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怪不得裴寂他爸只会用打来解决他们父子间的问题, 原来这是他们裴家家风,家学渊源,”洗手间里, 谢云书跟江行止站在一块洗手,出口的话不无讽刺,“裴小狗在这种家庭里还能活蹦乱跳地长大, 也真是不容易!”

裴寂的爷爷抽了裴林生三鞭子, 然后这对父子竟浑然无事似的,一个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把衣服穿回去,一个还让勤务兵开始上菜,招呼两个小客人吃饭。

如果不是丢不下裴小狗,谢云书真想拉着江行止头也不回地走。

江行止在这一点上没有发表意见,毕竟跟裴林生相比,他的父亲还要更不是东西。

“我是真不能明白,当兵对裴家来说就有那么重要?除了当兵,裴寂就不能有别的出息了, 到底是当兵带来的荣誉重要, 还是这个孩子重要?”谢云书怨念太重,太意难平了。

江行止倚着流理台, 沉思了片刻:“在很多家族里, 个人的利益是最微不足道的。”

谢云书怔住。

相比于谢云书, 江行止对裴家人的立场更了解,毕竟他也曾饱受那样的教育熏陶,庭院深深深的不仅仅是杵在表面上的那一座高门,一个传承家族的观念与信念才是他们能够长久立足的基石。

江行止猜度着说:“对于裴家来说,世代从军,可能就是他们这个家族的信念吧。”

“这种家族信念太霸|道、太自私了!”谢云书咬牙, 一个字一个字,从他的齿缝里蹦出来,“我一定要阻止裴小狗当兵!”

这个时候的谢云书对裴家人充满了愤慨和激怒,当他从洗手间走出去时,浑身都燃烧着熊熊旺盛的战斗之火,裴寂的爷爷和父亲就是他即将要挑战、要战斗的对象。

他心里发着狠,哪怕裴家人把鞭子抽到他的身上,哪怕他带着裴小狗跑、把裴小狗藏起来,他都要阻止裴林生把裴寂送去当兵。

然而谢云书怎么也没能想到,就在短短的半个小时之后,他跟江行止,包括裴寂,会接受到一场于他们三人的生命里最大最深刻的灵魂洗礼,那让他们无比震惊,无比震撼,又深感羞耻,无地自容。

……

“我老子说,子不教父之过,不教而诛谓之虐,所以今天我来教你。”这场谈话是由裴林生开启的,地点是在裴家餐厅的饭桌上。

裴寂的爷爷奶奶陪着吃了上半场早早离席,谢云书估计两个老人是故意留裴林生下来给裴寂训话,毕竟裴寂的事情是一定要解决的。

裴林生才说了开场白,谢云书就先发制人地开腔了:“裴大校,《兵役法平时征集制度》规定,‘根据军队需要和本人自愿的原则,可以征集当年12月31日以前年满17岁未满18岁的男女公民服现役’,现在是和平年代,属于‘平时征集’时期,裴寂年不满十八周岁,让他服兵役,必须遵循自愿原则。”

谢云书故意把“自愿”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江行止和裴寂同时放下了筷子,都看向谢云书。

裴林生有些意外又不那么意外,他还记得上一次裴寂离家出走,谢云书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也是这样掷地有声,对他充满了控诉、批判和讽刺,他早就领教过这个少年是如何的胆子大、口才好。

可惜这个不是他儿子,不然一定送他去当兵。

谢云书幸亏不知道裴林生的想法,否则一口血气怕是都要喷出来,他看裴林生没制止自己,便接着说下去:“还有,我国宪法也规定了‘本国公民有保护人生选择不被侵犯的权利’,您逼迫裴寂去当兵,就是侵犯了他的人生选择权,裴大校,您的行为是违宪的!”

