼睛的颜色也是多种。可惜今天不凑巧,都去面圣,只有安德烈因为中文说得不好,所以没有同去。”

“你既然和他约定了,下次再来便是。”

李筠婷说道。

弘盼的眼眸弯起,“我想,学习英文并不太难,说不定过年前,我就可以学会了。今后进入理藩院也是好的。”弘盼原本就喜欢和人打交道,胤禛对西洋不感兴趣,弘盼偏生想对着来。

“想进入理藩院?”李筠婷重复道。

“恩。”弘盼说道,“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若是想进理藩院,除了学习语言,还有诸多的律法,他国的风土人情。”

“我就是对他们生活十分好奇。”弘盼的眼眸弯起,“只是听安德烈说,便觉得和大清又极其多的截然相反之处。例如听说有城市的男女都不愿洗澡,家境充裕的,往身上撒浓浓的香水遮盖气味。”

“岂不是又香又臭,熏得很。”李筠婷说道。

“故而那边的香料品种繁多,还盛产宝石一类。大清的茶叶、瓷器和丝绸很受异国的欢迎。”弘盼说道:“我决定是互利互助的好事,加强贸易往来更能让两国百姓受益。当然频繁往来也会有隐患,须得谨慎。”

李筠婷浅笑着说道:“那你可以理个章程出来,等到你有能力了再说。”

“皇珐玛或许见到了我写的会考虑开海。”弘盼的眼睛一亮,“额娘,您真好。”

李筠婷笑了笑,拉着弘盼的手,任他的小手摇起自己的胳膊。或许不太体面,只是路过的人带着会心的微笑,谁在乎是否合体统。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在青石板的路上行走,偶尔路上有骑马者在路上经过,更有宝马香车拉着贵人驶动。在教堂里的书局耽搁了大半晌的功夫,也到了用膳的时辰,信步走到一栋看上去还算是热闹的酒楼,进入了二楼雅间。

进入雅间之后,李筠婷也就去了帷帽,挂在一边悬了起来。点了五道菜式,正好五个人分了。用绢子擦净了嘴,微微敞开的窗扉见着此时的日光泄了一地,信步走到了窗边,阳光洒在身上略有些炎热。昨夜里的水汽,被今天上午的太阳一烤,此时已经去了舒适的凉气,带着微微的燥热。

“额娘,我们下午做甚么。”

“这里有些吵。”李筠婷圆润的指甲轻轻扣在桌面上,“我瞧着隔壁有一家戏院,不妨去听一听戏剧,又从南方过来的戏子,越曲唱的婉转动人。”

弘盼听曲儿的机会不多,现在在外又没有人拘束着,自然点头。平日里更喜欢看书,窝在李筠婷f房中看了几本志怪话本,颇为有趣。难得出来一趟,吃茶听曲是极好的。

说是二楼雅座也不过是用屏风隔开了,设置的小方桌,上面放着瓜子清茶供人享用,二楼设计的很巧妙,有三间雅座都是如同李筠婷这般可以对下方一览无余,下面的宾客却看不到坐好了的女眷。能看到二楼雅座的,只能是登上台的角儿。

越曲台上的皆是女子,女子唱腔柔美,戏班子显然想要在京城站稳脚跟,女子唱腔高明,举手投足皆是清越,身上的行头也是簇新的,装扮精致。唱到精妙之处,众人鼓掌叫好,更有人招手唤来小二,给台上的戏子点名道姓地打赏。

“唱的不错,这里雅座设置得也好。下次同额娘再来听曲儿。”说完这句话,眼眸弯起,“我也喜欢在庄子里,原来,被责罚被冷落也不是什么坏事。”

“哥哥,既然是女驸马,女子的耳珠都有耳洞,为何没有被人发现。”脆生生的女声响起,只是用屏风隔起来的雅座,听到了旁边的声音。

“若是男子小时候生得清秀,会有扮观音,便会做耳洞。”沉稳的男声响起,解释说道。

“我不喜欢。”女子说道,“爹爹和娘亲说过,做女子就应当是规规矩矩的,当以女戒中的人物做典范。”女子的声音说道,“抛头露面去考状元,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古有木兰代父从军,而后又有穆桂英挂帅,唱一句谁说女子不如男。”男子说道,“我素来佩服这样的女子,洒脱有才华又有自己的坚守信念。既然是状元之才,戏曲众人也定然是惊才艳艳之人。是妹妹读书读多了。”

“哥。”女子说道,“我回去告诉娘,你偷偷带着我听曲儿,还说我读书读迂了。”

“我何尝说了这样的话?”