裴林生站了起来,谢云书下意识地绷紧了背,连江行止跟裴寂都露出了紧张,戒备地盯住了裴林生……仨孩子都以为裴林生要动手。

不过他们显然低估了裴林生的定力,裴林生走到墙角的酒柜前,从里面拿过来一瓶酒,一字摆开四个酒杯,分别倒满。

谢云书一瞅过去眼皮直跳,30年的特供茅台,裴林生跟水似地往外倒,还把三个杯子一一发到他跟江行止、裴寂的面前。

“怎么个意思?裴大校换了兵器,不使长鞭改用白酒炮|弾了?”谢云书实在忍不住,语气相当讥讽,“可惜我们三个都还不满岁数,您的酒我们喝不了!”

裴林生却没动怒,一口喝光了自己杯里的酒,那一口足有二两,谢云书不禁脸色一变,脱口而出:“您才刚挨了顿抽就这么喝,不太好吧?”

说完谢云书都想给自己一嘴巴子,就这么一句把他的气势全漏了,他平素还算是个稳得住的人,但在裴林生面前,所有的沉稳城府全都不经意间破功。

谢云书知道自己会这样固然是出于对裴林生逼迫裴寂的怨憎,更重要的因素是,裴林生的一举一动里全是兵不血刃的攻击性,当谢云书把裴林生当做假想敌,就是裴林生眨一下睫毛,都如千针万刺一般扎得他坐立难安。

谢云书是在很久之后才明白,部队是这个世上等级最森严的地方,下级唯一能跟首长平起平坐的地方就是在酒桌上,裴林生给他们三个倒酒,是从一开始就把这场谈话放到了跟他们平等的位置。

尽管这种平等谢云书丝毫没感觉出来。

“咚!”

裴林生把酒杯往桌面上一撴,朝三个少年脸上各扫了一眼,那目光平淡,似乎毫无情绪,但谢云书分明又觉出自己的脸颊有一种寒刃切面的锐利痛感,那是一个征战沙场的高级将领不怒自威、凝眉定目之间就折射而出的凶煞之气,不必刻意拿捏,完全自然流露。

谢云书的眉心毫无预兆地剧烈跳动,内心产生一种出极其强烈的不妙预感,好像裴林生还未开口,他就已经输了。

“裴大校,”谢云书定了定神,继续义正词严道,“我知道您把军人的传承和荣耀看得很重要,但裴寂是您的儿子,他是个人,不是您的所有物,您把您的意愿和想法强加到他身上是不公平的,您是民主共和国的高级军官,不是独|裁的法|西|斯!”

裴林生点了点头,淡问道:“还有吗?”

谢云书一愣。

“还有什么大道理,我允许你一次说完。”

谢云书瞬间火气冲头,连呼吸都不稳了,他冷笑道:“看来我不仅高估了您作为父亲的责任心,还高估了您作为高级将领的素养,无论我说什么,您都不会听进去的是吧?”

裴林生的脸上连个褶皮都没皱,气定神闲道:“你左一个宪|法,又一顶高帽,所以我给你说话的权利,但战场上只有一个最高指挥官,你可以发表你的意见,但最终的决定权,只有我能做。”

谢云书差点噎死。

他一向也算辩才无碍,碰到裴林生,真他妈是秀才遇到兵了!

得,老子也不对牛弹琴了,吃完这顿饭我就带裴小狗走,这儿子你不要,我养了!

裴林生又等了一会,确定谢云书不再开口了,才看向裴寂,开始说话了:“1941年,你爷爷那年十岁,已经跟着你太爷爷从了军。”

裴寂紧抿着嘴唇,脸颊鼓着,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每次跟自己父亲对视的时候都会这样,满眼不驯和挑衅的火苗,像足一只不服管教的小野狗。

谢云书和江行止对视了一眼,都被裴林生这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

裴林生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你太爷爷抗日受了重伤,回到家里养伤,有叛徒出卖他,向鬼子告了密,你太爷爷想要自己出去,被村民给拦下来,村民把他转移到山里,留你太奶奶和你爷爷在那里照顾,等到他们下山之后,整个村的人,都死了。”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三个少年同时身体剧震。

“鬼子来搜人,把全村人赶到谷场上,问你太爷爷全家的消息,村民们不说,鬼子每隔几分钟就杀一个人,直至全部杀光,都没人把你太爷爷交出来,我们裴家,成为村子里唯一活下来的人家。”

裴林生抬头望向头顶上日光灯,那灯光极其炽亮,映着裴林生黝黑的脸和明锐的眼睛,明晃晃的一片,裴林生抬手指灯,说:“你太爷爷对着灯火发誓,自此后世,我裴家满门就是剩最后一口人,都要从军报国,守卫这片山河和人民。”

餐桌边倏然一片死寂。

谢云书连指尖都在刹那凉透了,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就像是江湖里那种不知死活的跳梁小丑,向绝顶武林高手发出挑战,上蹿下跳地摆出各种招式,而对方不过挥手轻弹,就把他撂翻在地。

然而裴林生,才只是开了个头而已。

职业军人的嗓音低沉沙哑,裴大校的每一个字都重如巨石,像是从半空里铿锵砸下来的。

“抗美援朝,你爷爷兄弟五人上战场,就活了你爷爷一个;你奶奶有四个儿子,1969年,你大伯伯在珍宝岛牺牲,1979年,你二伯伯在同登牺牲,消息传到家的第二天,你奶奶送我和你四叔上老山,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临走时她对我跟你四叔说的那句话,”裴林生定定看着裴寂,“她说,‘娃,好好打仗,给你们哥哥报仇,不要怕牺牲!’”

谢云书就像被人兜头狠抡了一记猛棍,整个脑壳都在嗡嗡作响,他连呼吸都被拧住了,心脏在胸腔里发出嘭嘭的撞击声。

就在不久前,他还在心中腹诽过裴寂的奶奶……

“我在老山中了十一枪,你四叔在那里留了一条胳膊一条腿……我们裴家人,比谁都知道打仗是会死人、会残废的。”

裴林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次一饮而尽。

“小谢,”裴林生忽然点谢云书的名字,“你小的时候,生活过得怎么样?”

谢云书茫然地抬起头,他的喉咙像是黏住了,只能从嗓子眼里发出一个气音:“啊?”

“你们这一代的孩子赶上了好时候,过的是好日子,没有经过战争,好吃好玩的东西也多了,”裴林生指着裴寂,“不过你应该没有我家裴寂过得滋润,他小时候是把龙牡壮骨粉当奶粉吃,把人参蜂王浆当水喝的,那些玩意都是稀罕货,很贵,一般人家吃不起,我家的小子,从小就是当兵养的,把他养得这样精神,跟牛犊子一样,从小体质就比别人好,一个能打八个,天生的兵种……”

谢云书听着裴林生的话,想着裴寂在学校里横冲直撞的小霸王模样,一时都不知作何表情。

裴林生问谢云书:“国家再穷的时候,也没少过我们当兵的一分粮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享受了这个供养,你就要为之付出,这个道理,对是不对?”

谢云书哑口无言。

裴林生沉沉叹了一口气,忽而调转了话题:“西方很多的政治精英一直在研究我们华夏人,他们说我们这个国家会毁在第四代,他们没打赢我们第一代,没斗过我们第二代,没摁下我们第三代,但是他们有把握,能控制我们第四代,就是你们这一代,你们一定不服气,但是我觉得他们说的这话也有点道理,你们这一代人……”

裴大校摇头,又摇头,表情沉痛。

“抗美援朝十八万青年有去无回,十八万青年啊,连毛|主|席的儿子尸骨都留在了朝|鲜半岛。”

“后来我们搞原|子|弹,除了那些科学家、技术人员,也有军人守着戈壁滩,你爷爷九年没回家,带着十几万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家里人甚至都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有些人还以为自己的孙子、儿子、丈夫、父亲已经牺牲了。”

“而你们这一代的孩子,让你们不要买日货,不要用美国货,你们都不高兴,你们要人|权,你们要消费者利益,你们要享受。”

“那些牺牲的士兵,那些热血的孩子,他们连命都可以不要,你们连一点点的享受,一点点的消费体验都不能放弃,这样的孩子,能上战场吗?能为国精忠吗?能在敌人的炮火面前大无畏吗?面对敌人的拷打,能坚强不屈吗?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敢于牺牲自己吗?我不说绝对,但肯定有很多孩子做不到,做不到的。”