“哼。你就是这个意思。”女子说道,“原本女戒就应当是细细研读。”

“好妹妹,我带你听曲儿只是……罢了,你若是不喜欢,今后也就不带着你了。”

“谁……说我不喜欢。”女子说道。

两人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是离开。

“咱们也走吧。”从屏风后而出,正好见着了那对兄妹。男子挺拔魁梧,星眸剑目眼神凌厉带着杀生决断,儒雅的儒装柔和了他周身的气质。女子的年纪约莫十岁,面如芙蓉初绽,明眸皓齿,身穿着杏黄色缠花纹缎裳,湖蓝撒花云缎裙,双丫髻显得人娇俏可爱,杏黄色的发带垂在肩头,随着轻盈的步子不住轻轻摆动。女子的面色苍白,少了此时年纪的活泼,似是有不足之症。

李筠婷心中一动,面前的这对兄妹同胤禛同自己纠缠颇深,李筠婷并没有仔细探索,而是顺手接过了苏木递过来的帷帽,遮住了容貌。女子的目光落在了弘盼的身上,微微皱眉。

李筠婷开口让她们先行,然后牵着弘盼的手缓缓下楼。

“女戒我也看过。”弘盼说道,“若是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若是当年太皇太后也学那可笑的女戒和女则,又怎有今天?”

“例如这些话,入了我的耳是无碍,可不要入了旁人的耳。”李筠婷吩咐道:“就算是今后师傅也不许。”

“儿子知晓。”弘盼回答道。

等到了教堂的时候,车夫已经候了多时,此时乌日已西斜。车夫送走了李筠婷之后,便入了雍亲王府,同福晋身边的钱嬷嬷打了照面,说起来了今日的事情。

钱嬷嬷同福晋说起了今日的事由,福晋轻笑道:“说起来是罚她思过,可她倒好,自个儿带着大阿哥抛头露面,在外面闲荡。”

“可要禀告给王爷?”钱嬷嬷说道。

“不必。”福晋说道,“也是难得天气凉爽,她出来走动罢了,若是气候热起来了,恐怕也不会轻易出门。”想了半晌,又开口说道:“等会嘱咐那车夫,等到回去的时候让孙嬷嬷不要拘着他们,甚至时常说着外面的好处,勾着她出门。”

钱嬷嬷的眼睛微微睁大。

乌拉那拉氏的笑容恬淡,双手在桌面上搭成塔尖状,微微眯起眼,说道:“只是一次,算不得什么。勾得她的心思都不在静养上了,每日里出去,总是会被爷亲眼看到的。毕竟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钱嬷嬷一怔,显然就算是王爷没有注意,乌拉那拉氏也有法子让雍亲王注意到这件事情,低声说道:“福晋高见。”

乌拉那拉氏染着丹寇的指腹滑过儿子弘晖的小脸,神态柔和,“无非是母为子则强罢了,若是我在同以前一般,怎能护得住我的晖哥儿。”

一瞬间钱嬷嬷觉得眼前的乌拉那拉氏有些陌生,以前的那个善良贤淑的乌拉那拉氏渐行渐远,再看看悠车之中正抬着手要把指头往嘴中送的弘晖。钱嬷嬷叹了一口气,这样才是最好的,这样的福晋才最适合生存在王府之中。

钱嬷嬷伸手拉着弘晖的手,不让他去吸吮,弘晖瘪瘪嘴,正要嚎啕大哭,乌拉那拉氏弯腰抱起了弘晖,小声说道:“我的晖哥儿。”落入了熟悉的怀抱,弘晖睁着大大的眼睛,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让乌拉那拉氏的一颗心都要融化了。

李筠婷同弘盼两人尚且不知道福晋的盘算,也果然如同乌拉那拉氏预料的,这一场大雨昙花一现,整个京中又是无比炎热。弘盼也嫌外出热得紧,加上新得的西洋,除了完成额娘给他布置的功课,便自个儿定下章程写写画画,或者是看书。

孙嬷嬷性子沉稳,虽然得了福晋的吩咐,要诱着两人常出去,也不能做得太明显,好不容易过了十来天,又是一场雷阵雨,别庄之中就有人说着京中的热闹之处,弘盼想着和上次安德烈的约定,便又拉着李筠婷计划外出去教堂。事实上,就算是没有孙嬷嬷鼓动人说这件事情,弘盼也是打定主意再次去找安德烈。

李筠婷再陪了弘盼一次,除了去教堂,还去了东大街的戏院里看戏,东大街上不少旗人托着笼中鸟儿在街上闲逛,笼中鸟儿羽毛绚丽,被养得精神抖擞。八旗子弟托着鸟笼走在路上也是神气十足,自觉比汉人高人一等,汉人见着满人也会主动避让。李筠婷同弘盼出行装扮的简单,尤其是李筠婷并没有踩着花盆底穿着旗装,而是汉人的装扮,行走娴淑,如同书香门第走出的名门淑女。汉人男子皆是避嫌,只是有游手好闲的八旗子弟,目光频频在李筠婷身上扫过。

弘盼嘟囔着嘴,进入了雅间之后抱怨道:“把礼义廉耻都吃了。”满人是马背上夺来的天下,也就是当今圣上注重汉学,自个儿学得颇为不错,但是其他八旗子弟却并不以为然。满汉之间深深的沟壑,今日里的事情不过是一个小角,或者是一粒种子,播种在弘盼的心田,早晚有一点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这里旗人多。”李筠婷说道:“上次在西城,便没这么多人。”弘盼有些后悔,在院子里听说这里的戏唱得好,便兴冲冲拉着额娘来了。

“下次,我们再去别的地方。”弘盼最后说道。

李筠婷只是笑笑并没有说话。

这样两次之后,也就过了三伏天,虽然过了三伏天,天气依旧炎热,加上又没有雨水,又是十多天不曾外出。只是这一次弘盼不若上次淡然,听得下人说着京中好玩之处,心中如同被羽毛挠过一般,带着阵阵痒意,完成了李筠婷布置下的任务,便捧着志怪小说。

李筠婷看在眼里,尤其是孙嬷嬷的小动作还有弘盼的心不在焉,她并没有说什么。

好不容易等到了天气凉爽下了,又缠着李筠婷让她与自己外出去教堂。这一次,李筠婷便不在肯同他出去,“我若是再去,不大妥当,初衷是来这里闭门思过的,若是你想要出去,让伍嬷嬷陪着你罢。”

“额娘,你是担心阿玛。”弘盼一愣,“可是……”

“我知道你是个聪慧的,个中关键之处,你自个儿想想。”李筠婷看着弘盼说道。

弘盼如同被泼了冷水,顺风顺水惯了,猛地听到额娘说这样不妥当,弘盼心中不服气。只是看看额娘的眼神,弘盼咬着下嘴唇,不甘心地点点头,“我会想想的。”

如同李筠婷说的那般,弘盼从李筠婷的院子里出来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百思不得其解,又觉得有些委屈,额娘说又不是犯错,在庄子要比京中自在,那么自己为什么不能和额娘一块儿外出?

不知不觉,弘盼把这个问题问出了口,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那是因为,若是福晋知道了,会在上面做文章。”

说话的人正是柳梢,弘盼说道:“为什么?额娘说,做与不做,福晋都会为难的。”

“奴婢是这样想的。”柳梢说道,“侧福晋的意思,若是要出去可以,只是不要那么频繁。若是次数不多,王爷也知道福晋是在鸡蛋里挑骨头。若是时常出去,便是把把柄送了过去。”

“一个月的时间,总共出去了两次,若是这次出去了,才第三次。”弘盼说道。

柳梢说道:“侧福晋与您在府中的时候,可是更少出去的。”

“那是在府中。”弘盼说道,“已经不一样了。”

“正是因为已经遭到了责罚,所以才更要注意。”柳梢说道,“瑞哥儿,你难道没有发现,总有人勾着想让你们出去吗?”

“什么?”弘盼说道。

柳梢说道:“京中既然是天子脚下,有谁不知道是热闹得,可是在王府之中,有人说过这么详细哪处好吗?”

瞬间弘盼脑海之中有了诸多的念头,豁然开朗,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明白了,柳梢姐姐。”说完竟是向柳梢鞠了一躬。

柳梢连忙退让行了福礼,弘盼说道:“古人曾说礼贤下士,我今日里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理解。多谢柳梢姐姐提点,前段时间我让额娘忧心了。”弘盼想到了自己寻得志怪小说,有些也是听人说了之后,才让人采买送进来的,“连功课都耽误了。”说完又皱起来眉头,“既然我有这么多的不是,为何额娘不对我直言。”

“正是因为阿哥您聪慧。”柳梢说道,“所以侧福晋更想让你睁大眼睛,好好思索。今日里奴婢这些点拨的话,也是侧福晋吩咐我的,说我也不必多说,瑞哥儿你就会明白的。”

弘盼点点头,“今日里很晚了,明日里,我会同额娘告罪。”

第二日一早,弘盼便去了李筠婷那里,梦想尝试说道:“额娘,您说得是,再等等,我们在一块儿出去。”

“想清楚了?”李筠婷原本在看书,此时合拢了。

弘盼点点头,“总是听到有人说哪处好,心活泛了。就算是下次要出去,也不要被别人左右了。”有些不甘心地说道:“额娘,您这样被拘在后院,对您也太不公。”

李筠婷摸了摸弘盼的小脑袋,“大清的女子皆是如此。你既然对西洋感兴趣,不妨多了解他们的历史。上次我选了些书,虽然读起来晦涩,却颇为有趣。”

“那我也要看。”弘盼说道,“额娘,我年纪小,若是我做得不妥当,就像这样,您让我先想想,想不明白再点拨。”

“原本柳梢就是个聪慧的。”李筠婷说道,此时弘盼已经赖在了她的怀中,李筠婷便放下,搂住了弘盼小小的身子。

“恩。”弘盼应了一声,勾住了额娘的脖颈。

弘盼对外出的热情一下子削减,孙嬷嬷也看了出来,想到了福晋的交代,此时正好又进入初秋时节,暖风宜人,是最适合登高外出的。便想着是不是李筠婷训斥了弘盼,才让他热情稍减。越发让院子中的下人鼓吹京城里的热闹之处。

弘盼本就觉得庄子中常说这些不大对,此时孙嬷嬷的动作越大,越发让他发现了其中的诀窍,眼睛一转,心中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