“所以西方那些政客,说我们的国家要毁在你们这一代,你们不要觉得冤枉,不要觉得委屈,跟先辈比起来你们差远了,差远了。”

谢云书张开口,他想辩驳的,这样绝对化的批判有失公允,是该能辩驳的,但他的喉咙里仿佛扎进去一排倒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蓦然发现,在这样真正的大义凛然面前,任何巧舌如簧、试图混淆概念的辩解都是苍白无力、毫无分量,也是极度可耻的。

于是,谢云书深深地低下了头去,江行止和裴寂也低下了头去。

“当然,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你们这代人的问题,是很多人的骨子里,包括我们军队,都产生了腐|败的思想。”

“现在有很多人,不再把当兵看做是奉献和牺牲,而是一种升官发财的渠道,在学校里念不好书,就去部队当兵,然后考军校,花钱买士官,大多数人都想进机|关进军|区,只有家庭条件不好的、没有背景的才去边防,去那些最苦最累最危险的地方。”

“这样的思想,是危险的,这样的军队,是危险的,这样的国家,是危险的。”

“我为什么要裴寂去当兵?”裴林生的语气蓦然拔高,“我裴林生的儿子,别的不敢说,他一定勇猛,一定忠诚,我裴家三代人的忠骨,养不出见钱眼开、怕疼怕死的孬种!”

“我不要你升大官发大财,也不指望你能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但我知道我裴林生的儿子,绝对是忠诚的,你永远不会背叛,把你送上战场,祖国和人民可以放一百个心!”

“你们可能觉得我危言耸听了,现在都和平了,哪还有什么仗要打?”裴林生猛然拍了一下桌子,满桌杯盘酒盏在他有力的大掌下咣当作响,“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啊!”

“远一点的,93年银|河号事件,94年黄海对峙,96年□□,那时候你们年纪小,可能都不清楚这些,可近一点的,99年北|约轰|炸我南|斯|拉夫大|使|馆,这个事情你们该了解的,01年,南|海撞机,81192的事迹,你们也听说过吧?”

裴林生看向三个孩子,江行止和裴寂还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凝固在那里了。

只有谢云书回应了,谢云书用力地点头,他的眼里爆出无数血丝,闪着泪光。

“耻辱吗?耻辱啊。”

“窝囊吗?窝囊啊。”

“恨吗?恨啊。”

裴林生接连三个自问自答后骤然咆哮:“孩子们!没有大国崛起,何来小民尊严啊!”

谢云书颤抖地捂住脸,十根手指用尽全力按压脸上的皮肤,他的眼睛、面颊、鼻腔、喉咙,全部都火|辣|辣一片,烧得他哽咽难言。

“你们看着眼前一派太平盛世,其实步步杀机,步步惊心。”

“当兵是很苦,可这苦总要有人去吃;打仗是很危险,但这危险总要有人去趟!”

“我的儿子吃了这个苦,别人家的就少吃这一份;我的儿子去趟了这个危险,别人家的孩子就少趟这一份。如果我的孩子都不肯去当兵,都不愿意精忠报国,我拿什么脸去要求别人的孩子对这个国家忠诚,为这个国家奉献?!我他妈的拿什么去要求?!”

“裴寂,这些话是我第一次这么跟你说,也最后一次这样说,”裴林生的语气沉下来,也心平气和下来,“做裴家的人,就要当兵,你没得选择,如果你一定不肯,那就不要姓裴,我给你联系你妈,你随她姓,你的生活费我还是照给,但是你不要姓裴了。”

谢云书愕然抬头去看裴寂,裴寂低着头,谢云书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这孩子一双手放在桌面上死死地攥在一起,手背上青筋暴凸,每一个指甲都变了颜色。

裴林生站了起来,他最后的一段话宛如雷霆万钧,振聋发聩。

“裴寂,你记住,如果有一天你老子马革裹尸,那是你的荣耀,同样的,要是你战死沙场,也是我的荣耀!你要继承我裴家的,不是事业,不是功劳,是军|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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